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宮後,行動能力絲毫無損,沒有受傷的感覺,就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但經歷過自斷陽具這種本應恐怖的事,就算身體沒有痛感,心靈也有一定被震撼到,定驚的最好方法,當然是飲酒。
苦艾酒,我需要世界上最強的酒精,讓它帶我飄浮一下,去仙景放鬆下心情。在很多年前,不少國家都禁苦艾酒,包括香港,因為酒精太強,強到像吸毒,所以苦艾酒有個別號,叫大麻酒,我認同,效用實在相似。聽說,梵高、畢加索、海明威等藝術家也喜歡喝完苦艾酒工作,人要走到仙境,創作力才會加強。
自斟自飲了四杯,我開始飄到半空了,往下看,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爸爸,年輕的爸爸,在他身旁的,是我,小時侯的我。他拖著我在維多利亞公園散步,穿過幾條種滿灌木的小路,我們到達一個人工大湖,隨即便聽到猛烈的引擎聲,然後是一陣濃烈的機油味。我記得,很多人在那裡玩遙控船,每個星期日,我和爸爸都會行過,看一會人家玩遙控船。
「想玩嗎?」他問我。
「想。」
「要努力讀書,你將來會好好的,那就可以擁有自己的遙控船。」
我看著一架超快的遙控船點頭,似在認同老爸的話,努力讀書……看來是有用的事,那就可以擁有想要的東西。看著那架遙控船,超快的,它向著我衝過來,突然急轉彎,水花濺到我身上,它又以超高速走得老遠,越走越遠,慢慢就飛起來,衝向那唯一的太陽,將自己燒死。
 
我點起香煙,用力一吸,然後將二手煙噴出。隨手倒多一杯苦艾酒,一口乾掉,緊張的胃部又因為酒精而舒適了不少。




 
太陽內的遙控船完全被燒毀了。然後我看到,不是只得幾歲的自己,而是穿上小學校服,躺在操場,直視著太陽。為甚麼太陽那麼霸道,只得一個?它也移動得太慢了,過了兩堂體育堂,足足一個半小時,位置也一樣的。雲就不同,來得快,走得快,看著它們上堂,總覺得較安心。但上堂的本質還是一樣 ——無聊。一朵雲飄到我面前,我坐上去,雲隨即飄回半空,速度很快,不消一會就帶了我到課室,跟爸爸和媽媽並排而坐,面對著面目模糊的老師,哦,看來是家長日。
「以他的資質,應該不會排在全班最尾一個,但他好像對讀書完全提不起勁。」聲音來自模糊的臉相後。
「對不起,我會好好管教他的。」媽媽說。
其實為甚麼要對不起?我們沒有對不起誰。
「你跟我說,為甚麼會提不起勁?」爸爸問我。
「很難解釋。」我說。
「嘗試一下,讓我們了解問題所在。」老師說。
「沒甚麼原因提不起勁,所以很難解釋。」我說。
我臉部突然受到重擊,人倒了在地上,抬頭一看,剛贈我一把掌的老爸,手還停在半空,並未收回。




