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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全身濕透的乘搭地鐵,在車卡面對面站着。我有種感冒的感覺,索著鼻子說:「願意跟你一同日曬和雨淋,我也算蠻不錯吧?」

咬着飲管的渝,向我稱許的點了點頭,用令我放心的肯定語氣說:「何止不錯,是表現優異。」她喝着剛從便利店買的烏龍茶,視貼在她身後牆身上的列車上禁止飲食的規條如無物。

我忍不住的問下去:「你覺得我值幾多分?打個分數吧!」

「七十七分。」她笑。



我也笑了,這個分數到底是好是壞?我毫無概念。

我沒有轉彎抹角的問:

「我想知道,七十七分的男人,是否有足夠分數成為你男朋友?」

上一秒鐘的我,絕對猜不到這一秒鐘的我會說那種話,但我反而慶幸自己的不加細慮。只要多想十分之一秒,我就可能不會問了吧。

一向爽快的渝,把烏龍茶的膠樽扭緊了,納罕的靜默半晌,我已心知不妙。



我連呼吸也停頓下來。

她慢慢說:「其實,可以。只不過……」她半響卻無語。

「只不過,甚麼?」

渝用一雙大眼睛直視我,神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只不過,跟你一起,我會覺得自己像偷情。」



我聞言,不消兩秒鐘已知道她想說甚麼,我震住了。我苦笑了,「你知道我有女朋友?」

渝再次靜默半響,用嘆息似的語氣說:「直覺,解釋不來。」

是的,女人的直覺,一向解釋不來。

但也許,被渝發現了甚麼蛛絲螞跡也不一定,或者,她見到我和普普在公司附近一起午膳或放工,又或者,其實甚麼也不必,她只消發現了我有稍微的於心有愧,即刻能直覺我有女友。

但我當然不敢問。

「為甚麼,你絕口不提你的女朋友?」她問。

事到如今,我也沒有隱暪的需要,暢所欲言地說道:「你想聽比較動聽的門面話,抑或,不好聽的老實話?」

「先說偽善的。」



「我是那種不喜愛在公眾場合表現出恩愛的人,但凡是情侶之間比較親密的行動,也會使我困惑和不自在。」我把最表層的想法告訴她:「尤其,考慮到我和她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總會惹人垢病,將兒女私情與工作表現掛勾,所以,我盡量不向工作夥伴提起。」

「言之成理,也很動聽。」她問:「那麼,不好聽的真話是?」

我靜默兩秒,說了真心話:

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可有可無。」

渝可沒料到我會坦白得如此血淋淋,她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慢慢才說:「千萬別被你女友聽見這番話。」

「當然不會。」我好像對她保證甚麼似的,又好像把它變成我倆之間的秘密一樣:「我只告訴你一個。」

「我問太多了吧。」



「沒有,我喜歡你的直率……是我自己諸多掩飾。」

她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想知道,可有可無的意思是----?」

我知道,如果真要回答渝的問題,就得跟初戀女友天津扯上關係,無從迴避的。

因為,天津就是一切問題的根源。

其實,我不必向渝說得太仔細,但很奇怪地,我卻不希望她對我存有更多誤解,我直率地說:

「三個月前,我剛從一段極其痛苦的感情中走出來,那個女人,是我的初戀情人……不,那樣形容不對。我從未走出來,只是逼不得已的忍痛放棄而已。就在這時候,我認識了現在的女友,她叫普普。」

渝沒作聲,示意我說下去。



「普普的出現,正好給我機會,暫時不去想我的初戀情人。」我竟有種像回到那個「如何開拓更廣闊的人際關係」的夜校課程內,站在黑板前剖白自己情感似的感覺:「跟普普在一起,就像去看一場必須買爆谷和汽水才入場的電影,不用帶腦袋,不要計較觀影的深度,但求娛樂性豐富就夠了……又或至乎,若沒有爆谷汽水在手就會變得不知所措,那套戲也根本挑不起入場的欲望了。」

