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狼瞪著我的眼睛佈滿血絲,像是在苛責身為人類的我。
很遺憾我不能為它做什麼了,更不可能光站著讓它發泄怒火。
前爪的一擊掠過我曾經身處的位置,躍到空中的我瞅準了軟弱的後背一劍刺落。
 
長劍前端微彎,彈了開去。
我顧不得吃驚,在空中再次轉換姿勢躲過另一隻前肢。
 
身為森林的暗殺者首先習練的,就是在三維空間內的任意騰躍。
只要有一絲可以借力的點,就能在空中任意作出姿勢變換。
我曾經看過姊姊是一片落葉上借力跳躍。




在旁人眼中簡直就像是在空氣裡游泳般吧。
 
鋼爪拍進了石壁,就像是拍進沙子般的輕鬆。
魔狼沒有抽出爪子,而是像划水般的抓碎石牆,劃向已經落地的我。
用劍格檔的話,只會連同身體被撕成兩份。
我朝樓梯口矮身滑步,而鋼爪則再次插進牆壁。
 
在它把牆壁劃碎之前,我的黑燄撲向毫無防備的狼頭。
但魔狼似乎毫不懼怕,以燃燒著的狼頭拚命咬向我。
瞧準了樓梯口的地形,我站在梯上輕鬆躲過咬噬,把另一枚黑燄直直的甩到狼嘴裡頭。




 
「……嘖。」
雖然有效,但並未致命。
半調子的攻擊只讓它更加狂性大發,它以踏碎樓梯的力量,追到了地下一樓。
 
劍刃和魔法都無法造成致命傷。
一向熟練於對人戰鬥的我,沒有想到會有這種有著單純而絕對的強橫個體。
人類的致命點非常多,哪怕失血過度也能送掉性命,所以劍刃是我慣用的武器。
但對這種刀砍不疼火燒不死的生物,我可沒有什麼法子對付。
 




魔狼以三足站立,揮動鋼爪和一隻前肢不斷攻擊。
單純以後退躲閃攻擊的話,大概還能支撐很久,可是沒有勝機。
對付這種骨骼如鐵的生物,也許鈍器比劍刃更優秀。
看牠棱角分明的頭顱,恐怕是劍刃會折斷。
 
無論強化到什麼程度,食道內應該也不會有硬骨存在。
值得冒險一試。就算失去武器,大不了原地拖延到艾薇亞回來。
 
乘著鋼爪刺進鐵柱的時機,我使勁躍起,在空中轉移姿態躲過另一隻爪子,一腳踩在魔狼頭上。
果然魔狼抬起頭想咬我的腿,我再次跳躍,乘著牠嘴巴大張的時機,一劍從嘴巴直刺進體內。
 
在震耳欲聾的狂吼下,我放脫長劍,空翻著地。
魔狼軟攤在地,看起來已經活不成了。
我也不想掰開嘴巴拾回佩劍了,反正也是隨手拿來的。
 




回到地面。
 
「啊……小絮,我正想下去找你。」
一上樓梯就看見艾薇亞把守著路口,她的腳邊堆積了三四隻小型魔物。
 
「同學們,趕緊前往出口!不要慌張!」
而伊琳諾則代替了驚慌失惜的教師,指揮著學生逃離。
 
雖然學生也都在混亂之中,但好歹排成了隊伍迅速撤離。
還有個別膽小的教師混在學生之中先溜為妙。
伊琳諾還真有點才能。不過,她自己好像不打算一起走的樣子。
 
「魔狼已經幹掉了。還有,在那兩個傢伙口中探到了是芬納家家主派人來製造騷動的,目的是讓公眾逼使政府停止向研究所撥款。」
艾薇亞臉色一沉。
「……即使明知這樣會造成大量傷亡?即使知道今天是學生參觀的日子?」




「明說顧及別人了,恐怕連部下的死活都不放在眼裡。
倒是爽快,連滅口都有魔物代勞。」
「……那兩個傢伙呢?」
「我和魔狼搏門時乘機溜掉了吧。不用管他們了,先回去匯報才是。」
「嗯,我們先跟伊琳諾說一聲。」
 
看見學生正在有序地退去,伊琳諾鬆了口氣,回頭望向走向她的我們。
「……任務完成了嗎?」
「完成了,待會再下去檢查一下有沒有設施沒清掉……
伊琳諾,怎麼了?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唉。小絮君,謝謝關心。
你們還記得,我曾經撿過不少小貓小狗進宿舍嗎?
牠們有一些被發現後,被研究院沒收了。
現在想來……有幾隻,應該就被送到了這兒……」
伊琳諾嘆了口氣,望向被艾薇亞斬殺的魔物們。




 
「看管再三強調牠們不會被送到人道毀滅,我才同意交出動物們……現在看來,人道毀滅總比不人道的毀滅要好。
啊……不,艾薇亞,我不是在責怪妳。妳做對了事情。」
她連忙向低著頭的艾薇亞解釋。
 
