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媽媽!」

    葦澄看到遠處在田中工作的女子,便頭也不回到飛奔過去。原本蹲在田裡的女子站了起來,向葦澄招手。

    「媽媽,不是要妳多多休息,拔掉雜草這些事讓我回來再做嗎?」葦澄抓住媽媽的手說。

    媽媽不住點頭稱是,不過看在曉風眼裡,大概是在虛應女兒的吧。要是葦澄不在家,她一定會親自下田工作的。





    媽媽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曉風,便向他招手,又向葦澄說:

    「這是你的同學嗎?怎麼要人家站在那邊,快讓他進房子裡去休息吧。」

    葦澄沒有聽從,在簡單介紹了曉風之後,反而讓媽媽先把他帶進房子,自己卻在田裡完成剩下的工作。

    
    媽媽請曉風在客廳安坐後,便自個兒去泡茶了,這時曉風便看看四周的環境。與外邊看起來小小的屋子不同,內裡的空間卻挺大的,就以這個所謂客廳來說,圓圓的木桌放置在入口的左邊,配上幾張同一色系的木椅,剩下的空間有序地存放著不同大小的櫃子、木箱和藤器,雖然沒有甚麼佈置,但處於其中卻十分舒適。

    沒過了多久,換上室內衣服的媽媽捧著茶壺和茶具過來了。她著曉風不必起來,讓她盡好待客之儀。雖說是一介農婦,她待客和沖茶的姿態絲毫不讓曉風認為帶著市井之民的氣息,那種閑靜自若的氣度就算在城市內的高級咖啡廳也不能體會吧。





    「請。」替曉風沖了茶的媽媽微笑著說。

    曉風點頭稱謝,便捧起了眼前的小茶杯,那小得只能喝幾口的杯子內盛載著的是綠茶。他雙手把杯子捧到嘴旁,淺綠色的液體緩緩地流入體內。

    「嗯,很甘甜,很清新。謝謝伯母。」喝了一口的曉風精神為之一振地說。

    這不是客套的話,他確實從舌底裡感到一股清風般的氣息,沿著食道落至肚子,繼而走遍全身。

    「別客氣,這只是普通的綠茶,是村子裡的茶農送給我們的。不過,如果你覺得它特別好的話,或許與這裡的環境有關啊?」





    「我想也是…聽著四周的鳥聲蟲聲,看著屋子裡的家具,喝著伯母妳的茶,好像一切都融和起來。」

    綠茶的品質或許是一樣的,但在城中喝和郊區喝的體會卻完全不是同一層次,說明人的心境真的很容易受環境的影響,如果只執著於客觀的事物反而會看不清世界,這教曉風對事物的看法多了一重思考。

    「是嗎是嗎?這種讚賞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裡的大家早把你說的事當成平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吧。」

    伯母說著便在曉風的對面坐下來,單手托腮看著他品嚐綠茶,讓他有點不好意思。

    「對了,你是第一次來郊區?」

    曉風點頭稱是。

    「那孩子走得很快,能跟得上嗎?」





    「是,還可以吧,她似乎是一直向前衝的類型,一不小心就可能跟丟了。」

    媽媽一直觀察著曉風的表情,斟酌著他說的話,似要從這個女兒的新同學身上找出些甚麼。

    「感覺如何?」

    對方雖沒有提及是關於甚麼的感覺,應該是指郊區吧。曉風想了想便回道:

    「…與想像中有很大出入,這裡雖然比不上市區那麼先進,但卻沒有一刻令人感到不便,反而感到很放鬆。」

    媽媽聽罷輕掩著淺笑的嘴角。

    「…對不起,讓你誤會了。我說的不是這郊區,而是那孩子啊。」

    對著初次見面的女兒同學,竟然那麼單刀直入地提出這種問題,讓曉風反應不過來,難道葦澄那份直白的個性就是遺傳自母親的嗎?




    沒等曉風的反應,外表看來像個少婦的同學母親續問:

    「很難相處吧?像她那種性格,我一直很擔心她在新學校交不到朋友,她回來時也不會說學校的事。」

    雖然伯母說的可算是事實,但曉風也不是傻得會在人家面前說她女兒壞話的人,而且得盡量把葦澄說得正面一點才行。

    「那…葦澄其實有很好的優點啊,比如說…」

    說著卻停頓了的曉風被伯母以不信任的眼光凝視。

    「唉,我就知道…」

    「不,她很有原則啊。」尷尬著的曉風嘗試補救說。

    「那只是固執吧。」





    「她不會人云亦云。」

    「就是聽不進意見囉。」

    沒想到伯母瞬即反駁了曉風的意見,急起來的他想起了與葦澄初次見面時,她寧願被罰也不願配合自己說謊的事。

    「她很著重誠信。」

    「不知變通。」

    「她的成績很好,考進首十名以內啊。」

    「人品不好的話就只是高分低能了。」





    對話不知在何時變成了意氣之爭,曉風不解伯母為何要貶低自己的女兒,不服氣地說:

