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八月二十一日,沒有人的眼睛看到香港變了甚麼,但是每個低著頭上班上課、耳朵插著耳機、營營役役地迫著巴士地鐵的人都感覺到,有事情發生了。


「號外:一國兩制將於一個月取消。」香港日報的A1頭條。


當然,這種煽情、民粹而且誇張得起的標題,香港人是不受這一套的,劇本會是日報幾小時內賣清,然後所有人都發現內文都是一些毫無質素的推斷和垃圾級評論,一哄而散,一個星期內沒有人會記得它存在過。這一次,這個劇本沒有發生。讀者看到的,是一篇完整而有力的報導。






沒有人知道香港日報怎樣獲知那個已經臭名昭彰的葉少將的底細,或者是怎樣知道不同的商會主席、城中巨富、國際大企業與內地官員的會面,沒有人知道這家大報為甚麼會有大量疑似是內地政府的文件,說明收回香港的重要性,甚至還有幾個廣東省官員在不同場合公開講及取消一國兩制的言論,而且大多數的文件和言論都指向同一個時間:這一年的國慶之前。沒有人報導過,沒有人理會過,直到現在。


一個月取消一國兩制,比安梅接受至誠的採訪更轟動,因為說話的不是政黨的人;比葉少將公然承認殺學生更令人豎起耳朵,因為一國兩制,比學生,更貼近每一個你在街上會碰到的人的生活。如此轟動的消息,當然是換來翻天覆地的新聞覆蓋,幾乎全世界的報章都有大肆報導,說得出來的大報更把這則新聞放在頭條。BBC,CNN,路透社,Telegraph,歐美英國亞州澳州南亞印度,除了中國,全世界都把眼球對焦今日的香港。


香港本地更不用說了,你想得出對香港稍有影響力的人,都輪流上報紙、輪流在網絡上「出文」,表示震驚、不敢相信、強烈反對之類之類,基本上就是上次港獨盟的集會翻版。跟上一次好像沒太大分別,不過就是所有迴響的放大版而已。






早上葉少將看到香港日報時,正在中聯辦的一間房間中,隔壁是中聯辦主任跟金管局的局長在會面。葉少將真的以為世界上已經沒有甚麼會令他吃驚的,他錯了,半杯普洱濺出他的杯。「他媽的傻逼Benedict。」葉少將咕噥著,走出房間時一臉不滿,跟Benedict一起審問Norman的矮胖男在門外等他。他靠近葉少將跟著走在走廊,低聲報告,「是紅九四、五三、二零,」矮胖男暗暗幸災樂禍,原來大陸殺手如此不濟,「還在找孫瑤。有人通報了給孫稜,救走了孫瑤。」


葉少將沒有慢下腳步,今天會很忙,「跟孫圓作對是誰的主意?你嗎?」矮胖男從不會有甚麼意見,替主子出謀獻策是下等人幹的事,沒有出聲。二人穿過一扇又一扇門,少將又開口,「孫圓不能殺,他是孫行的兒子!」


Benedict是一等一的蠢人,沒有跟少將商量過就去挑惹孫圓、派紅雀去綁架守庸的女兒,還要失敗,死了三個內地來的手下。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香港精英馬屁精,成事不足壞事有餘。一氣過多了兩個強大的敵人,少將就恨不是自己扣的板機。






「Benedict死前還叫你們幹甚麼?」「他去了找孫圓,去之前叫了那三個人去殺孫瑤,然後他就死了。」二人正準備步出中聯辦,少將停步,「今晚你不要去,留在這邊和紅雀團等我命令。鄒守庸這一次是要報復他女兒,Benedict真他媽的一個傻逼,死十次也活該......」少將沉思一刻,「你替我找十花回來,去軍營等我,今晚他要辦事,著他帶他的東西到軍營。」綁架孫瑤固然是錯,然而紅雀團的內鬼也是必須解決的事。安內、攘外,在少將的哲學中同樣重要。


少將坐入車子的後座,認真地看報紙。「葉國盛少將,解放軍陸軍特種部隊出身......」報紙關於他其實沒有太多,只有他全名、面容和一些不能再模糊的背景;「一國兩制:梁建軍和鄭振華」;「梁建軍之死?」;「殺子之城」; 先是孫圓,然後是這個鄒守庸,最麻煩的是,這兩個人都恰好不能殺。少將把報紙放到一邊,看著窗外的景色在變,這就是他們所謂的骨氣嗎?到了這個地步才有骨氣,有空就在背後放幾槍冷槍,此乃鼠竊狗偷之為,真受不了港燦。


「少將,」少將抬起頭,他的同志有消息給他,「振華說今晚你不要去,派你的紅雀出去,避一避風頭,明天兩點他會去軍營找你。」「明白。」今晚,原本少將要趁機見一班人,他才不管甚麼風頭。那麼,唯有派心腹去了。


這兩人不能殺,卻總不能放他們恣意妄為。少將決定了,拿出手機。他媽的鄒守庸...