「妳收養過很多小動物?」
「是的。最誇張的一次是一頭小狼,我取了艾迪(Eddie)這個名字。
雖然有點野性,可是馴養一段時間之後也不太怕人。
唉,就是有一天我沒預期會上晚課,沒有預先準備好食物,結果艾迪出去找食物的時候,被宿管看見了……」
等等。
一隻名叫艾迪的小狼,被送進了研究所……
 
「艾薇亞,研究室那個鐵籠上是不是寫著Eddie?」
「呃,你這麼一提,好像是的……」
 




在確定伊琳諾的寵物和魔狼是不是同一隻之前,對話被一聲狼叫終止。
那斷斷續續的叫聲,就像是有什麼塞住了喉嚨般,悽慘的撕叫。
叫聲很近。就像是在樓梯口似的。
 
漆黑的魔狼,嘴巴裡插著一把長劍的它,狂亂地踏上了地面。
 
「這樣也沒能殺掉嗎…!」
長劍劍刃早在掙扎時被魔狼咬碎,插在頭上的只剩半截斷劍。
失血量理應早已超越任何生物所能承受的限度,但也許對魔物而言,有著人類無法理解的生存動力。
即使痛苦再大,只要心臟還在跳動,就會為了復仇繼續撲殺所有人類。
妒嫉著一切鮮活的生命,被瘋狂驅使的牠,撲向了出口處仍未撤離的學生。
 
「小絮,伊琳諾,後援拜託了!」
在我們還沒等回過神來,艾薇亞早已一躍而下。
仗著高空躍下的重力,卡羅琳小姐所贈的寶劍流星般垂直劈落,砍向魔狼的後頸。
 
翠綠的劍光撕向了硬皮革般的肌膚,但卻深深的卡在了頸骨裡面。
即使艾薇亞的佩劍遠勝於平凡劍刃,但也不足以削斷頸骨。
 
一擊不中的艾薇亞反應迅捷,在魔狼迴身反擊之前迅速脫離了鋼爪的揮擊範圍。
為免魔狼再次撲向學生,艾薇亞不等自己站穩,便即發出暴烈的劍風捲向魔狼。
 
「果然是個暴力女……」
面對魔狼的猛攻,先前我只能以靈敏的動作閃躲。
可是這個女孩,卻以猛狠的劍風,壓制住魔狼的動作。
 
但這不會有結果。
艾薇亞的劈斬再快,也無法造成傷害。
只要少女的攻勢緩了下來,魔狼反擊的時候,她也只有暫時退避這一選擇。
問題是少女一退,魔狼就會衝出大門。
我必須下去幫助她。但,現在我手上就只有一把小刀。
 
「小絮君……你說你看到的Eddie,是不是就是這頭狼……?」
思緒混亂的時候,伊琳諾突然問道。
「……也許不是吧,我也沒太大印象。」
「不,我知道的……雖然外觀已經完全改變了,但我,認得出來……」
微微失神的伊琳諾恍然道。
她站到了柵欄邊,瞄準著魔狼,雷光劃著彎曲的彈道,繞過艾薇亞直射魔狼。
 
也許她還沒放下對寵物的感情,擊中的位置不是要害,自然也無法阻止魔狼。
「……原諒沒用的主人……淨惡之火.Gomorrah──」
研究所的天花出現了赤紅的魔法陣,多重的業火從天而降,一樣巧妙地避開了少女而擊中了魔狼。
五六發炎彈命中了,但未能造成有效傷害。
 
「艾薇亞,退後!」
天空的魔法陣直接就砸了下來,艾薇亞早已躍到梯口,躲過了天火的直接攻擊。
 
只是,在火海中,滿身著火的魔狼再次站起,撲向在安全範圍內的艾薇亞。
 
「還不行嗎……既然如此,Core code……」
「不行,伊琳諾,會波及艾薇亞的!」
眼見伊琳諾念出上次破壞飯店的咒文,我急忙阻止。
 
艾薇亞依然冷靜地與魔狼交手。
我與伊琳諾的魔法援護別說傷害了,連注意力都沒法吸引過來。
艾薇亞依然以力量捲起劍風,壓制住魔狼的舉動。
 
原來如此……不是依仗劍上鋒刃,而是直接把劍當成鈍器使用。
艾薇亞的劍完全沒有挑刺之類的動作,一劍劍都是重重壓在魔狼的關節之上。
雖然一兩擊不會起到什麼作用,但長久下來魔狼的動作必定會變得遲緩。
果然在劍光揮舞一段時間之後,魔狼用以直接攻擊的前肢已經開始抬不起來。
忽然,我注意到伊琳諾已經沒在提供魔法援護。
 
「研究所的獵槍放在哪!」
「這,這……只有工作人員才能使用……」
「我問你放在哪!」
回頭一看,伊琳諾手上燃著火球,正在逼問一名工作人員。
在讓他吐出情報之後,伊琳諾快步奔離。
 
