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像妳這樣逐字逐句的分析,是哪裡來的心理學家嗎?」

「想到的就說出來,我只是將自己感受告訴你而已。」

「想做就做嗎?果然是個轉校生呢。」

「你想說我格格不入?學校不是提倡自由自主的嗎?我說出自己的感受又有何不對?」





「不是說妳不好,只是多一點敏感度的話,妳的校園生活應該會更舒服一點。」

從過往的相處中,曉風知道葦澄並非不能察覺人際交往的潛規則,只是明知故犯而已。

「事事顧忌四周的氣氛,要活得那麼扭曲,不就像…」

葦澄正要說出來的時候卻突然止住了。

「…像我嗎?哈哈,你說得對,我確實在學校裡扮演著不沾鍋的好好先生呢。」





曉風雖然這樣說,但葦澄不知道的是她在病假的時候,對方為了減低同學們對她的反感,硬著頭皮出席了郊遊簡介會。

曉風以為自嘲一下來製造尷尬氣氛就能嚇退葦澄的追問。而面對他的自嘲,葦澄原本應該稍退一步,避免觸及這話題。不過她想了一會便鼓起勇氣繼續追問:

「那樣好嗎?」

「…互諒互讓,世界和平,萬歲!」

「只是單方面的諒和讓,不是嗎?」





擅自地猜想他人的心意,為此而迴避衝突的可能,曉風明白葦澄想說的是甚麼,因為她現正在做相反的示範,擅自猜測他的心意,然後強行推進。

「先不管是不是單方面,能達到和諧的目的不就行了嗎?沒有衝突的話大家都樂得平安。」

被對方步步進逼,曉風有點兒不服氣說道。

「你怎麼知道自己猜得對?你怎麼知道對方不想衝突?你怎麼知道衝突一定是壞事?」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衝突過後的兩人化敵為友的事例也為數不少。

「說得容易,不看氣氛亂來的話可是四處樹敵的。要驗證誰的話較正確,妳不就是現成的例子嗎?」

化敵為友的事不是沒有,但肯定不常見。懂得看氣氛也許會損失了一些與人加深關係的可能性,但至少能保持基本的和諧。曉風至此也不迴避以葦澄的事作反證,在與人爭辯方面,認真起來的他有一定的自信。

「是啊,我看起來就是四處樹敵。」





葦澄聽到了曉風以自己為例子,閉目稍微思索一會,然後打開眼晴用銳利的目光刺向對方說:

「那麼,懂得看氣氛的你……覺得幸福嗎?」

幸福?這個簡單的詞語讓曉風呆滯了。

這個詞句既簡單又陌生。說起來,會問別人是否幸福,這是甚麼傳教士的開場白嗎?

如果問是否快樂、高興的話,曉風倒懂得回應。這幾年來與折爺和施燈這些好友的交往,說起來也算是過得不錯。不過提到幸福的話,與朋友們閒話家常、一起消磨時間又算得上嗎?

『願你今後生活美滿幸福,再見了。』

不想記起的從記憶的深海中浮起來。





『歡迎回來與我們一起,今後你一定能過著幸福的生活吧!』

啊,自己的幸福,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煙消雲散的吧。

幸福並不是能靠努力賺回來的,它要走的時候誰也擋不住。

幸福遠去帶來心靈的裂痕,只能用年月來小修小補。

歲月雖然用海量的瑣事填塞了空隙,但疤痕卻永遠留存,任何令人心動的希望都可能使舊患復發。

並不是少看葦澄生活上的艱難,身為被受歧視的郊區人卻奮力對抗主流強加於她的標籤,村落生活的平淡也是親眼所見。但她有見識過天變地動的一刻嗎?有意識以來的第一項被刻印在腦海中的概念被顛覆,就算是她也不可能再站起來吧?

懷著不能認同對方的意志,曉風回道:

「呵,幸福…這真是令人懷念。反過來說,妳感到自己幸福嗎?」





此刻的他幾乎忘了眼前的葦澄是個病人,而是個意圖撼動自己價值觀的敵人。

「當然!我對自己每一天遇到的人和事都感恩,一點後悔也沒有!」

葦澄毫無猶豫亦無保留的回答出乎了曉風的意料。是無可救藥的樂觀派才能說出的話嗎?還是只是討口舌上的便宜吧?畢竟心裡的真實想法是不能實證的。

對於葦澄明目張膽的挑戰,曉風心裡暗笑。他心念一轉,提出了一個思想實驗:

「妳有玩過模擬經營類的遊戲嗎?」

面對突如其來沒有脈絡的問題,葦澄不解地問:

「那是甚麼?」





「就像是扮演市長建設經營城市的發展之類,又或者……對了,也有一些是扮演農場主人營運農場的遊戲。」

「沒有玩過,那跟我們說的有關嗎?」

「聽下去便知道了。」

葦澄並無反對。

「遊戲內有無數的NPC…他們…」

葦澄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甚麼是NPC?」

「就是非玩家角色……妳先把NPC當作是一些會有自己目標和會執行既定任務的人吧。」

看到葦澄沒有追問,也不知她是否明白,曉風繼續說:

