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我想太多了呢?
每次跟你獨處,
我怎麼總有種正在偷情的錯覺?
 
也許,
我心中那種依稀模糊的錯覺,
它非關現在,
關乎未來。
 


 

 
 
1
 
跟渝一起工作三星期,我不但沒想過把她介紹給普普認識,甚至乎,我左暪右暪,也沒打算告訴渝我有女朋友。

而且,是在同一機構工作,乘搭電梯只要一分鐘就見到的女朋友。

一天中午,有四個大型包裹要送去元朗的合作機構,由於運送需時,主任特別批准我和渝午後才回來。



出發前,我偷偷走到後樓梯,打內線電話到十六樓會計部。普普馬上猜到我致電給她的原因,她悶悶不樂的問:「你是不是很忙?今天又不能陪我吃午飯了?」

「要工作沒辦法。」

「不要緊,我替你買飯盒好嗎?」

「我想不用,我要送件去元朗,再轉車入僻遠的小村莊,車途顛簸,我恐怕胃口盡失。」

「我真不明白,公司為何不用速遞公司,不是既廉宜又節省人手嗎?」



「是香港未公開發售的新貨樣本,用速遞公司運送途中,始終存有風險。」

「那麼,你也要小心一點。」她轉愁為笑,「你試過在巴士中遺下銀包。」

是的,有一次約會,我全程也心不在焉,把銀包掉在車廂地上也不覺。若不是普普下車時踢到了,想也不會有人路不拾遺的吧。

「知道了,我會全程抱著貨辦,小心護送。」

「一切順利,速去速回。」

其實,交通暢順的話,來回也不用太久。但我想爭取跟渝在一起多一點時間,就得跟普普耗少一點時間。

將四大箱貨物準時無誤的送達,有種完成重大使命的解脫感,我和渝在元朗一條橫街找了一家有太陽傘的露天餐廳,享受一頓輕鬆的午餐。



用鐵叉子捲着意粉時,我有興趣的問她:「在這一刻,你最大的心願是甚麼?」

點了凱撒沙律的渝,正把芝士粉灑到生菜之上,她輕輕地搖頭說道。「我沒什麼心願,我連生日也不許願。」

「那麼,你該有替自己順利達成心願的能耐,才不必請求神明幫助。」

「你想太多。」渝卻搖搖頭,因我的話而微笑,「我沒什麼心願或願景,只因我深知自己下一步會怎樣走、一切便不出意料。」

我對她另眼相看,「我好像沒遇過一個比你更先知知覺的人。」

「在別人眼中,我只會被歸類為不懂居安思危的廢青。」

「我不是你眼中的那種別人。」我說:「雖然,作為男人那樣說,不免很失禮,但某程度上,我也是個見步行步的人。」

「感謝你啊。」



「咦?」

「我也好像沒遇過一個比你更有同理心的人。」

我倆一同會心微笑。

餐後送上飲品,我喝凍咖啡,渝喝凍檸水走甜。我倆看著似乎由從前便一直保留到今天的舊街景,到處都是低密度又只有十層或以下的樓宇,每一幢建築的外牆都有修補的痕跡,很多小商店的招牌上的字幾近剝落,恍如只要不給我們提示年份,時光就會凝住了一樣。

我想到什麼的問她:「我知道你沒有心願……那麼,不如這樣說吧,你現在欠缺什麼?」其實,我問同一個問題,只是換了個輕鬆的說法。

渝將雙手插進斜紋軟呢上衣的口袋裡,想了十秒或更久,慢慢的說:「我想有一個B.F.。」

我知道,S.P.可解作SEX PARTNER,S.L. 解作SECRET LOVER,但B.F. 是甚麼?



我只能照字面解:「Boy Friend?」

她搖一下頭,「Best Friend。」

「不要Boy Friend?」

「不要,Boy Friend太麻煩了。」

「你覺得我適合做BF,抑或Boy Friend?」我刻意不經意的問:「純綷一問。」

渝定睛凝視我好一會,我的心跳愈來愈快。

「BF吧。」不知怎地,她的語氣聽上去,似有一絲猶豫的茫然,「但是----」

我一晃神,尋求答案:「但是……?」



「但是,其實,你整個人的package也具備當Boy Friend的條件。」然後,渝朝我輕笑一下,「純綷一答。」

忽然之間,我不敢把這個話題延續下去,就此打住。

我倆換了個話題,談及即將舉行的全城馬拉松賽事,盡情享受御准偷懶所帶來的舒暢。在渝面前,我樂得可以不修飾的暢所欲言。可惜的是,我倆之間沒談情,也不說愛。

回程時,在午後三時的車廂,我倆終於順利找到了座位,並肩而坐。

我問身邊的渝:「你有認真戀愛過嗎?」

「我有認真失戀過。」

我側過了臉,追問:「失戀那次,是你的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渝傾著頭瞄我一下,「你對我的事,怎麼總好像興趣滿滿?」