回到艾薇亞的戰鬥中。
少女在放緩了魔狼的動作之後,已經獲得了反擊的時間。
除了抵擋鋼爪和狼牙之外,少女一劍劍都是向魔狼頭上招呼。
看來是想隔著頭骨直接擊碎裡面的身體組織。
 
「……!」
忽地,魔狼突然張嘴,但不是想咬著艾薇亞,而是咬向她的劍上。
艾薇亞沒有收劍,一劍就此劈入了魔狼的頭上。
不料,長劍就此嵌住,雙方都不願放鬆。
雖然艾薇亞打算以力拚力,但魔狼可不止一張嘴巴,在鋼爪的揮擊下,她只得放脫長劍退開。
 
不妙。
赤手空拳是打不過魔狼的。
我好歹手上還有小刀,應該也能稍微支撐一會──
 
「伊琳諾,看準時機!」
我向剛提著長鎗回來的伊琳諾喊道,然後縱身躍下。
魔狼正向艾薇亞撲去,雖然以力服人不是我的特長,可是──
我右手使勁扯住了魔狼的尾巴,硬生生把牠停住了。
如果是艾薇亞應該沒有問題,但我只靠單手扯住這樣的生物超出了我的負荷。
在右手完全失去知覺之前,左手拔出黯藍的小刀,切斷了魔狼的尾巴。
看來這柄小刀真的比劍還鋒利。
 
魔狼劇痛之下,重新把目光放回了我身上。
後肢揮來。
本來打算向後跳開,但是身後卻是伊琳諾的魔法造成的火海。
在感到不妙的一瞬間,胸口一陣劇痛,左手也握不住小刀直飛出去──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後背又一陣痛楚。
看來撞上了柱子,不過總比掉到火堆裡好。
 
魔狼正在逼近。
艾薇亞正試圖扯住魔狼,但沒法追上。
小刀掉在遠處。
黑燄連讓魔狼減慢動作也做不到。
在高處瞄準的伊琳諾雙手發抖。
 
在接近認命的一瞬間,我聽見了一聲槍響。
在最後瞬間,伊琳諾及時握穩了火鎗。
尖銳的鉛彈比魔法都要更快,撕開了魔狼的頭骨。
 
噗的一聲,子彈從魔狼頭顱的另一側飛出。
牠的動作像是靜止了似的僵硬著,隨後倒在地上。
大概是真的死去了吧。感到放心的我,支撐不住閉上了雙眼。
 
*        *          *
 
束起的淡紫長髮美得讓人屏息。
無邊的草原之上,姊姊收攏著雙腿座在某塊光滑的石頭上,等待著我的到來。
她瞇起雙眼,臉帶微笑看著呆然的我。
 
淚滴劃過臉龐,我失神地呆站著,淚水滾到了青草之上。
「──小絮,我等了你好久──」
她拉過我的身體,輕輕把我上身抱在懷裡。
我無法止住號泣,連話也說不出來。
「……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對不起。小絮,睜開眼睛吧?」
我緊閉雙眼,不願睜開。
我知道這是夢。一但張開雙眼,就不會再看見早已失去的姊姊。
 
但即使我拒絕接受事實,姊姊手掌溫柔的觸感也早已不在。
自欺欺人過後,我張開瞳孔。
 
──依舊是那片晴朗無雲的翠綠草原。
心中的草原風景現在確確實實的就在眼前。
姊姊剛才坐著的石頭已經消失不見,可是,隱約看見遠方還有一顆類似的石頭,上面仍然坐著紫髮的人影。
 
那麼,前進吧。
只要在這片草原上繼續尋覓,邊能再次發現姊姊的身影────
 
 
 
 
燈光搖曳。
好像被什麼人打中了一下似的,背上隱隱作痛。
胸口狼吻的創口不深,癒合得差不多了;估計是因為觸及多年前的舊傷口,才會昏暈過去。
睜開雙眼,夢中的草原影縱不見,眼裡只有白漆白牆的醫院景色。
想來是艾薇亞她們在我受傷後把我送來了醫院。
 
在情在理我受到的也應該不是致命傷才對,但眼前這個手提鐮刀的黑衣人又是……
 
「蕾蒂雅小姐,可以不要在病人床前提著鐮刀嗎?會讓人有不好的聯想。」
「……啊啊。我仍在認真考慮要不要在你醒來之前殺了你。」
黑衣少女面無表情地把鐮刀不知收到何處。
看來剛才拍醒我的人就是她。
 
「那麼妳在我床邊待著是想諮詢我的意見嗎?」
「也許吧。我有點期待你親口說你不想活了,那麼我殺了你也不用被卡羅琳閣下或者艾薇亞小姐追究。」
「很遺憾我還是想多活一會。妳要想想別的藉口了。」
我拿起桌前的一杯冷水滋潤嘴唇,順便招呼蕾蒂雅坐下。
雖然她的態度一直很不好,可是女生站著,男生卻舒舒服服躺著感覺更不好。
 
「為什麼探病的人是妳?我沒預計會有人來關心我。就算有,首位人選也應該不會是妳。」
「……我不是來探病的。而且,你也別把自己看太低。伊琳諾來過兩次了,艾薇亞小姐現在還在門外,只是我支開了她。連卡羅琳閣下也特地交代過替你治傷的程序。」
……雖然感謝她們,但心裡其實並不怎麼感到欣喜。
我不認為養傷時需要別人的關懷。我一直,都是自己活過來的。
 
「妳還沒答呢。為什麼妳會來?」
「……你心裡有著不屬於你的思想和景象。」
心裡一寒。
難道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透露出了剛才夢裡的事物?
不,意識模糊下的夢囈,她又怎麼能聽出內容?
 
