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你確認了的自身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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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動盪不安的時代,
太多事令人失去自身的存在感。
 
幸好還有那麼的一個你,
好讓我證明自己並沒有被無聲無息的消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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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張國榮離世那年,香港被沙士這場世紀疫症嚴重衝擊。

雖然,歷時六個月後,世衛組織把從香港疫區名單中除名,但樓市和股市狂瀉、香港人心惶惶、百業蕭條,帶來了無遠弗屆的影響,市道一蹶不振。

再加上,同年APPLE公司推出線上音樂商店Itunes,令消費者可付費下載音樂到iPod,網上MP3歌曲的盛行,令唱片加速走向末路。



諷刺的是,卡帶被CD取代,CD也被網上音樂所敗潰。

見證着時代變遷和滅亡的我,卻沒想到自己會成為CD沒落的受害者。

自沙士爆發後,信和的唱片店連續虧蝕達七個月,老闆終於痛下結業的決定,我對工作多年的舖頭充滿着依戀。但見到愈來愈慘不忍睹的收支失衡,糟糕的程度,是連舖租和我的工資也在倒貼。

我年長到一個年紀,明知一切有限期,沒甚麼是永遠的所以,我一早已有蝕本生意做不長的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那麼快。結業的夜,我就像完成一個使命,待到整個商場空無一人,我默默播起最後一首歌。

最後一首歌,我會播那一首?



為了這家店FAREWELL的一曲,我考慮了很久,我滿以為自己會播《風再起時》,也就是『張國榮告別樂壇演唱會』的最後一曲。唱畢,張國榮進行封咪儀式,他淚眼矇矓的把米高峰放回架上,凝望米高峰緩緩降下舞台,當時的他滿以為,他不會再踏上舞台。

但不是,我依據着自己的心情,播了《寂寞夜晚》。
 
『落寞寂寞的一個夜晚 重投平凡再見夢幻
 但願是瀟灑告別 休說可歸返』
 
看了這個陪伴我度過多年、現在已然空置的舖面一眼,用力拉下了鐵閘。

原來,我只想要,落寂的落幕。

我始終等不到那個15歲的女生,馮小白。

但我知道,我會永遠記住,永遠欠了她一張『張國榮出道以來最佳的大碟』。
 


 
2
 
在尋找新工作的真空期,我報讀了一個三個月的短期夜校課程,課程名稱是「如何開拓更廣闊的人際關係」,我交學費後的一分鐘就後悔了。

活了30個年頭,我居然笨得希望由別人去改變自己,我真是太妙想天開了吧。

後來,我當然有去上課,講師的課程內容,不外乎叫學生開放自己心靈、對人們多些展露笑容、在鏡子前多加勉勵自己。內容空泛也無新意,只是一堆在圖書館打開任何一本心靈書藉也可見到的理論。

我很快喪失聽課的興致。坐在我身邊那個女子,也許跟我一樣覺得沉悶,不斷逗着我交談。我看得出,她對我蠻有好感,而我也不覺得她討厭。

她的名字是普普。

由第二堂開始,講師在黑板前授課,我和她則在座位前談天說地,由最近上演的電影、談到哪家迴轉壽司最好吃、再談到最想去的旅行地點。然後,在我和她屬於最表層的交談中,驚訝地發現對方也由於公司結業而頓失工作,那種同病的相憐,使我倆又拉近些。



