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火車旁的告示版顯示著「天津」兩字,一個老人提著小小的手提包慢慢地走近,他的衣著很簡單,殘舊的乾濕褸和牛仔褲,一頂深色的賊仔帽,起皺的皮鞋和面容,沒有人會留意到這個老人的動靜,活脫脫就是個回鄉的港漂農民工。


葉少將死後主理統戰和紅雀團的是中聯辦的李主任,他付清三六的服務費後跟他說,自從新界幫死清光後,香港人心已回歸:特首乖戾如羊,孫圓遠走;大批香港的殺手搶著加入紅雀團,生怕下一個被滅門的就是自己;獨立派打回原形變成泛民,一切不穩定的因子都已經被掃除,統戰已經順利成功,三六不用再留在香港可以回內地。
 

三六坐到座位上,沒想過這麼順利。分離主義的竟然因為死了一堆黑社會、幾篇報導煙消雲散,真的是個軟弱的民族。身邊有幾個農民工、草根階層的大陸人,帶著北方濃厚的鼻音在談話,「下次不要來香港了,整條街都是咱北方的人,東西又不是特好特便宜,要花錢上海又可以深圳又可以,又沒東西看,那些港仔一個兩個都苦瓜臉的......」




 

三六對著窗無聲地笑了笑,伴著逐漸寬闊的景色,離開了香港。
 

差不多同一時間,孫圓躺在國泰的候機室看著世界股市。此時柔和的音樂和香甜的空氣瀰漫在空氣,穿著鮮豔而不奪目的空姐帶著殷勤的笑容四處招呼貴賓,燈光也柔和地為乘客們充電,一切舒服而貼心。
 

一個主婦帶著噪音闖入櫃台,「你地真係無得upgrade我上去first class?」「小姐唔好意思吖...」「我今日生日喎!」「小姐你比嘅係Business嘅價錢…...」「但係我今日生日喎!我一年坐國泰成三四次,唔係咁小嘅一樣生日禮物都無下話?」櫃台的空姐心想,一年起碼要坐九至十程長途才算是熟客,坐三四次,而且每次都是日韓台還好意思撒賴,她沒有理會空姐,聲線一步步升高:「國泰咁大間公司唔係咁孤寒下話?」「小姐其實商務嘅設施都已經接近頭等㗎啦,如果小姐你真係好想要頭等嘅話其實可以考慮下加錢...」「吓!唔係掛!我生日喎仲要我加錢?你地咁嘅服務態度我下次真係唔會再搭......」
 





孫圓沒有再聽,戴上耳機,上機前還要聽這種東西是要耳朵受罪。記得中學的時候看過一篇文章,是那種傷春悲秋的鄉愁文章,說移民的人都是失根的蘭花、他很悲慘、他很掛念祖國之類云云。孫圓讀到的時候已經對這篇東西很不以為然:如果鄉愁是那麼痛苦、移民者那麼掛念著祖國,為甚麼那麼多人走了就絲毫不回頭?為甚麼一開始這麼多人會離開?現在孫圓知道答案,這幾個月他看夠了。失根的蘭花,不知有多少人以此為榮以此為傲,移民、跳船、著草,不論怎樣稱呼都好,「走得到」「有本事移民」都是最常見的說法,失根的蘭花,大家都搶著去做,做一棵失根的蘭花,根本就是福利。
 

無他,嚮往做失根的蘭花,只因這裡的土壤,早已寸草不生。
 

夕陽擁著飛機如畫,孫圓執起他的西裝褸,永遠離開了香港。
 





前任民政事務局局長因為身體健康問題提早退休,然後署任特首鄭振華打破一般的慣例在政府中提拔人成為局長,破格委任香港日報前總編鄒守庸成為局長,當然,一如以往,沒甚麼人關心。「今晚我地好開心,香港多左一個有良心嘅人成為我地政府嘅決策層!我地歡迎我地嘅新任民政事務局局長-鄒守庸JC!」鄭振華在台上帶頭鼓掌歡迎守庸上台致辭,這是一個在禮賓府舉辦的私人酒會,阿瑤也在台下,燦爛地展開笑容,望著剛剛成為高官的爸爸上台。


守庸上台,好像有點感觸,在心底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賺回來的,「大家好......」然後熟練地演說著一早寫好的稿,這是守庸夢寐以求的地位和目標,終於,計劃中的一切都成功了。
 

沒有人知道守庸有多痛恨獨立派,沒有人會理解。守庸在香港幾十年辛辛苦苦經營號稱敢言的香港日報,見盡政場社會變遷,卻從來未試過如此痛恨這個獨立派,特別是他們宣揚的價值觀。香港人奴性重?天滅港民黨?泛民在這幫黃毛小孩出世之前就開始推動民主和抗共,對抗政府,年青人憑甚麼要對香港絕望?憑甚麼可以說香港人民族性卑劣?沒有這個香港就沒有鄒守庸,沒有香港他就沒有機會打拼成為現在的老總,這些人來到香港不過廿年就否定香港的一切?獨立?自立門戶?憑甚麼?
 

酒會像所有內容空洞的社交場合一樣,模糊地步向尾聲,守庸知道他要留下來跟其他高官特首那些人談多半晚,「阿瑤你跟司機返屋企先,我晏少少返。」鄭振華向他打打眼色,示意他跟從著他們一夥人到待客室。守庸覺得這一晚會很漫長,手指指另一方向,轉身步入男廁。
 

死寂的廁所內,守庸靠著洗手盆,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問心無愧。由要求少將加快統戰,到處決學生,到之後的特首、紅雀團、鬼手的一切,守庸的目標已經達到,他贏了,這就是一切,他用手盛著冷水潑向面龐,他終於可以放鬆了。
 





守庸解開煲呔,洗完面,抬起頭。一個陌生的男人在鏡中凝著守庸,手中有一把小小的手槍指著他的後腦。守庸猛地轉過身,這個男人他不認識,他沒有尖叫求救,鬼手給過這個人的照片他,一個他不認識但與他女兒有關係的男人。
 

「你......係孫稜?」
 

孫稜穿著剛才酒會一般的禮服,鴛鴦的眼睛沒有生氣地望著他,手中的槍很穩,他沒有說話,他甚至不知道他來這裡是做甚麼的,他不能殺他啊。


「你隊冧我......就唔洗旨意同我個女一齊。」
 

孫稜知道,他沒有亂說。孫稜自知不可能殺了阿瑤的親父再若無其事跟她一起,他也不可能跟她講眼前的人是多麼卑鄙殘酷,多少人因為他而失去性命。這個人是她爸爸啊,是爸爸啊。孫稜的眼神沒有一般的敏銳,此時,只有無崖的迷惘。
 





孫稜的手指放上板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