「哼。妳連我有沒有在作夢都知道,好像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呢。
雖然失禮但我還是得先問問……我們以前真的沒有見過面嗎?」
 
「就我的印象,我們的初次見面是幾天前。」
蕾蒂雅不帶絲毫情緒的回答。
 
「是不是認錯人了?有個人三年前曾見過我一面,現在也認不出我來,還以為是初見面呢。」
照常理推斷,我會讓人留下印象的時間應該只有三年前。
當時我眼裡只有艾薇亞所以並未留神其他人。
也許她當年也身處現場,所以對我留下了印象。
 
「……沒有吧。如果我曾經見過,一定能認出來的。」
應該不是說謊,她是真的不認識我。
 
「那妳為什麼自初次見面就對我反感呢。我應該沒做什麼討人厭的事吧?」
「哼。也許你不太看得起自己,所以沒能發現同行間的妒嫉心理呢。
初來乍到就在卡羅琳閣下面前放肆,我可看不過眼。有必要教導一下你要懂得尊敬前輩。」
我呆了一呆,轉瞬間又回復到一臉無聊。
 
「說謊。暗殺者本來就是沒有榮譽的行業,功積不會留存,名聲也不會為人所知。不論幹得再好,在世上永遠也是寂寂無名。作為政權的污點,一生也會被人恥於提起。
這種跡近獻身的職業,我不覺得彼此間會存在什麼嫉妒心。」
 
蕾蒂雅也呆了一呆,隨即冷笑。
「想不到你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笨。」
「用這種差劣的藉口轉移話題,妳也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聰明。」
 
黑衣少女絲毫沒有對諷刺生氣,只是默然微笑。
她打開了桌子的抽屜,拿出了一柄黯藍色澤的短刀。
「你的小刀。那麼重要的東西,下次拿穩些。」
「啊……謝謝。妳怎麼知道這很重要?」
 
「光看外表就知道不是凡品。而且……這小刀出自某片森林吧?」
腦袋突然空白一片,無法思考。
這個黑衣少女,知道我的出身?
我禁不住瞬間坐直身子,連會影響傷勢也顧不來。
 
「是多久前的事了?」
「是。大概……十二年前吧。」
得到這回答的我就像被淋上了一桶冷水。
我和姊姊逃出森林大約是十年前的事。
十二年前……那恐怕她跟姊姊就沒關係了。
 
「……謝謝了。那麼,妳認識森林背後的勢力嗎?」
「不知道真名。據說是東方傳來的暗殺集團,不過聽聞只殺土匪賊眾,偶爾還會接濟貧民,所以大眾給他們取了個"林中遊俠"的稱號。聽著很不錯吧?」
「才怪!那群傢伙,絕對信不過!」
我憤恨地大聲說道。
「哎呀,你的反應真激動。為什麼你如此憎恨他們?」
蕾蒂雅臉上微笑分毫不改,像是逼問犯人般的問道。
 
「……我看著他們殺人。見過他們的殘忍。知道他們用什麼手段對付跟他們作對的人。」
我盡量含糊地帶過。
「很好。老實說,我也懷疑他們善名的真實性。在之前,我曾經認為你是他們派來的間諜。」
我雙眼睜大,目瞪口呆。
「啊,原來如此……難怪一直沒有好臉色。不過算了,換成是我我也會懷疑的。」
「……哼。我對你的疑問還沒有消除。即使你證明了自己不是自願被派來當間諜的,可是……可是,你仍會在不知不覺中危害到我們。」
 
我知道我的家族除了魔劍和輕身兩大招牌之外,還擅長以幻術催眠之類的手段迷惑別人。
這女生既然知道一定內情,自然也會懷疑這點。
「妳疑心我被催眠或者洗腦之後被送過來的?不用擔心,妳應該知道,如果被害者對施術者極度不信任的話,幻術的效力和有效時間都會大幅減少。」
「是啊……我當然知道。那如果是你親密的,依賴的人向你施幻術呢?」
我又呆了一呆。
那麼被害者很可能永遠確信施術者的誤導。甚至有人向他表示你被施幻術了,自身反而會質疑並且否定。
 
「妳是想說,我對他們顯得憤恨只不過是因為被施了幻術,實際上本身是他們的人?妳放心好了,我的記憶絲毫沒有出錯。」
「我知道。哎呀……這柄小刀真是美呀,有點捨不得把它還給你。」
「……請還給我吧。還有,我認為我們該返回正題。」
蕾蒂雅倒是沒有刁難,直接把小刀塞回我的手裡。
 