    「伯母妳怎能這樣說?請多看看真正的葦澄吧,她可是為了保護這個郊區,這個妳和她的家而盡了最大的努力啊!」

    一改剛進房子時的恭敬態度,這時的曉風毫不退避地直面伯母的視線,對方也不避其鋒而在空中較勁著。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好一段時間,直至伯母忍不住低頭而笑,甚至笑得眼角滲出幾滴眼水。望著態度突變的伯母,曉風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真好,你把我的女兒看得比我還要清楚啊。」伯母邊說邊擦去眼水。

    「怎會?我們也算不上是甚麼朋友。」

    「但你剛才叫她『葦澄』吧?她也准許了吧?」

    被伯母指出了自己不察覺的事實,曉風無從反駁。

    「試探了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叫你曉風吧?謝謝你有注視著她。」

    伯母說著深深地向曉風點頭致意。一直自以為社交手腕不俗的曉風,此時才意識到伯母一直在套自己的真心話,一時感到既羞且愧。




    在伯母的提議下,葦澄帶著曉風到一處郊區必看之地,但兩人都不肯透露那是甚麼地方。兩人沿著村子的小路一向前走,不但屋子和田地愈來愈少,就連野生的植物也顯著減少。與之相對,淺藍的天際卻愈見清晰,這令曉風大致能猜到目的地是哪裡了。

    當走到一道斜坡前時,葦澄催促著曉風說:

    「趕快!錯過了時間你可要後悔了!」

    確實這時天空雖仍是蔚藍,但曉風知道離黃昏時分不遠,天色變化起來可是很快速的。如果耽誤了時間,走夜路離開郊區也有一定危險。

    望著沿斜坡走著的背影,曉風發現自己幾乎用盡全力才勉強不被前人拋離。考慮到她剛才還在幫助借母除草,而自己卻在房子裡休息了好一會,他不禁對產生了『城市人真的被科技寵壞了』的想法。

    就在他想著之時,兩人走著的小路坡度愈見平緩,仰頸而望看到的是山坡頂部與天際線的交界處愈見下降,這代表快將到達了。

    就在曉風跨出最後一步時,廣闊的風光突然呈現在眼前。看似無盡頭的天際變成了一幅畫布,無名的畫家將前方的天空塗上淺藍,並往上漸變為近似夜空的深藍色。

    「感覺如何?」葦澄看著正以全身來感受四周景色的曉風,露出滿意的笑容問道。

    雖然提問的內涵不同,但就連問題也是如出一徹,真不愧是兩母女啊。

    「太美妙了!」

    向來以面具示人的曉風,此刻也不其然卸下了它,率直地表示對自然的贊歎。



    『葦澄她自小便喪父,郊區對她來說是與父親之間的唯一聯繫。』

    在小屋時,曉風嘗試向伯母打聽縱火的事,卻換來她這樣的回答,這多少解釋了葦澄對郊區異常執著的原因。而伯母乘著葦澄尚未回來時把這事告訴素未謀面的他,雖然不解她的動機,但他也沒有拒絕的聽下去。

    『這裡也是我充滿家庭回憶的地方。當然,郊區對其他村民來說也是不可取代的。』

    眼前的婦人緬懷著昔日的好日子,這是曉風能理解卻難以投入的情感。雖然聽下去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他還是決定回到正題。

    『對,所以你們應該非常著緊是誰縱火的吧!有沒有甚麼線索呢?』

    『…近來陌生人多了,村民們也在警戒著。可是那些人一看到我們便急急離去,始終逮不住。』

    如果伯母說的是真話,那批陌生人就很可能是縱火的嫌犯,但既非即場逮捕,亦無物證,實在不能確定這就是真相。反過來說,嚴宇奇所引述「村民們自導自演」的猜測也並非沒有任何根據,客觀上縱火確有即時趕跑地產商的功效。

    理智上,曉風難以對事情作出任何結論。但是,對親身在郊區探索過,與這裡的人物和環境接觸過之後,他不由得想要相信村民們的說法。喝過這裡的茶、走過這裡的路、拜訪過這裡的農家,看過人與自然的融和協調,眺望過郊區盡頭的風光,誰還能認為村民們會忍心燒毀自己棲身其中的家園呢?