第三堂,講師事先聲明,由下一課開始,會由學員在眾人面前作出真情的自我剖白,我受不了被侵犯私隱,決定不再來上課。

雖然枉費了學費,但要做自己萬分不情願的事,更不值得。

課堂結束後,學生散去,我決定跟普普道別一聲。

「當大家都以為,人最恐懼的是死亡,但據美國一項研究顯示,死亡只排第二位。人們最恐懼的,是公開演講。」

普普聽得一臉茫然,她完全無法意會我話裏的意思。

我說得更白:「下一堂,老師要求我們透露自己的私事,我不想說……或者說,不肯就範。所以,我不會再來上課了。」

普普瞪大眼看我,彷彿因找到盟友而興奮,「太好了,我也很怕這些事,我只是不知該不該來。」

「你反問自己該不該來,代表你已解答自己:你實在不該來。」



「你說得太對。」普普吁口氣,下定決心說:「我也不來上堂了。」

「那麼,到此為止,這是我們的最後一課。」我路過課室門口的垃圾筒,把這幾堂派的筆記,一併丟進內,全無留戀。

普普模仿了我的作法,然後,她擦擦雙手,高興的說:「我們一起去慶祝吧。」

我心裏苦笑一下,有甚麼好慶祝呢?我剛把餘下五堂課程的學費錢付諸流水。可是,瞧見普普豁然開朗的神情,我不想掃興,況且,我還未吃晚飯,有個伴也不錯。

「好,去慶祝。」

上課時,我提過最喜愛旺角一家叫「金太郎」的壽司店,普普叫我帶她去。我見與油麻地的夜校距離不遠,便領她去。並肩坐在壽司轉盤桌前,她說:「我很久沒吃迴轉壽司了。」

「我在唱片店工作時,收工時,大部份壽司店也接近打烊,吃得匆忙。」我告訴她:「在女人街內發現這家開了幾十年的店,價錢在壽司店中算得上廉宜,食物水準卻相當不俗,更開至凌晨二時,我特別愛光顧。」



時間接近晚上十時,店內仍是人頭湧湧,普普說:「我最喜歡的是元氣壽司,但看起來,這也是個好地方。」

我取下幾碟三文魚壽司、油甘魚壽司、甜蝦刺身和軟殼蟹手卷等,普普吃後大讚鮮美。她問我要不要飲清酒,我點一瓶。

看着面前慢慢流過的壽司碟子,她好像想到甚麼的笑了。

「想不想玩遊戲? 」

「甚麼遊戲?」

「配對遊戲。」然後,她告訴我遊戲規則。

迴轉帶轉角的方向即將轉來的三個碟子的顏色,誰先配對到了,對方便罰吃一件沾滿芥末的壽司。

我嫌這個遊戲太幼稚,但我口裏沒說,也無不可的去迎合她:「我先猜,黃紅綠。」

她看著迴轉帶的轉角,恍似要透視甚麼,思索幾秒才說:「紅綠紅。」

遊戲隨即開始,看誰首先配對成功。普普引頸以待,我則無聊地看掛牆電視的畫面。最後,迴轉碟轉足大半個圈,結果揭盅了,是接連的黃碟、紅碟和綠碟。

我一擊即中,卻毫無興奮感。

普普呶着嘴巴說:「我要接受大懲罰啦!」

「不用,玩玩而已。」

「不,我要願賭服輸。」

然後,她拿來一個空碟子,一枝鼓油和裝着一磚芥末的樽子,堅持要由我去調製,我只好照做。

我給她挑了一塊三文角壽司,把壽司飯稍微的沾一下芥末,送到她面前,她夾起壽司一口吞下。

嚼了幾下,她好像受不了攻鼻的辛辣,用雙手掩上了臉。我替她斟了一杯滿滿的清酒,給她沖淡辣味,但她只是搖了搖頭,一直用雙手掩着臉,久久沒放下。

坐在她身旁的我,看到她的雙肩開始微微抽搐,貌似飲泣,四周的食客們很快留意到她的異樣,皆用譴責的眼神看我,我百詞莫辯。

我湊近她耳邊說:「別這樣吧,別人認定我在欺負你。」

普普聞言,用掌心胡亂抹一下眼,就放下手來。她雙眼通紅,像一只悲傷的兔子。

「我只是一時按捺不了情緒。」她朝我一笑,解釋原因:「我和初戀男友,總愛玩這個遊戲。半年前跟他分手後,這是我第一次再玩,忽然想起了他……真的很對不起。」

我在心裏計算一下,約半年前,我也經歷着那個滅絕性的失戀。

沒想到,我倆不止一同丟了工作,也巧合得在同一段時間失了戀。我心裡憐惜地想,我和她該是那種天涯淪落人,但我口裡不說。

我順著她的思路問:「對了,你們玩這個配對遊戲,你輸得多?還是他輸得多?」

「一向以來,有贏有輸。」她微笑。「但是,我倆分手前,一連輸了十盤。」

「連輸十盤?」我呷了一口清酒,不相信的說:「十連敗的機會率,大概比起中彩票還要低吧。」

普普點一下頭,「我當時就很生氣嘛,跟他揚言,以後也不要再玩了!」她的神情寥落下來。「不知道,這算不算一語成讖?過了不久,我和他就分開了。」

「別想太多。」我替她倒了一杯,她一口乾盡,我又替她再斟一杯。酒盡,我無聲地揚手,叫待應多來一瓶。

那一晚,我一直聽普普的失戀故事。

他是一個跟她就讀同一地區但不同校的男生,兩人因一碟辣爆了的星洲炒米而結識,隨後在地鐵列車再相遇,因搞錯目的地而弄出不少誤會,繼而慢慢相識相知,兩人都是對方的初戀……普普說時,兩邊嘴角一直向上翹,打從心底的笑。

