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特很喜歡閱讀,所以他的書櫃經常擺滿了書,而每星期總有一兩本是不同的。那些書的名字都很長,譬如《新興社會的掘起和發展理論》,或是《揣摩人民大眾的心理總集》。這陣子的中午,每次到他的房子,他都跟我談論書中的東西。甚麼甚麼社會學,甚麼甚麼心理學。今天,他跟我討論法國大革命。

「喂,山特,讀這些書能賺錢的麼?」

「嘿。你常常都問這個問題的。」他沒太理睬我,繼續沉醉於他的書香世界。

說實話,我總是覺得這些書籍,每頁都寫滿了理論。唯獨是一兩本歷史書,描述着似是而非的歷史場面。就像這本《十八世紀末法國史》,寫着一郡人在網球場裏開會,多滑稽。

「是真的,彼得,當時的窮人就是在網球場內,聽着羅伯斯比燃點了革命的火種。」





我望一望房子周圍。

「那你跟我說話,你豈不是羅伯斯比?」我笑說。
           
「你想也別想。羅伯斯比終究是一名暴君,革命之後完全忘記了原本的理想。還有啊,羅伯斯比最終被人帶上斷頭台斬首啊。」

「咦,他真是那麼差嗎?」

「我看啊,你不如看看較為溫和的馬拉。他崇尚為低下階層服務,以勞動人民為基本的政治概念。」





我想一想,我曾經聽過山特說這位馬拉的事蹟。可是,上次他跟我說他是激進派的,他的死況還要比羅伯斯比殘忍。聽說還有一幅畫作關於這件事呢。

「嗨,山特馬拉不是那個甚麼山嶽派的人嗎?那些溫和派的不是叫作吉倫特派嗎?」
           
「唔唔,你說得對,彼得。想不到你還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你過獎了。」我笑說。之所以我會知道吉倫特派,是因為他們和我頗相似。一樣是生活在危難中的資產階級。他們也崇尚金錢主義的,我想。
           
「不過,吉倫特派還是危險的。後來,羅伯斯比在革命之後將他們屠殺,原本大革命的概念也都被委曲了……」





他無端停了下來,然後喃喃自語。

「革命之後……」
          
我望着他手上拿着那本《歷代良好執政者大全》。只見他突然放低了它,然後在旁邊筆記本裏寫了一些東西,跟着給了我一張字條。
           
彼得,」他用鐵定的眼神望着我,「幫我到圖書館借這本書。現在。」
           
隨後,他好像驅趕我一樣,將我帶出門口。我只好趕忙到圖書館去了。我沒拿甚麼褸子,只是穿着深藍色T恤就出門了。夏日漸漸取代春天,日子也愈來愈熱了。街上仍然像平時一樣寧靜,間中有一兩輛車子駛過。
           
寶藏島的圖書館外觀還可以吧。灰色的混凝土外牆,大大的玻璃窗並列在一起,簡單的玻璃門。下午一時的圖書館十分寧靜,坐在入口的中年女子悠閒地望着電腦。她穿着那淺藍色的毛衣,沒怎樣化妝的容貌向我打招呼。
           
「早晨,先生,又是你喔?」她托托眼鏡。「這次又借甚麼書呢?」

「沒有啊,就這本而已。」





我遞了字條給女子。

「唔唔,不錯吧。就在那裏,本地歷史那行。」

「喔,謝謝你。」

這間圖書館令我想起以前在新城房子附近的圖書館。那是一座二十多年前落成的大廈,用了很多石頭來裝飾,說是仿古典的建築風格。那裏的藏書和這裏還差不多
吧,不過這裏的圖書有點兒殘舊。就算是近期的新書,總有一點兒汗味。

我走到書櫃,打開了山特的字條,書名是《國民統一黨黨史》。只見書櫃上只有一本過膠的書,國民統一……黨史。是這本了。

「上星期你不是借了很多書嗎?」圖書館的女子疑惑地問。「這陣子我們來了很多新書啊,就在這書的旁邊嘛。」

「嘻嘻,一本也足夠了。」





「緊記要還書啊,先生。這陣子很多人來借書噢。」女管理員微笑着。

我帶着剛剛借的書,急步走回紅磚大樓。路旁的大樹正好遮掩了猛烈的陽光,多涼快。

山特早就開着收音機等着我了。這次又是柔和的爵士樂,只聽見他跟着音樂哼歌:

每個朝早我也埋怨……只因我面前的麻煩……生活是一場輸掉了的賭博……

咯咯咯。

「來了吧?有沒有那本書?」

我將書拍在桌上,一下子就坐低了。





「這裏啊,歷史學家。」

山特目不轉睛地瞪着那本書,好像那本書是一張一千萬的支票一樣。

「十年前我就應該熟讀這本書了,只不過這些年也沒甚麼時間讀。彼得,你知道嗎?這對我來說多麼重要啊。」

究竟有多麼重要呢?我想。《國民統一黨黨史》,雖然名字比過往的書短得多,可是山特為何那麼重視這本書呢?而且還要是一個黨的歷史呢,不是甚麼國家的歷史喔。這麼仔細,想必他一定是很有興趣了。我看,他應該是從政的材料吧,難得他會日以繼夜研究這些書目。其實,現在再想想,政治未必是每四年投一次票的東西。奈何我還不是太明白,他幹這麼多的事,他究竟追求的是甚麼呢?是像丹敦一樣,追求金錢嗎?是美滿的生活嗎?還是他想像有更大的理想呢?

那邊廂,山特已經聚精會神地翻了一頁又一頁。直至某頁,他無端皺起了眉頭,喃喃自語。

「書裏說,國民統一黨原本是左派……黨不是一直都是中間偏右的嗎?」

我不太明白他說甚麼,只聽着收音機的爵士樂。

神啊我有嘗試、真的真的有嘗試、去尋求解脫……





「原先是國民福利黨、和人民統一黨……」

神啊我禱告、真的真的禱告、去尋求解脫……

彼得,可以幫我拿那本《人民與政治》嗎?就在第三排的第二本。」

我隨手遞了給他,只見他翻檢着椅子旁邊的書堆,拿了幾本的小冊子拼命地翻頁,然後不停抄下筆記。這樣不斷重複又重複,就是這樣我就陪伴他坐了一個下午。那
爵士樂還挺不錯的,好讓我在這寧靜的日子裏,打發我的時間。

其實,這裏的生活還是蠻寫意的。

兩天後,我收到一個電話。

彼得,是米爾本啊,明天早上十時到平時那間酒吧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