「正如你所說,我是個暖男嘛。」我沒好氣的說:「暖男不就是要克盡己任的關心別人嗎?」

「男朋友。」她終於回答:「他比我大上十年,但比起那個處事不成熟的男人,我更像他男友。」

套探成功,雖然與我無關,但得悉她不是同性戀,我大大吁口氣,心頭放鬆了很多。

我承認,我是個膚淺的男人。

我上下打量她,「我可不是說笑的,你看起來,好像男女皆宜,很有可能招惹女同志。 」

「我也贊成自由戀愛。」

「有女子向你示愛,你怎反應?」

「當面拒絕她們啊。」

「你忍心叫她們難過?」

「我今年廿五歲,也算一把年紀了,損人損己的事還要做?」

「也對,叫追求者快速心死,也是一種善德。」

「你怎麼好像對我好像看不過眼,覺得我太狠了嗎?」她橫我一眼。

「幸好,我不是追你的人。」我聳聳肩的說,「所以,我大可置身事外。」

「幸好,我也不是被你追的人。」她說:「否則,何來跟你那麼多真話。」

「我以為,你對誰也可暢所欲言。」

「錯了,我只會對特定的人,說上特定的話。」渝說:「我要虛假起來,會假到連自己都怕。」

我側著頭看她,她神情半真半假的,我不相信問:「你在說笑吧?」

「不是說笑。」渝用手去撩撩短髮,以一雙大眼斜斜的看我,「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我陰暗的那一面,比起光明的一面更強大。」

我斜眼看了她三秒,就把雙眼從她臉上移開,揮一下手說:「我看不出你有什麼負面的感覺,除非,那是另一個精神分裂出來的你。」

不敢直視她,車廂對面卡位上的窗,反映出渝對調了的身影,她朝窗子前對調了的我神秘一笑。

「原來,你真的看不出來,可想而知我有多成功。」
 
 
 
2
 
在公司內外,我時刻也提高警惕,跟渝保持距離,少說話多做事,絕非勤力,全因心虛之故。

放工後,我和普普相約吃晚飯,在餐廳門前等位時,她忽然問我:「我也調職來做OA好嗎?」

我小心的問:「做秘書不開心嗎?」

「閒着的時間太多了,我覺得悶壞了。」

「把工作和悶掛勾,是莫大的福氣。」我即時舉出大堆充份的反對理由:「做OA,要在烈日下巡迴全港九新界。在公司也閒不下來,不停送件分件的,還要處理一大堆雜務,足以叫人精神衰弱。」

普普忽然說:「不知怎的,我覺得我同你疏遠了。」才是她想轉職的真正原因吧。

我矢口否定她的想法:「你真的太悶了,不停在胡思亂想。」

她無奈笑笑。

「跟你正好相反,我想調去秘書部,在有冷氣的環境下工作。可惜,你的部門只聘女文員。」我說:「如果我們可以像那些靈魂互換的鬧劇就太好了。」

她張大了嘴巴,卻接不到話。

是的,那是我很早便發現了的問題。雖然,那樣說很可悲,但普普是個既沒幽默感、但也嚴肅不來的女人。

我倆之間沉默半響,她冷不防的說:「聽說,你的部門新來了個兩個女同事。」我感覺到她的語氣,像是甚麼地雷探測器。

「對啊,一個是公司請回來管賬目,一張臉繃得像鋼板,一天不說上三句話。」我淡淡然,不着痕跡說:「另一個來當OA,做電腦文書工作,粗獷型女子,說話比男人更粗魯,而且,也許是性向的驅使,她對男同事總像對狗一樣的呼喝,總括而言,她是個自我中心的LESBIAN,整個部門的同事,對她也敬而遠之。」