「我也是幻術專家,就算你自己也不知道,我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剛才你睡眠時我已經檢查過了,你的意識堅韌而且高度一致,完全沒有被更改記憶的可能。
但是我仍有一些事要提醒你。第一,高階的幻術師會利用你本身的記憶,而不是偽造記憶來迷惑人。
第二,你手上的小刀除了鋒銳,還是相當高級的魔法投射器。(Projecter)」
 
「我很笨的。可不可以說淺白些?」
「哎呀,剛才是誰說我不比表面看上去聰明?」
我不禁垂肩脫力。
「……我鄭重致歉。請把妳知道的說出來。」
「我也只是猜測。小刀上曾經滲染過某人的血,你知道血是一種投射魔力的媒體吧?只要把帶著目的的魔力混到血液之後,接收到信息的魔法投射器就會執行指令,持續運作著施法者留下的魔法。
傳說中那些永遠燃燒著的劍,被不滅寒冰覆蓋的矛,多數都是這種高級的魔法投射器。
我不知道小刀的原主人是不是就是給你小刀的人。
也不知道給你小刀的人是不是精研幻術的魔法師。
如果兩者都是──你最好檢查一下,你有沒有一些無來由的執著和怪異的衝動。我說完了。」
 
一時間,沒有任何關於衝動的記憶。
我暫時從未做出任何失去理智的舉動。
而且,給我小刀的人,也就是姊姊──沒有任何理由要向我施術。
她說什麼我都會做,又何必浪費好好一把小刀施什麼幻術?
 
「謝謝提點,我想不用擔心。」
「你當然不用擔心,一旦你有什麼異動,我都會第一時間砍下你的頭顱,也輪不到你來擔心。」
 
蕾蒂雅臉色再次變回冷冷的,打算轉身離去。
「最後,能問一下嗎?妳……選擇成為暗殺者的原因。
我看過很多想成為但未能成為暗殺者的人。理由五花百門,從喜愛殺人,甚至到單純想耍酷都有。
但真正成為暗殺者,我只知道有一個理由。就是除了當暗殺者之外,就什麼都沒法做。」
 
「你沒說錯,我也只有此一選項。
很久之前我的一切都被奪去了,換來的是成為暗殺者的能力。
相信我,任何人要是能選擇,都不會這樣做的;但我在絕望中四處碰撞之後,唯一能看見的光芒就是成為暗殺者。」
 
「暗殺者不是光芒。在磨練出此等技術之後,就會發現除了殺人,這雙手再也不能做任何事。等到沒人可殺的時候,我們的雇主就會對我們避之則吉,再也恥於提起我們的存在,也許還會利用別的暗殺者來讓我們自相殘殺。
和平的世界不再需要我們。到時候這唯一的曙光也會消失。」
 
「沒錯。所以到了無人可殺的時候,我就會從任何人的視線中消失免得惹厭。」
「那妳希望那一天早點還是晚點到來?」
「沒關係。現在我的服務對象就只有卡羅琳閣下。我的存在必要與否,只在她一念之間。」
「……我倒是沒有此等覺悟。再見,說不定妳下一個要殺的就是我。」
 
蕾蒂雅不再回應,只是慢慢走出病房。
幾乎同一時間,艾薇亞和伊琳諾雙雙步進。
「真湊巧。」
「不是湊巧,你和蕾蒂雅在談話,所以我們一直在外面等……」
 
那麼剛才,我就這樣讓兩個女生站著等我嗎。
臉上微微發紅的我別過了頭。
 
「我說啊,小絮……你這次太勉強了啊。空手跟Eddie搏鬥?我連有劍在手也辦不到。」
「所以我下來了。妳連劍都丟了,我好歹還有一把小刀。」
「唉……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好。幸好你沒事。」
「不是"幸好"。本座可是深思熟慮,知道伊琳諾在最後能救我才跳下去的,不然妳現在就跟我一樣躺在這兒,或者直接躺進棺材裡去。」
 
「你可真是有信心啊,小絮君。當時能不能救你,連我自己也沒有把握。」
一直沒開口的伊琳諾輕聲說道。
「對啊!就算沒劍,我最多逃出研究所大門就是了,不用冒兩人份的風險。」
「妳會為了自己保命把那傢伙放出大街?我可不敢保證。」
 
艾薇亞被我一句話卡住了,想反駁又沒有詞語開口。
「先把過去的事放在後頭。誰能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由艾薇亞上大廳通知研究所人員開始吧。」
 
艾薇亞清了清喉嚨,開始描述。
奇怪,為什麼不是由口齒更伶俐的伊琳諾說呢?
「看見外人從地下室出來之後,那群教師訝異了一下,不過在告訴他們魔物失控之後,一部分人忙不及溜了,一部分人驚慌失惜,少數冷靜的開始聯絡地下的工作人員,但沒有絲毫回應。丟下學生們站在那不明所以。
幸好伊琳諾提醒一些理智的教師迅速撤離學生,一切才開始運作起來。」
 
