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記者招待會的一角,梁至誠忙碌地打著最新一篇報導,專業精神驅使著他不斷地把剛才的宣佈轉化成文字,至誠心中很清楚,一切都完結了。
 

「中聯辦主任宣布:一國兩制將於國慶前夕取消」
 

如同預演好一樣,這三個星期發生的事,一件一件為這個突變作綵排,一如香港的命運,恐懼、憤怒、反抗、震驚、無力、冷漠、遺忘,然後,一切如沖上沙灘的一個浪頭,淘盡一切後,又再歸於平靜。梁至誠在那篇詳盡的取消一國兩制的報導時,切實感受過在市民大眾、社會各界間引發的恐懼,他相信,或者他相信過,當社會對一件事、一個突變有如此巨大的反應時,或多或少,會有轉變,會在浪頭撲過來時抵抗住,小事也好,一點點綿力一點點阻力都好,香港社會,或者會不這麼扭曲,就算是一點點也好。年輕的至誠錯了,那不是救星,那種恐懼不是大變的開端,他仿彿看到的光不是黑夜的盡頭,只不過是迴光反照。






這個記者會才剛剛於幾十秒前「出街」,然而對民情十分敏銳的至誠知道,一切都完結了。一個星期前報導的一國兩制取消引起的反應沒有發酵,沒有抗議、沒有暴動、那些所謂的KOL過足了口癮,立法會法庭政府各行各業金融政界各政黨升斗市民如常運作,沒有人又再在核心的中環區馬路上露營佔領,然後大家照常上班。或許某韓星來港某女星露點還有更多點擊率吧,其實至誠出來工作不久已經體會一個道理:Key Opinion Leader往往只不過是Key Noise Leader,而Noise就只會是Noise。
 

「喂Tiger!你老細搞咩吖?」同行在旁邊拍一拍至誠,把平板電腦遞給他。至誠望到標題,一陣天旋地轉。
 

雖然是出來混的,雖然已經是黑幫首領,孫圓還是不習慣一個星期送殯兩次。「有客到!」兩兄弟步伐一致踏入靈堂中央,面前是幾個鼻子紅紅的家屬,和那個精悍的中年大叔。孫稜戴了黑色太陽眼鏡,東叔說他的左眼沒有了,骨折和內出血,加上瘀血壓死了視覺神經,現在眼邊的皮膚沒不妥,然而眼白的地方佈滿紅的發黑的血絲,瞳孔呆滯。孫稜自己倒也沒覺得甚麼不妥,生死有命,只要還活著,一切都不重要。






兩兄弟跟家屬握手時沒說甚麼,大家都了解發生了甚麼事,孫稜這刻才知道,水鶴的本名很好聽,楊川棠。二人各自封了帛金,靜靜地坐到一旁,穿著整齊黑西裝的幫會成員魚貫進入靈堂鞠躬,不一會就坐滿了靈堂。
 

「我要走啦。」孫圓突然跟弟弟說,孫稜慢慢轉過頭,「呢度你見到嘅大多數人都會解散,一小部份會跟我去台灣繼續搵食。你嚟唔嚟?」孫稜仍是一般的沒甚麼表情,「咁大件事唔同我商量下先?」「...你仲想留係香港咩?」二人陷人沉默。還是孫稜先打破沉默,「你走先......我再諗下。」孫圓知道弟弟不捨得的是甚麼,卻覺得更難為之後的事開口。


「之前搞掂左鬼手......之後我地仲搵到啲野...」孫稜耐心地聽,「鬼手係自己身上裝左偷聽器,水鶴隊佢之前一晚,佢有打過電話比一個人,佢嘅偷聽器錄低哂所有野。」「...咁?」「你真係想聽返?」孫稜認真地凝望著大哥,沒有作聲。孫圓不知為甚麼一臉無奈,甚至有點兒後悔告訴了孫稜,怪,就只怪這個時代的偷聽器太敏銳,甚麼都偷錄到。最後,孫圓放棄了。
 