「這些NPC會在遊戲中按既定的目標努力工作,例如城市內的司機會不斷開車載客,農場裡的農夫會努力把自己要照顧的田地料理好……諸如此類。按妳的看法,他們幸福嗎?」

「他們…這些NPC的目標是由他們自己決定,還是由外人為他們決定的?」

沒有遊戲經驗的葦澄盡力想要釐清曉風所說的狀況。

「…從玩家的角度來說,NPC的目標是由他們被賦予的身份決定的,而身份就是遊戲的主人決定的。」

「也就是說NPC並沒有自己的意志,只會按別人設定的目標而行動,對嗎?」

如果葦澄的想法是對的,那NPC不過是個傀儡而已。但曉風並不這麼想,他提點她說:

「並非那麼簡單。遊戲中NPC似乎認為他們的目標是與生俱來,並非被他人所左右的。以遊戲中的農夫來說,他大概會覺得自己生來就是為了耕作,不會自我質疑吧。反過來說,如果有人要妨礙他的工作,他才會感到不滿呢!」

「將他人給予的目標當作自己的目標…」

葦澄重覆地咀嚼這句說話的含意。

「怎樣?面對那可能是虛假的東西,NPC卻會排除萬難想要去完成,你說這是一種幸福嗎?」

「你想說的是…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所渴求的東西,其實是被他人植入腦袋之中,那算不算是假的?……我覺得你的問題問錯了。」

「…為甚麼?」

葦澄的回答又一次出乎曉風的意料。

「為甚麼要執著於真和假?正如你所說,NPC根本就認為那是他自己想出來的目標,對他來說那就是真。我們會有真假之辯,是因為我們是第三者吧。」

曉風和葦澄是因為有上帝視角才會執著於真和假,這是他的思想盲點。

「…姑且放下真假的問題,妳認為NPC幸福嗎?」

「那些NPC按照目標完成工作會感到快樂嗎?」

葦澄繼續探究著曉風所虛構出來的世界,而不讓他的問題引導自己的思考。

「……一般來說當他們完成既定目標時,遊戲系統會給予獎勵,例如收入會增加、NPC的自身能力會提升、獲得道具、或者在NPC頭上出現開心的符號等等。」

「這些NPC能有自己的目標,完成時得到想要的獎勵,既有物質又有精神的好處,甚至自身能有所成長,擬真度還真是高呢!」

葦澄輕快地回答。但她見曉風沉默地等候著,才回到正題說:

「幸福嗎?我看NPC確實十分幸福呀!」

聽到了她的答案,曉風嘴角一笑便說:

「因為不管真假,NPC都在追尋著自己的目標,所以妳便以為他們幸福地活著對吧?暫且按下這點不議,先前提及到遊戲的主人,也就是玩家,妳記得嗎?」

葦澄點頭示意。

「遊戲並非為NPC而生,而是為了讓玩家消閒解悶而設。正當NPC每日努力不懈地追夢時,玩家在幹甚麼呢?」

「…大概是在觀察和管理吧?你也說過的農場經營遊戲大抵就是如此。」

沒有遊戲經驗的葦澄從模擬經營類遊戲的名字中多少猜到了這類遊戲的本質。

「如果玩家真的像個現實中負責任的農場主人的話,妳說的就全對了。可是呀,玩家需要的是甚麼,不就是『娛樂』嗎?如果經營城市、擴展農場能令玩家愉快的話,他們自然樂而為之。不過『經營』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嘿嘿,你認為這類型遊戲的玩家都必定試過的是甚麼事?」

葦澄搖頭。

「擬經營遊戲的玩家可以花費無數心血建成心中的理想鄉。然而,如何典範的城市設計都有被厭倦的一天,玩家這時會怎麼做呢?」

「重新開始遊戲?」

「太天真了,是破壞一切才對!」

曉風不自覺得提高了聲線,似乎在嘲諷著對方的無知。

「…為甚麼?就算厭倦了,再開始新的經營不行嗎?反正是遊戲…」

「就因為是遊戲!才要毀掉!才能毀掉!」

「…曉風…你…」

過度激昂的曉風讓葦澄擔心起來。

「數十、數百小時的建設,用多少時間便可以摧毀?不過數秒吧!那種戲劇性、震撼性,有哪種娛樂能做到呢?」

他已經不是在對著葦澄說話了。

「你能想像嗎?不少遊戲公司竟然內置了『天災』的功能!不就是看穿了玩家想要破壞一切的欲望嗎?」

他並不打算停下來。

「破壞者玩家的興趣也是多元的。除了有全面毀壞的人,還有一些只會做些小破壞,為的是想看看NPC手足無措的樣子。」

「…手足無措?」

既然只是遊戲內的人物,葦澄不能想像NPC手足無措的樣子。

「不明白嗎?…比如說公車是按規劃好的路線而行的,但玩家刻意將其中一條必經之路刪除了,公車司機就會因指定的道路沒有了而出玩混亂。混亂會如何呈現,完全視乎遊戲設計有哪些BUG。司機停在消失的道路前、原路折返、穿過已經消失的道路、甚至公車本身消失了都有可能。這些都是令部分玩家感興趣的地方。」

雖然不明白BUG的意思,但葦澄仍關心地問:

「…這樣做有甚麼意義?」

「意義?你剛才不是說了嗎?NPC很幸福…」

這時的葦澄多少能猜得到曉風接下來的話,但她不希望是真的。然而,他從提出思想實驗的時候,大概就是想帶出這一點。不知道一直顯得輕鬆自在的曉風為何會變得如此,她並沒有辦法阻止。

「把那種很純粹的幸福一舉破壞,不是美妙到極點的事嗎?」

她見到的是一副扭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