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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歌迷就像朝聖者,每一個也停留在張國榮的唱片專櫃前。選購的人很多,十幾張精選專輯瞬即售清。

是的,我當然明白老闆高興些甚麼。對商人來說,這是趁機清理屯貨的商機。

雖然,忙着替人們找零,但我只是做着機械性的動作而已,我的心靈一直沉在放播着的歌曲和歌詞裏,甚至一直忘記跟光顧的人說謝謝。

由《風繼續吹》一直播到《無心睡眠》,由《你在何地》一直播到《無需要太多》,由《沉默是金》一直播到《風再起時》,由《追》一直播到《今生今世》,由《怪你過份美麗》播到《左右手》,我就像重新審視對張國榮的印象,與及我自己的成長過程。



回想起來,張國榮的歌聲,的確陪伴我渡過人生裏大部份的日子,雖然我是他的忠實歌迷,他畢竟不是我的親人,但當新聞員用平板的聲調報道出他自殺的死訊時,我着實感受到一種猶如給子彈擦過身體的感覺,是既輕但有震撼力的撕裂之痛。

但另一方面,我卻非常自私地相信,這是將一顆當代巨星變成永恆傳奇的最完美結局。

風不會再吹,風也不再起,張國榮在他46歲那年,把一切都變成了無風的凝結

對我來說,他的去世,同時代表屬於我心中某個年代的正式結束,比起我踏入30歲這件事,更能敲醒我心……它明確地告訴我,一切已去蕪存菁,我也不得不正視自己的過去。

就像,再過不久,唱片公司例必會替張國榮推出歷年金曲全紀錄一樣,我告訴自己,我也該替自己的過去好好做一個總結了。



應付完幾個買唱片的顧客,店子中有一刻短暫的無人,這時候,CD盤緩緩送出《共同渡過》這首歌。
 

『垂下眼睛熄了燈 回望這一段人生』
 

我太累了,這首歌又太舒服了。

我不其然的閉起雙眼,開始去想自己是一塊海綿,一塊本來甚麼重量都沒有、故此可以到處去吸水的海綿。我本身也已一點重量都沒有了,甚麼內容也不剩。



好像在心中掘開了一條兩邊打通了的隧道,我名副其實是空洞的。

所以,無論是甚麼人對我做些甚麼事也不要緊,我只祈求有人拿我這一塊海綿般在水龍頭下吸水,讓我感受到重量而已。

「喂,你沒事吧?」

我聽到一把略帶幼嫩的女子聲音說。

我重新打開眼睛,見一名穿校服的女學生站在櫃台前,正用一種關注的眼神在看我。

我甚麼也沒說,向她搖了搖頭。

她是何時進來店裏,何時來到我面前,盯着我有多久了,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我想要張國榮出道以來,最爛的那一張大碟。」她用大眼睛看着我說。



我一下子無言以對。

當了售貨員幾多年了,我被問過千奇百怪的問題,但大概沒有一個問題,比這個更怪異。

我要整整五秒鐘,才恢復正常反應:「你想找他的精選唱片,抑或個人大碟?」

「不要緊,最爛的一張便可以。」

到底是不是惡作劇?遠遠看貨架上超過八十張的CD,我雖未至於全部擁有,但幾乎都聽遍了,我苦苦思索,忍痛作了決定。

「當然,爛不爛是見仁見智,但我個人最不滿意的,倒有一張。」

「就要那一張。」



她想也不想的說,就像非常堅決信任我那樣。

我步出櫃台,由於店子小得可憐,她不得不側身讓我走過,我也側着身子從她面前走過,我倆盡量不要碰到對方,彼此會意一笑。

我從貨架的下格,抽出一張聽了兩遍就作罷的CD。

老實說,這張碟,我完全沒有loop的衝動,也不覺得RE PLAY會改變我的心意,換而言之,我真的不喜歡它,這是我聽過的張國榮最爛的大碟。

回到櫃台,我默默接過她的付款,一聲不響地找零了給她,把CD和紙幣交到她手中時,我忽然聽到自己開口說:

「我從沒見過有人這樣買CD的啊。」

我不知道為何要這樣逗她說話,又或者,我不想眼前的這個女孩那麼快便離開,我總希望可以把「失去」再推遲一點點。

因此,我說了跟售貨員本身無關的話。



事實上,我每天要說的話少之又少,除非必要性地解答顧客關於唱片上的問題,否則,我一天大部份時間,一句話也不說。

嗯,顧客購物後,我會說謝謝,但那是老闆硬性規定的,不是出自我真心。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女生好像準備演講般說。