「那太悲哀了。」

「我知道,自己不該對她那麼壞。」

「不,我覺得可悲,是你對自己太壞了。」

我看着渝,為了她的話而呆住了。

「愛爾蘭作家王爾德說的:『寧願享受一個人的孤單,也要勢死效忠於自己的感情。』」

我好像給賞了一記無形的耳光,我強笑一下說:「我很少看王爾德,但他說得真好。」



這時候,列車抵站,我倆沉默的走出地面,天色又明朗了,只要兩分鐘的腳程,就會回到公司。一路上,我思潮起伏,為了剛才只說到一半的話題,心裏有種很不痛快的意猶未盡。

我想釐清,對渝的是感情,還是只配稱之為是一種感受

因為,我是知道的,只要過了今天,事情就會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不代表是完結,只是一種絕無意義的拖延。

後患很快會浮現的吧,我會茫然不知該如何跟渝相處,才是正確的態度。

到最後,我和渝一定會不知不覺疏遠了。

雖然,我一直心想弄明關係,卻遲疑著沒行動。直至,在回辦公室的升降機裏,我和渝各據一角,不約而同的看着樓層顯示燈,我受不了那種山雨欲來的氣氛,把握最後機會問了:

「如果說-----

渝望向我:「嗯?」

「如果說,跟我一起,你會覺得自己像偷情。」我把雙手放進外套袋內,用平靜的聲音說:「我可以為你放棄她,即時。」

我沒想過,我會說出這麼可怕的話。可是,那就是我不自我欺騙的真實心聲。

渝看了我兩秒鐘說:「我想,太複雜了。」她向我掀一下嘴角的微笑了。

我聳了聳肩以示明白,我倆就沒有再說話了。

返到辦公室,我倆回到各自的辦公桌前,各忙各的。再過半小時,我又被主任召喚去工廈的停車場,點收兩架貨櫃車運來的貨物。我這天沒再見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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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我在starbucks買了渝喜歡的菠菜西蘭花芝士批和perrier礦泉水,用行動告訴她,我對昨天的事並無介懷,她也不必對我心存芥蒂。

正想把紙袋放到渝的工作檯前,卻發現她的桌上清空了,只有一台公司的桌上電腦。

我詢問主任,他說渝昨天放工時辭職了。由於未過試用期,渝即時撇清了工資,離職即時生效。

我致電她,但發現她的電話號碼已停用,有一把機械的女聲,告訴我此號碼並無登記紀錄。

渝不說一句再見,但我感覺到,她是如此義無反顧的要不辭道別。

毫無疑問,我震驚於渝明快撇脫的行動力。

這種讓我無法制止的不辭而別,正好符合她的處事方式,亦是我最欣賞她的地方。

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非常沉默的工作,比之前任何時間,更沉默的工作。

兩天後,主任帶來一個陽光型的少年,請我多多照料他,說是取來替渝的職位,他就一屁股坐到渝的位子上。

少年才二十出頭,除了是個電腦奇才,搬貨也很勤快,經常脫剩黑色小背心,顯露他強健的胸肌,叫一眾男同事也情何以堪。

他來了之後,一個人做三個人的工作,勤奮的程度叫人咋舌。他總會在放工前做好所有工作,閒着沒事做,問准了我同意,替我把未做完的工作都做好了。

我的工作量大減,甚少要走遍港九新界,午膳和放工後也不用OT,又可以經常陪伴普普了。

有日放工,我與普普走到旺角吃晚飯,把住在柴灣的她送上列車,跟她笑着道別。我卻沒有等候對面月台在一分鐘後便到達的列車,而是靜靜乘自動電梯,出閘後走向信和中心。

我去了帶渝去的那家二手唱片店,想買《春光乍洩》特別版OST,但當我走到她站過的位置,卻發現唱片不見了。

我問店員,他說已售出,店內再無存貨。

做了30年人,我不可能不知道,有些事你有權考量一下,但稍為遲疑,本來垂手可得的,也有權由屬於你變成不屬於你。

我沒其他購物欲,只能懷着悔恨的心情,默默離去。

那晚回家,我把CD架上的一張普通版本的《春光乍洩》ost放進sony音響內,由第一首「waterfall cucurrucucu paloma」開始播起,閉上雙眼想着渝,悲傷地自慰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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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永遠無法想像,
男人會悲傷地自慰。
 
在渴望得到一刻歡愉的同時,
卻因心裡想念著某個人而落寞不已。
那種只能在幻想中得到的優越與挫敗,
足以叫男人痛徹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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