普普聽着我的話,露出頗驚訝的神色。

我可估算出,她只是擔憂具有威脅性的女子出現在我身邊吧,對真正的狀態,其實一無所知。

這時,待應生喊我手中的號碼,入座後,我和普普忙着點菜,沒有把那個話題繼續下去。可是,突然之間,我更明暸對普普的感覺。

但願在一段感情中,當我給對方發現了變心的異樣,我的心會離一離,像霎時下降了二千呎的航機。

而同時,我希望自己會聲音發抖的否認,強詞奪理說一聲「你發甚麼神經,你不相信我了嗎?」,我更希望自己會悔恨做了傷害對方的事。
可是,都沒有,面對普普,我連一點點的羞愧都沒有。

我只有,有恃無恐的背叛。

那使我明暸自己的心,更明暸對方在自己心裏的可有可無。
 
 
3
 
 
在公司內再見到渝,她仍是一身中性穿搭,在座位前瞄着桌面電腦,兩手在鍵盤上高速打字,她神情專注認真時有種冷峻,好像替她拒人於千里外。
專注認真時會望自己會聲音發抖的否認,強詞奪理的我心裏暗暗歎氣,突然抗拒在想,我為何會喜歡上她?

會是種錯覺嗎?

下午,人手短缺,我要送貨到新蒲崗工廠區,正埋首處理公司貨單的渝,被主任派過來臨時拉伕。大熱天時,我倆一人手拿兩個裝滿了的紅白藍膠袋,情況有夠狼狽。當貨物順利運到客戶手中,別說我汗流浹背,就連不易流汗的渝,髮鬢都冒起汗珠來。

離開工廠區途中,走在旁邊的都是密集的人群、幾個修路工程在同時進行中、亂停在路邊落貨的的密斗貨車、司機們的對罵聲,密集而建的工廠大廈形成的屏風效應,令人恍如置身在喘不過氣的蒸籠內。

突然之間,本來明朗的天空,一下子灰沉,下起一場驟雨來。

距離地鐵站還要走三分鐘路,雨粉很快變了密麻麻的雨線,我連忙跑到一間工業大廈門前的簷篷下躲雨。反觀渝,不躲不避的站在大街,把頭昂得高高的,任由雨點撲打在短髮上、撲打在臉上和衣服上。

躲雨的途人皆為之側目,她臉上卻掀出一個喜悅的微笑。

我傻傻的看渝,終於明白,我怎麼會喜歡了她。

原來,我佩服她的敢作敢為和毫不造作,也驚異於她的樂天知命。人前人後,她從不發一句牢騷。就算,這份工作,不需要是男性沙文主義者都知道,實在不宜女性染指。

我明白自己為何情不自禁喜歡她了。因為,她是另一個我永遠比不上的我自己。

這時候,渝轉過頭來,向屋簷下的我遠遠地喊:

「喂,你不出來啊?」

我推辭,「不客氣,我怕染感冒。」

「不會,雨水能淨化一下身心,對你有百益無而一害。」

我苦笑一下,儘管她真不像說笑。

她沒好氣的喊一聲:「暖男,給我出來!」

我只好硬着頭皮,在一眾避雨的路人注目下, 慢慢走了出去。

雨點撞擊着我的臉,但我可感覺兩頰像發熱導管,耳畔似聽見人們嘲笑。

是的,我是那種不欲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人,一旦別人注視着我,我馬上會感到自己如同被脫光衣服,赤條條的無所遁形。

我不脫俗,只是個小心翼翼在別人目光下活着的平凡人。

走到渝面前,她突然的說:

「聽過一個傳說嗎?」

我看着她,我想自己永遠猜不到她的下一句話。

「天空多了一顆星,表示地上死了一個人。」渝望向天空,兩眼閃爍著奇異光芒的說:「天空下了一場雨,表示地上多了一個嬰兒。」

然後,她把視線從天空收回,用沾滿了水珠的臉龐笑着看我。

「而我們,正為這個新生嬰兒祝福。」

我默默看着自得其樂的渝,默默聽她充滿詩意的說話,在這一刻,我多想把手伸出去,輕撫一下她臉頰,替她拭去沿着髮尖滴下的雨水,但我不能夠這樣做。

因為,那已經超越了一個Best Friend該有的行為模式

我只能作出對我來說最有趣的回應:

「總之,這場雨,不等於嬰兒撒的一泡尿就可以了。」

渝笑不止。

「老實說,你不覺得雨水有一陣尿壓味?」我加強了喜劇效果。

渝笑聲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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