「對不起,我會好好管教他。」他不是跟我說,而是跟老師。
課室陷入靜默,相信老師也料不及他對我的暴力,嚇得靜了下來。課室的窗打開著,小鳥在外面高歌起舞,似在對我冷嘲熱諷,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牠們整齊排列站在窗邊,唱著那首取笑我的兒歌。突然,呀﹗一聲超響亮的鳥鳴,威嚇力甚大的一聲,嚇得小鳥四散,一隻甚具霸氣的大鵰隨即取代小鳥,站在窗邊。我跟牠四目交投,一切盡在不言中。清楚﹗明白﹗老師、爸爸和媽媽都露出驚惶失措的眼神,看著我離開座位,直奔向窗,用力一跳,我小小的身體就穿越過窗框,但我沒有因地心吸力跌往地面,因為鵰兄抓住我了。牠的抓剛好捉住我的衣服,飛呀飛,這是我第一次飛翔,從上帝的角度看著香港,我才發現,香港比想像中還要壓迫,醜陋的東西依舊醜陋,我寧願從地上向上看,至少可以看到一點點天空,從上看下去,不是大廈就是石屎地,維多莉亞港都被填得窄窄的。沒有綠色帶的地方讓人看得很辛苦。
「你認同嗎?鵰兄。」
「鵰兄,鵰兄。」原來牠只能像《寵物小精靈》般說話。
「你也累了,放我下去吧。」
「鵰兄,鵰兄。」說過後,牠的抓就鬆開了。
我像蘋果般從空中直直墜落,沒有想過死,死亡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我發現右手手掌突然出現一支大麻,左手緊握著火機,想不到在緊張關頭,從半空跌下來的十秒,也可以猛力抽一口大麻。就只是一口,煙從肺部噴出後,我直插進維港水中。
奇怪了,維港竟然這麼潔淨,我清楚地看到海底的垃圾,有裝作浪漫、塞了紙條的玻璃瓶,有二十七年前的汽水罐,也有港英政府的紅色郵筒,一切都很清晰。三秒,我的四方八面便湧出大量垃圾,牙刷、風扇、椅子、龍頭棍、手提箱、蘋果電腦、佐敦波鞋(第十一代)、英文書……看到又記得的就只有這麼多,然後水就開始混濁起來。
我不敢喝下半滴水,卻感到自己不能繼續閉氣,忍不住用力吸氣,這才發現,我竟然可以在水底呼吸,還呼吸得比平日順暢,肺部似回到學懂抽煙之前,得到重生。但面對如此不堪的死水,我還是要奮力逃避,用盡全身力氣游上水面,但維港之深,我好像怎游都看不到希望。太陽直射進來,我看到太陽的方位,也欣賞到引發出來的波光粼粼,但那都是很遙遠的東西,我永遠都去不到那裡,連丁點光都碰不到。當我的力氣用完,就只能放任身子,一直沉下去,直至躺在不知何時何日沉在海底的天星小輪上。
我還在呼吸,卻被混濁的海水重重包圍,看不見光明,永遠都回不了自由的國度。




躺著。
我就只能躺著。
就像石頭,丁點兒浮動力也沒有,只能躺在不知幾深的海底,與壞掉的天星小輪共眠,感受著海底的黑暗。
我不知道在等甚麼,可能是一條美人魚,可能是天星小輪變成潛艇帶我回去,也可能是我的孩子,但最有可能,還是等死,一潭死水之下,還可以怎樣?
大概躺了一小時,或者四小時。我不知道確實時間。
一頭蘇眉魚游近我,圍著我轉了兩圈後,突然硬生生咬著我的衫領,一下蠻力便將我扯走,他媽的,又搞甚麼?我明明在等死。牠拉著我一直向上游,越游越高,但還是未見希望,我不認為牠可以游到海面,特別牠只是一條蘇眉魚,不太應該游到那麼高。很可能,牠會在中途掉下我這無能的人類。牠游得很快,比我想像中快很多很多。只不過,如我所料,牠鬆開口了。我又處身於海中心,無目標地漂浮著。經過剛才的休息,我的力量回來了,可以向上游,雖然我知道一切只會徒勞無功,也要試一下,原因很簡單,我不試也不見得有其他有意義的事可以做。那就游,當給自己交代,掙扎一下吧。
在我似在賣力掙扎的時侯,竟然有條海豚游到我身邊,嚇得我喝了一大口維港污水。(但還是正常呼吸著,一點問題也沒有。)
然後牠的言行就嚇到我喝了第二口污口,對對對,是言行,
「你好嗎?」牠竟然跟我說人話。
一時間我未能消化一條海豚跟我說人話,所以非常無禮貌地沒有回應。
「不好嗎?」牠說第二句話。
「我……不清楚。」我終於消化到一點點了,「你……說話?」
「出奇嗎?我一直都懂得說話。」
「嗯,不出奇,只是想不到你會說人話。」
「甚麼人話?我一直只懂說這種話。」




「你一直都說廣東話?」
「廣東話、普通話、英語、法語、德語等,我都懂。」
你叫我情何以堪呢?
「坦白說,從來未聽說過。」
「可能你未潛過水,只要在水中,人類便可以聽到我說人話。當然我也懂海豚話,以至鯊魚話、熱帶魚話,蘇眉魚話等,方便在海跟不同種族溝通。」
「真想不到魚也分不同語言。」
「你們人類的想像力向來差劣,人也有那麼多語言,何況魚?人類太自視過高,白痴﹗」
「這方面,你也說得對。」
「到我問你問題,你死了嗎?」
「這是甚麼問題?我死了怎跟你說話?」
「你是怎樣呼吸的?」說過後牠的氣孔噴了噴水泡。
「對呀,我是怎樣呼吸的?我也不知道,奇怪,我怎麼還苦苦生存?掉進海裡這麼久應該要死的。」
「那證明你不能死。」
「我寧願死掉。」
「我可以幫你,只要我帶你去鯊魚群就可以了。」