梁至誠和Agnes「分開冷靜下先」之後停職,一回來就碰上這單百年不遇的大新聞。守庸在會議上公開這份轟動全球的報導時,至誠很懷疑到底老總是從哪裡找來這麼一份完整、即時、而且規模龐大的報導,總不可能自己做吧?那是同事暗地裡做的嗎?他不知道,感覺是,不少同事比他更義憤填膺,更震驚,更不知所措。怎樣也好,昨天的下午,到晚上,到凌晨,他都沒有離開過辦公室。

報導在網上一出,外國媒體,香港的權貴,政黨,外國的首長,本地的不同人士,一石激起千重浪,沒有人沒有一把聲音,至誠要做的,是盡量如實及時地把這些聲音帶到大眾面前。到了第二天早上,報紙一出,打去香港日報的電話更如洪水湧至。






至誠記得在讀書的時候,一個教授在考試前的一課,對著他們很語重心長地說:「你地依家唔知,但係當你地成為媒體嘅時候,你就會知道你嘅聲音比起一般人、甚至任何人,都更加有力量。因為你地係資訊嘅傳達者,唔係唱歌去感化人,唔係政客去說服人,唔係作家去為文字工作。你地係為真相工作,你地感染讀者嘅力量比起任何人都更加即時,更加直接。你地嘅一篇報導可以令人發起一場革命,一篇社評可以啟發人去發起行動保護某啲價值。Use it well。」


安梅的採訪和集會出街後,至誠也感覺到更多人去關心安梅關心的事,這是政客的力量。特首身亡、殺學生、葉少將等等事情,引起了很多讀者的關心和討論,從沒有過這麼多人為獨立、政局這些事出文、寫文章。他隔著螢幕都感覺到讀者不安地躁動,一種對未知的不安。


這一篇取消一國兩制帶來的,是不同的一種反應。是恐懼,是像細菌以一染百的恐懼。


不管身份的高低,不同人除了寫更多的文、更大聲疾呼「香港已死」之外,更多人打電話到日報問報導的詳情,報導的來源、一國兩制取消之後安排、特區政府回應......不只不安,是怕,是在騷動著,是在看看下一步是甚麼,連那些權貴和政客,也不光是在說甚麼「我很震驚」「強烈譴責」「要對法治有信心」「下一個戰場在補選」,開始說的是「一國兩制取消後香港會運作如常」「香港本來就是中國一部份」「梁特突亡疑點重重不排除中央借此集權」「金融系統將崩潰」「我們將繼續為香港民主努力」「移民費用短期內將水漲船高」。上一次是現在式,今次不論是安撫大眾還是慫恿撤資撤退,用的都是將來式。這種恐懼,才是報導真正感染到讀者的痕跡。


「喂Tiger!」至誠的同事Audrey叫囔著,像望到UFO一樣指著電視。”The moment One Country Two System is dead, so is United States-Hong Kong Act.” 是CNN的報導,電視機中的年輕美國男人西裝筆挺,正激動地握緊拳頭接受傳媒的訪問,他身前的名銜是:”Sen. Sean Constantine” 還有一個年輕的香港人神色沉重站在旁邊,間中回答美國媒體的問題。他就是孫稜本應要殺的第四個人:黃子嵐。






此時,一個香港記者問子嵐,「你有無咩想同係香港關心今次事件嘅讀者講?」子嵐深吸一口氣,比安梅還要青澀十倍的臉孔,開口時無辜得像小孩,難怪會長留外國爭取支持,「我希望香港社會能夠好好正視今次嘅事件,已經唔係DQ邊個或者政改嘅問題,自從梁建軍特首身故,內地政府就一直藉故嚟打壓香港要求獨立嘅聲音。而且公然恐嚇被囚嘅社運人士,甚至承認學生自殺潮嘅責任,依家就連一國兩制都話要取消。


所有野就係因為一個同獨立派無辜嘅一個指控,醫生方面已經斷定梁特首係死於自然因素,點解仲要覺得係獨立派做嘅?而又要對內地政府呢種趁火打劫視而不見?」分手後至誠想通了一點,跟香港人講事實?勇氣可嘉啊。


「依家美國方面已經有好強烈的聲音要取消香港關係法,香港人係應該了解一下呢個法案對於香港成為國際金融中心嘅影響。如果無左香港關係法,香港係國際社會上就真真正正無哂獨有嘅優勢同地位。無左一國兩制,香港仲係咪香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子嵐甚至眼睛水汪汪的,「God bless Hong Kong.」至誠知道大眾很受這一套。


守庸作為始作俑者,當然也整天在辦公室跑來跑去做事,走過至誠身邊時大嚷:「Tiger!今晚個喪禮你去做!」至誠知道這篇報導出街的時機定然不是巧合,竟然選今天,他覺得老總的心腸有點兒歹毒。


司徒子鳴是新界圍村人,元朗強是他那一區的大哥大。這幾天的行程滿得子鳴透不過氣,在黑社會面前撒謊,也算是人生一項成就吧。子鳴那一刻沒有想太多,他不是榮耀感滿身的安梅,他是一個實際的人,他是影子中的人。子鳴看到香港日報翻天覆地的報導,很奇怪一個小小的報章老總怎麼會有這麼多渠道,去覆蓋這麼大範圍的報導內容。不過,子鳴老早就知道一國兩制取消的事,也不是很驚訝,只是竟然選了今日去公開,子鳴對老總改觀了,多麼狠的一個人啊。






子鳴看看時間,今晚他就要去見另一個影子的人,一個奇怪的朋友。最近這麼多是非風雨,見見這個人真的挺合時。


孫圓沒有時間為報導驚訝,換上了全黑的西裝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