    「要讚嘆的話太早了吧?你看看崖前吧。」

    葦澄拖起了曉風的前臂,把他往崖邊拉近過去看看。

    在淺藍的天際線下是一片片連綿不斷的白色雲海,它遠看幾乎是靜止的,但從近處看卻發現雲朵之間正在激烈地流動,不過曉風卻一點也感覺不到本應由此激起的烈風。

    「書本不也說過嗎?浮游島的外圍有著透明的希比粒子隔層,就是它隔離了島內與島外的極端氣壓差異,保護了島內的人與物不被吹走。不過我們也要小心不要越過它,不然就大件事了。」

    被人提醒基礎知識,曉風有點不高興地說:

    「既然是隔層,我們也會被擋住了吧?」

    只見葦澄沒有回答,反而往地上張望,拾起了一塊小石子放在手心中估量重量,然後玉臂一揮便把它朝崖邊投擲開去。

    小石遵從力學原理向前飛去不久卻突然加速,甚至以不規則的軌道飛翔,把在旁觀眾的曉風看得目瞪口呆。

    「看吧,這隔層很薄,大抵能擋住空氣而已。」


    據葦澄的說法,希比粒子的存量用於讓郊區飄浮和連結本島已經十分勉強,所以其粒子隔層僅僅以隔絕島內外空氣為目的。那石子穿越不可視的隔層後立即被島外的烈風吹得不知影踪就是例證。

    「你們能看得到隔層嗎?」

    葦澄搖頭。

    「那不是很危險嗎?」

    「住在這裡的人都知道那裡是安全的吧!外人的話就難說了。」

    確實,開拓者就等於是郊區的原住民,就像以捕蛇維生的「蛇王」不會害怕毒蛇一樣,他們又怎會怕危險呢!反而是像曉風這種不知裡就的城市人,在這不熟悉的地方亂闖才會發生意外吧。

    「本來…浮游島就是為了讓人類避過自然災害才發明的吧。但是人們現在卻…」

    站在浮游島的邊緣,觸發了曉風多年來讀書卻未產生過的疑問。科技使人從自然中被隔離,令人不再對她敬畏,這是件好事嗎?

    「…希比粒子幾乎是種萬能粒子,從漂浮到發電再到隔層都能做到,可是人們不是太依賴它了嗎?我不是說不要用它,這個郊區的建立本來就是靠它,甚至是浮游島本身都必要有它才能上浮,但需要像你們城市人那樣濫用嗎?」

    就像看穿了曉風此刻所想,葦澄準確地回應和擴展了他的疑問。她說的沒錯,城市運作幾乎沒有一刻不需要希比粒子來推動,這種由科學家X發現的新世代萬能粒子讓人類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強大能力。但反過來說,如果沒有了它,慣於被豢養人類將會比以往更容易被自然所蹂躪吧?

    身處浮游島的邊緣,正是人工環境與自然之間的邊界。望著四周壯麗的景色,讓人不其然地發現自己的渺小。想到這裡,曉風不禁為這種過於俗套的想法而自嘲。


    「謝謝。」

    甚麼?正思索著的曉風懷疑自聽錯了。

    「謝謝你,願意過來幫我,曉風。」

    不是幻聽,身邊的葦澄依然看著前方,肯定地重覆了道謝的話語。

    「在謝甚麼呢?除了跟來看看以外,現時為止根本甚麼也沒有做吧。」

    信奉結果論的曉風本能地反對眼前女孩的表揚。

    「做了甚麼的,甚至是有沒有結果都不是最重要的,反而是你的心意讓我不得不回謝啊。」

    葦澄搖頭否定了曉風的看法。也許,強調自主意志的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認同信奉結果論的他吧。然而,處於極端想法的兩人,現在卻確確實實地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看著同一幅景色。

    橙紅的晚霞從天際透射出來,投影在天宮浮游島,也映照著崖上的兩人。眼前閃閃發光的女孩到底是夕陽的映照出來的幻覺,還是由曉風心中生出的理型?那種正直、那種光彩,難道不是他藏於心底,卻不敢觸碰的追求嗎?

    葦澄曾問他為何要幫助自己,曉風當時未能給予令人信服的答案。可是在這一刻,他似乎發現了,自己是一直在羨慕著像她這樣的人吧,她有著所有他沒有的。因著這樣的原因,他不想將自己的視線移從她身上移開,那怕只是一刻。

    「幹甚麼…呆呆的望著我?就算是我,也會對人衷心感謝吧!」

    過份沉默的曉風讓葦澄轉頭過來,看到的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男生,並把這行為誤解成另一種狀況。

    既然對方誤解了,曉風也不打算澄清。從結果論來說,如果最終能幫助葦澄脫離班中的孤立,就算理由或動機並不明確,也沒有關係了。想到這裡,他先前無感情的臉容立時笑逐顏開。

    「怪人…」

    葦澄也不深究,又說:

    「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為了在黑夜來臨之前把曉風帶回市區,兩人確實要加緊腳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