「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你想死嘛。」
慢著,
「你可以帶我去鯊魚群?換言之,你可以帶我去其他地方?水面可以嗎?」這是我的機會。
「可以。」牠整個身體前後擺動著。這種點「頭」的方式真累人。
「那去死還是水面?」
我開始懷疑海豚是種裝可愛,卻充滿機心的動物。
「水面。」
「捉實我,我可以開到每小時三十公里的。」
聽著牠說人話說到那麼地道就覺得奇怪,也有點心寒。別管了,我捉著牠的鰭,任牠帶我去哪裡就哪裡。速度不算太快,相比起高速公路上的小巴,海豚實在太過安全。雖然牠懂得說人話,但始終不是人,並不懂人類的急速。
「維港你爬不上去的,帶你走秘道。」牠還可以邊游邊說話,然後就加速直衝,我依然甚麼都看不見,眼前只有渾濁的污水。突然「呼﹗」的一聲,聽到了,由水底到水面的聲音,水壓消失了,我終於回到人類合理生存的地方,現正身處於一條水渠之類的地方。海豚沿著水渠繼續向前游,我則抓住牠的鰭,任牠帶路。
停下來了。牠的背抽搐一下,就將我彈到水渠邊的行人路上。始料不及之下,我摔了一下,跌倒在地。
「從這裡爬上去就是你生活的地方了,別留在這裡太久,很危險的。」海豚提醒過我,便轉身以高速離開。
這裡有點熟口面,我抬頭看,一個似層相識的渠蓋。不消兩秒我就記得,是住了怪獸那條坑渠。
「喂﹗」任我拚命地叫,海豚還是以每小時三十公里的速度離開。




基於慘痛經歷引發的不安,我也沒有想太多,聽從牠的提醒,一口氣經雲梯爬上去渠蓋,期間向下望過兩次,不見吃陽具的怪獸就放心了。
當我推開渠蓋,太陽光像激光般射過來,眼睛一下子睜不開,需要點時間適應強烈的光暗差別。瞇了一會,感覺到眼睛舒服了一點,竟發現自己身處警局。在我面前有個穿上軍裝的背影,他正對著一塊全身鏡,整理著制服。制服十分光鮮,這應該是全新的,當我的視線從他的背部慢慢掃往鏡反映出來的臉,我被嚇到猛力推開了渠蓋,弄出巨大的聲響。那可是……
醜陋的我。
我記得了。是第一天上班之前。
「他」也發現了我,立即驚慌地拔出配槍,基於還未正式上班,「他」慌慌張張,槍要拔四次才跌跌撞撞拔到。我印象中沒有這一幕。
「誰?」「他」問。
我以為這只是幻想,想不到「他」竟然看得見我。
「誰?你認真看一看。」
他果然認真地打量著我。傻仔。
這刻,我也認真地觀察他,回憶被洗腦後的我是個怎樣的人。
我記得,
醜陋。
在擁有權力後,我的劣根性都走出來了,嗜酒、好色、懶惰……可能,以前我一直壓抑著的放縱,就因為無尚的權力而釋放出來,構成一個濫權的暴力狂。我為自己的本性感到悲哀。那段日子根本是人生的恥辱。
我想為自己辯護,可能那不單單是我的本性,而是人類的劣根性,當一個人擁有叫風得風,叫雨得雨的權力,平民都得聽警察話的情況,無論是誰,都很有可能變成我這樣,這真有可能的,可能。可能不單止是我的問題,而是人類的問題。可能。也很有可能,我就是如此卑劣的人。
那,現在我記回洗腦前的事,我要當回以前那個追求公義的人,我要贖罪。




我是個卑劣的人,那,
我就要用卑劣的方式贖罪,
「好不好?」我問「他」。
「甚麼好不好?」「他」反問。
當我的心想,我要一把槍﹗我的手,就握著一把槍。
我走到「我」(或「他」)的面前,
「好不好?」
「甚麼好不好?」
「他」擺出疑惑的表情後,頭和臉隨即便被連續六發子彈射到稀巴爛。
 
面前的苦艾酒只剩下半瓶。
沒有酒醒感覺,醒過來時,比平日還特別清醒。頭腦清醒的程度,就像用過濾器過濾過一樣。
我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甚麼。這是人生中從來未出現過的情況。
我要當一個極度卑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