十四


少將走入軍營會客室,轉頭向著十花。十花正不耐煩地翹著腿叉著手,身子向後攤在電腦椅上,少將冷峻的面色對著十花時更冷峻,把手中的公文袋,微微拋到十花面前,「天亮前。」隨即轉身離開房間,十花更不耐煩地目送著他走。


五點多的紅磡萬國殯儀館已經密密地被人群填滿,漆黑一大片底下無一不是達官貴人。孫圓混在其中,他對這個逝者沒有愛或恨,他之所以來,是他的地位叫他不能不來。孫圓與其他黑衣的來賓逐一點頭寒喧,沒有人說關於逝者的甚麼,他眼睛沒有閒著,他在人群中找不到一群應該要來的人。孫圓側頭問水鶴,「有無見過新界班人?」水鶴微微搖頭。二人跟從著人群魚貫進入靈堂,頭頂懸著白字綠底醒目的牌樓:


「顯考梁建軍先生奠禮會場」






一切的亂事由這個人的死開始,孫圓默想著,跟從著大隊坐進偌大的禮堂。身穿全黑的來賓中,還有一個矮小的老頭,一頭短灰髮,面容像日本人,嘴唇不知為何歪向一邊,雙眼呆望著人群。老頭似乎不願與群眾有甚麼交流或者被其他人留意到,走在群眾的一旁,靜靜地看著來賓一個個走入靈堂。如果不靠近他耳邊,不會看到他耳內有一個微型的耳機,還有胸前的釘著麻布襟針內的納米型高清錄影機,雇主看著喪禮,隔著耳機給予老頭指示。


眾人低聲地閒聊,被邀到靈堂的人全部都是有頭有面的人,香港政府的各大司長局長、銀行首長、不少國際大企業的總裁,還有不少內地官員,人大政協之類之類。梁建軍前特首的死因,根據法醫的調查,是死於自然因素,因血管問題而發生的急性中風,無人為因素。靈堂不知不覺坐滿人,孫圓眼睛仍然在搜尋著新界幫的人,沒有,還未出現。


「有客到!」司儀一如一整日的腔調高聲呼喊著,一刻前孫圓還在與水鶴低聲談話,忽然感覺到整個靈堂都收聲了。沒有人談話,連在摺元寶的家屬都停手,司儀不知為甚麼緊皺著眉,水鶴定定地望著來者。一刻內,靈堂仿佛變成了太平間,孫圓抬起頭,怔怔地瞪著來者,來者不善啊。






元朗強與一眾叔父前輩像一頭大象般闖入,他們穿的是黑色西裝外套。然而,領上繫的,是清一色鮮紅的領呔。香港勢力最大的黑幫,就這樣步入身故特首的喪禮,全場死寂一片,死死地呆視著這幫人步進靈堂中央,直到梁建軍的照片前。「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屬謝禮!」梁建軍的家屬像望著化糞池一樣,眼神充滿著厭惡和憎恨,微微彎了彎腰。元朗強沒有說話,帶著一絲坦然坐到椅上,他沒想甚麼,這一刻,只有一絲心涼,他知道世界都看著他侮辱這個場合。


孫圓向元朗強遙遙點點頭,但他沒回應,只是用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孫圓懂,他們不是朋友。水鶴還在瞪著他們,雖然新界幫沒有了十花,社團的古惑仔和刀手仍最為「疊馬」,沒有一個人敢因為少了一個十花而小瞧他們。公然搗亂喪禮,卻算是甚麼意思?孫圓也一頭霧水,元朗強要做這場表演給誰看?


老頭呆呆的目光沒有變過,間中調整一下胸口的相機方向,確保他的雇主看清楚發生甚麼事。這個奇怪的老頭不知為甚麼受邀到這個喪禮,他全程沒有說過一個字,沒有跟一個人談話打招呼,他只是人在現場而已,安靜地看著一切。他的雇主沒有開過口,老頭在靈堂的角落瑟縮著,元朗強正坐到摺椅上,腳裸露出鮮豔的花襪。「儀式開始!」






道教的破地獄總是如此有力量,老頭看著舞蹈中的火焰,眼中卻又好像甚麼都沒有。


人群陸續離座,前往找家屬握手離開。孫圓又逐一寒喧準備,眼尾卻看到那老頭正趨近元朗強等人談話。水鶴看到老頭的背影,覺得很面善,卻一時說不出是誰,二人面面相覷,跟從著人群步出殯儀館。