這大概就是我上來之後看到的情景。
職責僅限於雇傭兵的臨時教師自然不會想到疏散學生,所以才會看見有大人溜出去。
 
「之後的事你都看見了。伊琳諾找到了獵槍和子彈,把Eddie……呃……」
說到這兒,艾薇亞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伊琳諾。
她低頭不語,眼珠閃著淚光。在我醒來前應該已經哭過一次了。
「妳確定牠就是Eddie?又或者,應該只是剛好也叫作Eddie的狼吧?」
我開始強詞奪理,試圖讓伊琳諾釋懷。
 
「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的……牠耳朵上曾經有著嚴重的傷口,我曾為牠包紮過。我能認出來。」
狼與少女之間,應該曾經親密無間。
但從偶然的疏漏,讓小狼被強制移走開始,漸漸滑向了歪路。
再次相遇時,狼早已失去了一切的理智,外表,也許還有記憶,再也想不起對牠溫柔包紮的小主人。
 
也許如果伊琳諾認不出牠,又或者沒有為了救我而開槍,她會好受一點。
可是沒有如果,原主人的子彈,穿過了小狼的頭顱,就為了……
 
「假如我包紮過之後,把牠放生就好了。假如從一開始就沒有收養牠就好了。假如我留下了充足食物,牠沒被發現就好了……」
伊琳諾漸漸嗚咽著。
驅使這個溫柔的主人親手擊斃她曾經疼愛的寵物的人,是我。
她親手包紮的傷口再次被撕裂,這次,不會有人再為牠細意呵護。
 
「……抱歉。」
扣緊扳機之前,少女究竟下了多大的決心。
直到無可挽回的一刻前,她還沒能決定應否射擊吧。
 
「……小絮君沒什麼值得抱歉的。艾薇亞也是,你們都是因為事在必行才跳下去保護它人的……就只有我,誰都保護不了……
我總是弄砸身邊的一切。明知道有著魔女不祥的血脈,早就不該接觸別人的。牠不該跟我碰上的。不,誰都不該跟我碰上,不然全會被我拖累……
爸爸……媽媽……弟弟……」
艾薇亞伸手輕抱著伊琳諾細意安慰。
騎士少女應該從不知道伊琳諾的身世,但她自然不會在此時發問。
 
「……」
這種自我怨懟的心情,我很理解。
明明自己比誰都想保護對方,明明自己小心翼翼不傷害對方,但最後對方卻被自己不祥的氣息拖累。
對。本應能獨自逃掉的姊姊,因為顧慮被施了幻術的我,因此再也沒能逃出去。
直到現在我還在深深責怪自己。但,除了自責,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這不是妳的錯,伊琳諾。最應該負責的,是把牠弄成這樣的人。」
仍在流淚的伊琳諾猛地一震,抬起滿是淚痕的頭看著我。
「對牠溫柔並沒有錯。牠被抓住也不是妳的錯。把牠弄成這個模樣,逼使妳親手解放牠的人,妳應該讓他們負起責任。
實際上真正經手的人現在已經全負上責任了。Eddie擺脫牢籠時,已經把他們一個不留的全殺光了。之後我還放火燒掉了研究室。
可是這技術還存在。所長還沒為任何事負責。所以……」
 
「……我懂了。先毀滅掉所有動物改造的技術,再把所長從寶座上扯下來……」
伊琳諾的眼淚已經停住,她一字一字地頓出句子。
「……伊琳諾。」
突然,艾薇亞發話。
「我……希望妳能釋懷。我贊同妳的解決手法,但不要讓這成為妳心中的缺口……在完成正確的舉動後,便就此拋去往事吧。
仇恨是不可以長留心底的。我……有點擔心。」
 
艾薇亞臉有難色地說道。
「我不認為這事能以和平的方法解決,也不認為寬恕能解決什麼……但至少,妳要寬恕自己,從往事裡走出來。」
 
背上滲出冷汗。
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差點又製造了像自己一樣無法寬恕自己的人。
不自覺地,把自身的經歷投射到了少女的身上。
這樣是不會幸福的。那樣,在復仇結束之後,無際的恨意失去了目標,將會反噬自身。
艾薇亞不提倡忘記一切,但至少要懂得寬恕自己。
 
那麼,我,是不是應該也要學會解脫出來了呢──
 
突然,像是一堆鋼針刺進額頭般的,極其強烈的拒絕感傳來。
 
腦海中一陣失卻神智的感覺。
在空白一片的腦裡,閃過一句話。
 
「你最好檢查一下,你有沒有一些無來由的執著和怪異的衝動。」
 
勉強記得這是蕾蒂雅不久前的忠告。
那陣像是要讓我忘掉一切的幻痛,難道……?
寬恕的念頭已經無法再度提起,但這,不是出於我個人的意志。
 
「……放心,艾薇亞。我清楚怎樣才能解決問題,也懂得如何放鬆。
但……至少在確保同類事件不再發生前,我會記住那可愛的小狼。
我要讓研究所知道……不,是讓所有人知道,要讓動物依從,需要的不是藥物或者魔法,而是人類和其他動物間唯一的交流方式──一片溫柔的心。」
 