孫圓在口袋掏出一部蘋果手機遞向孫稜,上面有兩三點血跡。「應承我,唔好亂嚟。我係台灣等你。」
 

「隔牆萬耳:香港日報老總等上位!?」
 

「喂Audrey!老總真係唔做嗱?」Audrey姐還是一貫的鼻孔朝天跟至誠說話,「吓報中聯辦同大酒店報到你懵左吖?成公司都知啦,老總去做之前空缺左嘅民政局長吖嘛。」至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總鄒守庸JC是個真正敬業的傳媒人,經常是第一個回公司最後一個離開,遇上突發情況甚至會在凌晨時份趕回報社處理,可以說,香港日報之所以是香港其中一家最大的報章,很大程度就是有一個與時代脫節地勤力的老總。「吓...佢捨得唔做㗎啦?」「唉出左嚟做野幾個月就大個仔啦!報紙係生意嚟炸,老總想另謀高就唔通有法例唔批咩?」「但係....咁...之後邊個嚟接手香港日報吖?」「聽聞有個內地有錢佬接左手囉...邊個接手你都係要返工㗎啦Tiger仔!」


至誠支吾幾句後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個精力充沛的中年大叔怎麼說也談不上會放棄十多年的心血報紙去做一個甚麼局長吧?但既然公司中最八掛消息最靈通的Audrey姐也這樣子說了,恐怕也不可能是誤傳了。「嘩Tiger仔你呢幾日跟緊果幾單...全部都死人冧樓嚟㗎喎...」至誠苦笑,Audrey正把頭探過辦公室的間隔打量著他的報導,是的,特首一死,風雨像綵排好一樣陸逐到來。郭安梅的獲釋和集會、一國兩制的取消報導、新界幫在喪禮上的失禮、在喪禮背後的滅門之災、愛情作家司徒子鳴在K房離奇服毒自殺、陸羽茶室的幾個不知名解放軍與不知名男子駁火和身亡,到現在,一國兩制正式取消,雖然新聞日日都有,至誠仍感到有點吃不消。


「唔好比咁大壓力自己啦,慢慢嚟,做唔掂就請個假先啦。」Audrey姐竟然都會有窩心的一面。
 





不知怎地,至誠忽然想起安梅。不知他現在可好?其實至誠跟他最多的交集也只有那個Facebook live的採訪,縱使他是如何支持獨立派,至誠這幾天實在是忙到沒有時間看新聞。子鳴突然間無故自殺,安梅想必是撕心裂肺吧,畢竟當港獨盟只餘下幾個人的時候,子鳴冒著失去經營多時的寫作事業和人脈,仍然為了他不離不棄。

 

「喂Venus?」「Tiger?做咩事吖?」「嗯...無吖好似好耐無搵過你同安梅姐。而家你地點吖?應該唔洗再四圍匿埋啦?」「傻啦都過左咁耐......我地而家幾好吖重建緊個組織,希望啲成員同支持者可以多返可以再重新我地嘅活動,港民黨幫左我地好多野...」「吓?港民黨?」「係吖泛民其他人都幫緊我地手,睇下可唔可以係下次補選合組名單再派人出選。」「港獨盟同港民黨唔係勢不兩立㗎咩?點解...」「都唔係嘅......我地只係合作令獨立派可以係特首過身之後咁多事同咁多是非之後可以企返起身姐,大家如果傾得掂又可以share支持者嘅網絡同資源。」「但係...但係果次集會唔係已經帶起左好多人去支持你地啦咩?」「...安梅話,一個集會係唔夠㗎喎,錢又唔係籌得多,跟住子鳴又......」


Venus停了一下,至誠感覺到她在為他哽咽,他耐心地等她平復心情,「所以......下次因為DQ空左出嚟嘅議席,我地會盡力去搶返返嚟...」「果時你地唔係話......立法會已經無作用,你地唔會再去玩呢個唔公義嘅遊戲咩...」「咁你想點姐!」Venus少有的動氣,男人最怕就是女人發脾氣,「遊戲唔公義咁我地仲有咩可以玩吖?梁至誠不如你教我吖!......我地搞唔到革命㗎啦,我地到一國兩制取消左、燒左基本法、終審法院拆埋,都唔會搞到革命㗎啦。」「......」「咁我地仲可以點?靠黑社會?靠掌聲靠同情餵飽個肚?一個議席都無,我地靠籌款食過世?光合作用?鬼唔知泛民賣香港!但係,我地都要生存㗎喎......」「......你地咁樣對得住子鳴咩?」「......」