「嗯。」我側耳傾聽。

「我覺得,如果我想真正認識張國榮,就該買他最爛的一張唱片,看看就算做得很爛,他會不會也爛得很認真!」

我張大嘴巴,哦了一聲,不知該怎樣把話接下去。

對一個年輕少女來說,我會不會已經太老了?又抑或,眼前這位少女的想法,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我很努力才騰出一句:「你很喜歡張國榮?」

「說不上喜歡和不喜歡,我只是想趕上潮流了吧,在朋友之間有話題啊。」她說:「連續三個小時,我去到各個地方都聽到他的歌聲,他是今期大熱啊!」

我心裡又苦笑一下。

其實,她不會知道張國榮真正大熱的年代,人們瘋狂到那個地步。

她低頭看一眼我選給她的CD封面,「對了,這張CD在何時推出的?」

我清楚告訴她出產的年份和月份,對我來說,印象真太深刻。

因為,它是我人生中真正掏錢買的十數盒卡式帶之一。後來,CD(Compact Disc)開始大行其道,為了追求宣傳語句上的「這是一件可以永久保存的東西」,我用了半年的零用儲蓄購買了一部CD機,又把大部份我買過的卡式帶,再買一次CD。

當然,這張我不喜歡的CD除外。

「太神奇了,我今年15歲,這隻CD竟然比我還要老!」她把CD置於攤平了掌心上,彷彿要衡量它的真正重量般說:「沒辦法的啦,張國榮不是我這個年代的偶像,我現在才開始認識他。」

我有信心的說:「不要緊,我相信你定會迷上。」

不會太遲了嗎?」

她忽然抬起眼來問我。

我被她直視着,她的瞳孔若隱若現的透出一點不確定,就像尋求着我的肯定似的。

是我太多心嗎?我忽然覺得,她想問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問我比起這個問題更多的問題。

我用心的說:「有時候,時間對某些人和某些事是特別寬容的,我相信只要肯開始,就絕不言遲。」

「我真喜歡你這樣說,雖然,你的話聽起來真像我的父親。」她燦爛的笑起來,我發現她右邊面耳垂附近,有兩顆小小的痣,「不知怎的,我總在想,張國榮死了,也許就是要讓我發現他有甚麼好。」

「也許。」我無甚評語。

「拜拜!」她說。

「拜拜。」

她轉身要走出舖頭,她的頭髮綁在背後,她的白色校裙的裙尾像浪波似的輕輕擺動,整個人彷彿在飄逸起舞。

我一點也不像自己似的,再度開口:「對,有件事。」

那個15歲的女孩在門口前回頭,用詢問的眼神看我。

我對她說:「下次當你來買『張國榮出道以來最佳的大碟』,我會給你一個最佳折扣。」

「你叫甚麼名字啊?」

「何寶榮。」

她微笑着,卻用兇巴巴的語氣說:「我叫馮小白,不要忘記我,否則我會向你猛烈追討的哦,甚至會在商場周圍貼『何寶榮你這個大白癡,快欠債還錢!』的傳單,教你抬不起頭來唷!」

我啞然兩秒,用力地點一下頭,答允了她。我忍不住問:「我說話的口氣真像你父親嗎?」

「說笑罷了。」她像個沒事人一樣的貶貶眼睛說:「我根本沒有父親。」

話畢,她笑瞇瞇的走出了店。

我一直注視着店門她拐過離去的那個方向,忽然之間,奇妙的想法流過我心頭。

我發現,我心裏的秒錶開始計時,倒數她下一次到來的時間。
 
 
4
 
你聽完我和馮小白邂逅的經過,待我停了下來,你托着頭的問:「她很快來買『張國榮出道以來最佳的大碟』吧?」

「她沒有再來。」

「咦?」她有點出乎意料。

「這不是只要你願意默默地等,對方就會出現的星月童話。」我不知不覺說出一套由張國榮主演的電影戲名。

「我滿以為,你倆很快便再見了,慢慢發展到情人關係。」

「事情並沒有那麼順利。」

「後來,發生甚麼事了?」

「後來,我遇上你了。」
 
 
 
回望這一段人生,
打從你登場的一刻起,
無論大網和細節都圍繞著你去進行。
我又何須否認,
你就是我的故事裡的重要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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