元朗強年紀不輕,人老了脾氣也大,長年盤踞著新界,所謂山高皇帝遠,自然繼承了上一輩行古惑的粗鄙。老頭收到雇主的指示,走近元朗強說了幾句,毫不意外,他反應很大。「哦...你就係果個出哂名嘅少將嘅人下話?」他動氣了,「唔好以為我地唔知你籠野吖!講就話乖乖地就唔搞我地,扮豬食老虎吖嘛!取消左一國兩制,憑咩要我信你會唔搞我地呀!」一眾叔父在元朗強身後也皺起眉頭,顯然他們有著同樣的憂慮,華人,無非怕「臨老唔過得世」。「返去同你老細講,要同我地講野,就親自入嚟元朗傾,唔好派條𡃁出嚟就要我聽你支笛!」老頭頓了一下,微一點頭,眼神依舊空洞,「那,先走。」又是普通話,老頭隨即轉身離開,背後就是數雙充滿懷疑和怨恨的視線。


老頭的耳機內,雇主在低聲給予著指示,然而再怎麼壓抑著、慍怒仍然藏不住,「三六,」耳機後的人顯然不想多言,「今晚內。一個也不可以放過。」三六此時已走到殯儀館外一陰暗處,「低調?」「隨你。」這種事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必須做盡。「完事後回中環,還有事要辦。就這樣。」三六拔走耳機回到他的車子。殯儀館門外,梁至誠在人堆中正奮力伸出相機多影兩張元朗強的照片。


少將在辦公室也拔走耳機,該做的事怎麼會怕做得太盡?






司徒子鳴走入Craft&Co.,「靚仔幾位呀?」「兩位,我嚟搵Leslie㗎。」侍應十分詫異,「我地老細好少夜晚返嚟㗎喎。」子鳴苦笑,五日之前來找他,他更是直接託侍應回絕他,現在回想起,像上輩子的事。「嚟住杯Long Island先啦。」說著找了張高腳的椅子坐。「司徒子鳴......好準時喎。」孫稜微笑著走入他的酒吧,「比杯橙汁我,今晚唔飲酒住。」


孫稜和司徒子鳴是中學同學,孫稜總是在班中靜靜不出聲的那種小男孩,司徒子鳴也差不多,每次小息和午飯時間,子鳴總是一個人窩在一角不停的寫寫寫,孫稜就一個人發呆,二人不熟稔,關係倒也不差。要說到二人真正建立關係,卻是到了二人畢業了之後。


那是孫稜第一次接生意,是替孫圓除掉的某個人,殺了第一個人後,他不住地發抖。所有父親教導要善後的工作都已經做好,衣物、清道夫、武器、離開現場的路線,孫稜帶刀潛入Night Club旁的後巷,用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劃開了一個剛上位接手社團富家子的咽喉,和兩個身旁的保鑣。孫稜一直冷靜地完成工作,然後到碼頭坐天星小輪到尖沙咀海傍,他知道,工作完成了,一切順利。父親還在家時,孫行眼見著孫稜有能力靈活使用不同武器後,有一次煞有介事跟他說:


「可以用刀嘅時候,唔好用槍。」


孫稜一直跟從著這教導,他知道父親不會錯的。他不知道的是,孫行不是固執地要他用槍,而是他看出孫稜心慈,多用刀,是要他磨練出劊子手的漠然。用槍,對好準星,手指按一下,就是一條人命,就可以轉身離開; 用刀,一刀也好,二十刀也好,用刀者必須雙目不離獵物,劃開皮膚不夠,劃開血管也不夠,刀刃必須深入動脈,看著血噴灑、身軀倒下,才可確定到手。於是,江湖上就多了一個黑刀手。






到了尖沙咀的海傍,孫稜俯在海傍鐵欄,汗珠一點點滲出他的手背,背後澄黃的燈光下有琴聲,有人在唱著歌:「
這雙手不理替何人何事出手,
知你不甘活著如浮塵如豬狗,
想我為過活卻像永沒法活夠,
生命何物,如植物劈走。」


孫稜不知道這首歌是誰唱的,此刻他甚至聽不清楚歌者的聲音。今天人不多,但是風無聲地包圍著他。作為一個孤兒,他覺得這個生活不算太差。從父親開始訓練他做殺手的一刻開始,孫稜沒有想甚麼,他知道開始殺人的一日總會來,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起碼,他沒有流落街頭、或者像貨物般從一個寄養家庭拋到另一個,起碼他以後都不需要為錢發愁,不需要做乞兒般的古惑仔。做殺手,固然危險,然而越大孫稜越明白:他是不一樣的。他對於殺人,十分在行。那麼,還有甚麼好怕?還有甚麼要想的嗎?還需要選擇甚麼嗎?殺人不好受,又如何?人生原本就不是甚麼舒適的玩意。