「啊,感覺好棒的樣子。妳懂得如何處理就最好了……還有,小絮你也是。別被仇恨……你,你怎麼了?」
被看見了。
我使力拉揉頭部,試圖讓一片空白的腦海記起艾薇亞剛才的話。
但連一點點跡象都沒有,幻覺的痛楚,讓我再度倒在床上──
 
*        *          *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深夜時份。
晚風吹拂著醫院單人房的窗簾,冰冷的空氣被隔絕在被窩之外。
只感到暖洋洋的舒服感覺。本來就不深的傷口也不會再影響行動。
在半天的充足休息後,狀態絕佳──本來想這樣說。
 
記憶有著奇怪的空洞。
沒有痛楚,沒有震撼,連曾經發生什麼事的回憶也不存在。
要說有的,就只有忘掉了什麼小事似的空虛感。
艾薇亞和伊琳諾的談話內容,有一小部分毫無印象。
 
……反正也沒必要去記她們的每句話。
比起這個,最好是下床活動一下身體,不然就會被溫暖的被窩俘虜。
 
翻身下床時,碰跌了桌上幾張字條。
深夜時份亮燈會造成滋擾,我只得貼近窗戶,借助柔和的月光閱讀字條。
第一份是醫生的簡述;昏睡只不過是疲勞引致,建議不要騷擾病人睡眠。
第二份是艾薇亞留下的,這女生堅信我是餓壞了才昏迷不醒,並留下了食物。
……我斜眼看著堆在房間角落的麵包和零食微微搖頭。
明天離院還得自己搬回去。
第三份是伊琳諾。在得知我沒有大礙後回到了宿舍,並表示明天會來接我出去。
最後一份甚至是卡羅琳小姐的慰問。雖然並未親自前來,但也表達了對我奮身救下艾薇亞的感謝,信後還夾上了一枚漂亮的紅花胸章,說是多年前手工製作的附魔製品,能夠更有效率地運用火元素魔力的樣子。
並且,最後一句寫著考慮在艾薇亞正式成為騎士後,讓我成為她的隨從。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跟那麼多人有聯繫了啊。」
我不太擅長回應別人的關心。不過幸好,藉著信件表達的心意不需要面對面回應。
回想起來,跟艾薇亞重遇以來似乎也沒過很多天,但她很快就成為了聯繫這些人和我的橋樑。
這個女孩有著帶動身邊的人聯合起來的魅力。雖然有時是以暴力方式。
但是她的關心有時侯還是可以勉強接受的──我望向她送來的餅乾盒。
 
在短短的時間裡我已經成為了艾薇亞身邊的人群之一。
本來從沒想過跟任何人或組織建立聯繫的,可是接近她之後不知不覺就接受了這種相處。
可以說,她是那種適合成為主角,自然地領導著別人的角色。
 
雖然曾被背叛數次,但我似乎已經找到了應該參與的一方。
不論是研究所,還是更早前的飯店事件,我都已經不覺得是被捲入其中,而是自然地協助旁人完成任務。
即使我懂的,就只有扒竊,暗殺之類小偷小摸的玩意,但應該仍能為其出一分力。
 
現在正正就有一件我能做的事。
研究所的地底下,應該還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雖然經過兩次昏迷,現在已經不是最佳的探索時機,不過看看有什麼剩下也是好的。
特別是魔狼牢籠處的研究室,我得確定裡面的東西都已被銷毀。
 
身體狀況不錯,單獨行動應該不成問題。
時間是午夜,要是動作快些,說不定能在醫務人員醒來前回來裝睡。
 
我帶上從不離身的靛藍小刀,輕聲鑽出窗外。
因為只在二樓,樓層又不算高的關係,我直接跳到醫院外的草地。
 
夜色下的王都仍是燈火通明,古人日落而息的生活規律似乎已經不再生效。
看著街上為數不少的行人,我本想隱藏行縱,但想到這次又不是去幹什麼犯法事,乾脆大搖大擺在街上步行。
 
從住宅區的醫院走到有點偏遠的研究所花了一點時間。
升降台的入口應該已經不能再用,半毀的大門上也加上了層層加密的魔法鎖。
鎖頭上隱隱滲著紫電,要是貿然去碰或者用鐵絲試圖解鎖,都會被電傷手腕。
鋼鎖本身也是以堅固金屬製成,要直接破壞也不容易。
於是,在左右張望四周沒有人跡之後,我無視鎖頭直接一腳踹破了大門。
 
似乎Platino 職員沒有花時間清理內部,只是在本已半壞的門上草草加了一個鎖而已。
毀壞的痕跡完全沒有清理過,彌漫著焦臭的味道。
恐怕已經沒人在裡面了,畢竟沒人會嗅著這種味道工作而不去清理的。
 