我可輕易感受到,她仍深愛那個初戀男友。

我一直聽着別人的初戀故事,一直不停想到我的初戀女友,天津。

不知不覺,我就把普普的初戀經歷,跟我的形成疊影。

我愈聽愈寂寞。

她長長的一段回憶作罷,我問:「有想過找回他嗎?」

「我總在想,他應該有新歡了。」

「也不一定,也有長久思念着ex的男人。」

「真的嗎?」

「我認識這樣的男人。」我沒說,那就是我自己。

「長久思念,意思是?」

「那個男人,思念了前度足足十五年。」我陷入了回憶,嘆息似的說:「一切還沒結束……思念只要開始了就無法預設完結的期限了,對吧?」

「是的,你說得對。」普普掀出一個哀愁的笑,「我沒想過找回他……應該說……我失去找回他的資格了。因為,那是我親口說的分手,是我放走了他。」

「為甚麼要向他提分手?」

她聽到我的提問,一張臉欲語難言。

我猜着說:「他有外遇嗎?」

「不。」

「你有外遇嗎?」

「當然不。」她好像怕我繼續猜忖下去,跟我說了一句:「因為,我在他身上發掘不到更多的可塑性。」

我覺得她的話可圈可點:「更多的可塑性?」

普普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神情也充滿不安:「也就是說……跟他拍了年拖,我也長大到一個地步,開始要為自己的未來作打算。」

「舉例說明?」

「譬如,我一直最想去的地方是瑞士,可是,他所能負擔的旅行地點,最遠只能去泰國。」

我明白過來,「你想找一個富二代,令你一輩子的生活無愁。」

「不,也不一定是富二代,我只希望找一個結賬時不用查賬單的男人-----」話到這裏,普普用兩手掩上紅暈的臉孔,過半響才放下手,表情有一陣失落,「我居然說出來了……真傻……我一定是喝醉了!」

我倒是老實告訴她:「撫心自問,誰不希望活得優哉悠哉?誰希望每天為生計而擔憂?你的心態再正常不過。」

「真的?」

「雖然,我是男人,但我想自己還是非常了解這些事。」我說:「女人與其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茫然未知的將來,不如乾脆找一個現在便有成就和家勢的男人吧。

「你也這樣想?」她很驚訝。

「不相信我嗎?」我用一個笑話緩和她情緒,「所以,失業的我,不大積極的找工作,倒是非常積極的在找富婆。」

她釋懷的笑了笑。

我告訴她她也不知道的真相:「其實,在那段感情上,你有第三者吧。」

「不,我真的沒----」

我打斷她的話:「----是預設的第三者。」

「咦?」

我告訴她,連她也不知道的真相:

由於有了那個尚未出現、活在未來的優秀男人,你明知必須騰空位置,才讓他可順利加入。

普普無言地看我,我說下去:

「由於這種心理上的抽離,你對他變得貌合神離。最後,藉着一次極其無聊的吵架或冷戰,你就能跟他順理成章的分手了……我說得對嗎?」

她神情落寞的點一下頭。

「所以,就算你有想過找回他,但我勸你最好不要。」

「為甚麼?」

「一個男人能夠一夜致富的機會,總不會太多。」我看似很涼薄,但滿老實的說:「就算你順利回到他身邊,總有那麼一天,當你倆出發去窮遊瑞士,你還是會為他在餐室門口看着餐牌價錢,猛皺着眉的表情而後悔。」

「你說的每一句話也很對。」她一臉落寞。

「如果真的為他好,別再騷擾他了。」

「是的,我不該這樣做。」普普問:「對了,你呢?你有想念初戀女友嗎?」

我拿起那個廉價的清酒瓶,自斟自飲了一杯,用平淡的語調說:「很舊以前的事了,我一早已忘掉她。」

我簡短地答道,一句話把可說上一整晚的話題終結。

是的,很奇怪的,就算普普對我坦言失戀的事,我卻沒有想過把自己也在失戀的事,對她如實相告。

------沒想過的意思,是連一秒鐘也沒想過。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隱埋這件事,又或者,其實我知道,只要我說出來,我就有可能被安慰。而只要被安慰了,我就有機會釋懷。

我不想那麼快便釋懷,不想那麼快就把初戀情人拋諸在腦後,所以,我放棄了任何自己有被安慰的可能。

我只想,滴水不漏的,把「那個人」留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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