孫稜今晚第一次意識到,血噴出來的時候,原來仍然是暖的。現在,孫稜當然已經洗乾淨雙手,但他忘不了那種溫度,帶著體溫的血液沾上他的時候,就離不開他了。「喂!毒稜?」一個男子跌跌撞撞到孫稜身旁的鐵欄,瞇起雙眼看著孫稜。孫稜被打斷了思緒,一望,幸好剛畢業不久,還認得同學,「子鳴?你係度做咩呀?」子鳴咧開嘴大笑,「飲野囉!咦畢業之後無見過你喎!點呀你呢排搞咩呀?」「無呀...啱啱放工囉。」「點呀返緊咩呀?」「嗯......設計呀。」一畢業還未開始做殺手,孫稜先隨便找了份可以自由彈性上班的工作,在日還未落時先做個普通人。


微醺的子鳴雖然不甚清醒,卻也聽得出孫稜欲言又止,神色不對,「咁耐無見,同你去七仔買杯野飲先啦!」孫稜不想飲酒,卻被子鳴半推半就買了罐啤酒,跟他到鐵欄挨坐著吹海風,聽著背後還在唱的樂隊。「你......搞咩吖?好似好頹咁喎。」






孫稜微嘆口氣,這傢伙真煩,「係呀...做野果邊有啲野煩。」「出嚟做野係咁㗎啦,我都係啱啱讀完書出嚟炸嘛,唉......好死唔死讀中文系!香港地唔通靠支筆搵食咩?無㗎,依家做左保險半年囉,平日啲時間就去睇下邊度可以寫文賺下稿費咁囉!無辦法咩都唔識做,唯有搵份唔洗朝九晚五嘅做住先囉,始終想再寫野......寫多幾年都無人睇先再算囉!錢就唔多㗎啦...都無得揀㗎啦鬼叫我讀中文系呢啲乞食科咩。」子鳴繼續飲著啤酒,孫稜沒有放心思在他身上,子鳴為生活賣保險,他可是剛剛殺完人啊!


子鳴見他不說話,嘗試著打開話匣子,「你呢?做野發生咩事吖?」孫稜在腦中飛快地想著怎樣包裝得好一點,「......都係要做啲唔想做嘅野咁囉。」好像還是說了太多,子鳴側目,「有咩人迫你做啲咁嘅野呀?」孫稜苦笑,「生活囉。個個都係㗎啦。」「咁你又要做啲咩咁辛苦先?」孫稜沒說,子鳴識趣沒繼續問,轉一轉話題,「無得揀唔做咩?」「難啲㗎啦。你都唔係成日有得揀啦,何況我呢個孤兒仔?」


「總有一日,我地都會有得揀嘅。」孫稜聳聳肩,「你真係樂觀。」「如果唔係點捱落去呀!」孫稜總算肯笑出聲。孫稜知道,殺第一個人是最難的,以後每一次都會更容易。說到選擇,他大概只可以選擇下一次帶哪一把刀子工作,沒有其他了。孫稜甚至不可以選擇子鳴做他的朋友,他沒有選擇,他不可以有朋友,他不敢有朋友,不然的話,下一次要殺的是他怎麼辦?那一刻孫稜不懂的是,人是不可能徹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


「你除左返設計仲想做啲咩呀?」「其實都係搵兩餐姐......」「咁點得㗎,人點可以無自己想做嘅野㗎?」「吓...真係無諗喎...」「我會努力寫野,下一個張愛玲就係我!」「......」「你有無搵返你親生父母呀?」「無啦......」「女朋友呢?」「都......無呀...」「吓咁你識過啲咩女仔呀?」「我有個一齊比人領養嘅細妹囉...」「哦!咁姐係無血緣關係㗎啦!咁你有無......」


就這樣飲酒談天了一整晚,子鳴沒有發現滿肚心事的孫稜是甚麼人。二人間中會見面,孫稜無奈地發現,子鳴變成了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的朋友,他明明不敢在意任何人,起碼,他原本是。






此時二人再見,上一次子鳴想找孫稜只是五天之前,正絕望地找孫稜這個有錢有頭有面的二世祖幫忙,那時候梁建軍剛死,港獨盟被圍搗,子鳴正想找孫稜幫忙避風頭,真正的風暴還未爆發。Hugo、Norman、Benedict未死,錄音、審問、報導、一國兩制取消、學生被殺統統都還未發生,真真正正仿如隔世。


「孫大少你終於得閒嗱?」「司徒文豪又嚟講你啲獨立大計嗱?」一向不多話的孫稜啜著橙汁,聽著子鳴津津有味地回味這幾天逃難、被捕、學生被殺之類之類地一大堆孫稜一早比子鳴還要清楚的所謂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