大家都無話可說了。
 

孫稜獨自坐回到他斗室的椅上,微弱的陽光灑到他沒有神氣的左眼,靜靜地把電話放在桌上按下播放,疲累的他軟癱在椅上,電話中只餘下一個錄音,唯一有意義的一個。
 





「香港日報?」「鄒守庸。」「......你有另一個電話可以打。」「十花衰左,新界幫比三六滅左口,少將發現左我同你。」「......」「你點解要報啲咁嘅野。而家我地好危險,我唔知少將知道幾多野。」「......連法醫報告都話係死於自然,佢唔會知係你做。」「佢係大陸人,大陸人係唔會有信任兩個字,點解你要報一國兩制啲野。」「佢搞我個女喎。」「......就係你咁樣玩報復,搞到少將派三六搞死新界幫同派十花去搞孫圓個細路。」「孫圓個細路...係孫稜?」「就係同你個女有路果個。」「佢未死?」「唔知。少將要我搞埋司徒子鳴。」「去啦。」


「少將點解唔搵人做你?」「佢要我係媒體度試水溫,一直都係,有啲咩負面野、統戰嘅一啲細節,逐少逐少放比香港人知,睇下會有咩反應,但係如果佢知道你我同Benedict嘅關係,就麻煩。」「Benedict點解要咁樣...」「少將審問郭安梅嘅片段係孫圓洩露出去,點知佢癲到真係去搵孫圓攤牌。」「咁點解...少將一直都唔搞孫圓?」「一下子搞哂香港兩個最大嘅社團,應該會亂到七彩。新界幫咁樣係個喪禮度玩,少將咪唔放過佢地囉。何況,少將應該擔心孫圓個養父返嚟。」「邊個?」「孫行。」「......」
 

此時,孫稜感覺到自己的電話在褲袋震了一下。
 

「講返轉頭,少將其實知唔知梁建軍嘅野?」「唔敢講。我已經做到留低最少痕跡,法醫都睇唔出係我做嘅。」「咁得啦。」錄音陷入了幾秒的死寂,「......班獨立派好快就死㗎啦。」「你上到位嘅話...」「錢你唔洗擔心。」「......」「唔係Benedict我都無辦法搵到咁多料同人脈返嚟做咁多野,無諗過會無端端搞成咁......」「我覺得少將好危險。」「我會做野㗎啦,孫圓應該好想搞少將。」「...做到你先好講。」
 

孫稜望著電話顯示播放完畢,他取出電話,是來自「瑤」的短訊:「我琴日搬返去自己屋企啦,阿爸辭左職遲啲會無咁忙,屋企又大間啲,唔洗擔心我㗎啦!阿爸升做局長吖遲啲!<3真係好好,終於唔洗再成日OT,佢係香港日報捱左咁多年終於都出頭啦!<3」
 





「我做埋呢個月唔做啦...祝大家一帆風順」至誠錄完音把錄音發送至同事間的whatsapp group,有種放下一個無比沉重的行李的感覺。只做了半年就辭職,無疑在履歷上是難看得很,然而至誠覺得這是最好的。為了政治、為了報導,至誠已經和女朋友分手、見了整整半年的腥風血雨、期望過的獨立派在眼皮下煙消雲散、沒有睡過好覺、加班變成了日常、沒有生活沒有朋友,為甚麼是他?


進了大報社工作,其實一切都是必然的;看著社會大變,對站在第一排觀眾席的記者們,疲憊是難免的,但是,作為社會新鮮人,至誠只聽到自己不停跟自己講:Too much。不是一次不是兩次不是三次,最後聽到「我地都要生存㗎喎」,那真的是Too much了。
 

在巴士上,至誠用電話打好辭職信發送給公司的人事部、上司和老總。老總做了十多年的報紙都可以賣給內地商人,為甚麼我梁至誠一定要管甚麼爛政治!做個小小的娛記記者也好體育版也好,要在大報社做嗎?在隨隨便便一間報社也好,做臉書做個小小小編隨便偷別人的片加兩排大字和水印四處亂發布也好,混口飯吃一點也不難。


熄掉了電郵,至誠拉下通知的清單,全都是世態爛無止境的標題:「JC賣報紙之謎:買家竟是大陸血汗工廠搞手!?」「老總千金身世:父女隔廿年團聚!?」「一國兩制取消賣報紙,鄒守庸即將上位做局長內幕揭秘」至誠按下「全部清除」,他不管,他甚麼都不管,他甚麼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