不對。
髒亂的環境確實沒有人整理過,但破壞的源頭竟已不見縱影。
本應靜靜地躺在大廳的魔狼Eddie,絲毫不見影縱。
在它本來躺著的位置,只有彈痕和血跡。
 
「是被研究員拖走了嗎……?還是,根本就沒有死去……」
鑑於先前多次造成致命傷仍然生存著,多一次也沒什麼奇怪的。
不過,它看起來已經不剩下裝死逃命的理性了,附近也沒有野獸的足跡。
只有少量沿途滴落的血跡而已。
循從著血跡,我走到了地下二樓。
血跡的盡頭指向一片木板,我點燃了一絲火光,依稀看出是個草建的墓穴。
 
依照研究員們看待動物的標準,這墓肯定不是研究所的人挖的。
最有可能的人是伊琳諾,可是她大概沒有挖坑埋狼的體力。
而且木板上Eddie的字樣也不是她的手筆。
還有別人會為它挖墓嗎?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比我先來。
 
我走到了Eddie原本的牢籠處。
本來也沒打算能發現什麼,可是──
 
「燒得真徹底呢,小絮……啊,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白衣白髮,在微光中顯得很顯眼的少年,親切地向我打招呼。
那是伊琳諾的學長。早上曾經碰過面,為人親切,有時候卻會出現比艾薇亞嚴重的脫線情節,而且本人似乎沒有自覺。
 
「……你來這兒做什麼?」
「收殮那隻我曾有一面之緣的小狼。還有,看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看來是沒了。」
「所以是隨興行動,沒有人指使你?」
「我只是個沒能畢業的失學少年,不是雇員。沒人會指使我。」
據伊琳諾所說,他是故意不畢業待在學院的資優生。
就如她所描述的,果然是個很神秘的人……
 
「那小絮呢?有人指使你嗎?」
「……我也只是來拾荒的。最近沒錢零花,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好東西掙口飯吃。」
「既然那樣就不要把資料都燒成灰燼啊。」
少年無奈地嘆氣,接著就直接轉身背向我翻找資料。
不,不如說是在翻灰燼。裡面八成沒有任何可以辨識的文字紀錄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
「研究員不會自己燒光成果的,伊琳諾一直在上面,就只有你和你那位女伴是在地下上來。」
「……下午那段時間你也在嗎?」
「大概你沒看到我。我幫著伊琳諾疏散學生,回來時一切都結束了。」
 
我不作聲地收回了小刀,確定了他不是敵人。
「……下次不要用後背對著陌生人,小心被背刺一刀。」
「你要刺的話進門時是唯一的機會。」
語語裡沒有一絲惡意的語氣,像是無心吐出的諷刺似的。
這男生挺聰明,但卻不會隱藏自己的心思。
對別人似乎也沒什麼防備心,所以就算在不應碰上別人的時間遇上我,也像平日打招呼一樣毫無戒心。
 
他大聲打了個呵欠,像是放棄了搜尋垃圾堆。
「啥都找不著。不用找了,小絮。」
「……本來我就不打算在灰燼裡翻東西。你不是來拾荒的吧?拾荒者看見這樣一片廢墟根本就不會浪費時間。你想找到什麼?」
「……它已經安息了,就此算了吧。」
少年眉頭微皺,像是思索著什麼。
 
「對了,請代我轉告伊琳諾──Eddie 臨終一刻,很感謝原主人解放了它的靈魂。」
少年說出一點都不像玩笑的話。
「……你編的嗎?她不會相信的。」
「不是編的啦,我真的聽到了。
即使幾已失去心智──它仍然明白原主人很愛它,也明白由她親自下手是很難過的事。雖然解脫了,但它仍有點擔心伊琳諾會不會因此傷心很久。」
「……安慰就算了吧。如果安慰有用,我早就做了。」
「為什麼你一臉不相信的樣子啊!她不信,就告訴她是我轉告的就好了。」
少年氣鼓鼓地別過臉,走出房門。
 
「……你真的聽見了?還有你為什麼不親自說?」
「你不是跟她熟一點嗎?安心,我在學院裡不止一次代動物說出心聲,大家一開始也跟你一樣完全不信,後來也就沒什麼懷疑了。」
……單純是不當一回事吧。
「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想說。給點時間她忘記就是了。」
「那Eddie會不高興的。雖然不幸分離,但它很喜歡這個前主人。
說到底……觸犯了人類的底線,被擊斃也是沒辦法的事。」
「錯在研究員們身上。我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少年一臉疑惑的樣子。
「付出代價?你是說,要復仇?」
「可以這樣說。正面一點看,是阻止這類事件再次發生。」
「……阻止得了嗎?就算這群人不做,另一群人也會這樣做。」
「看見一次就阻止一次。就算沒法結束一切,好歹也要盡一分力。」
 
少年緩緩嘆氣。
「增加紛爭不是動物們想要的。既然人類追捕,就避開他們好了,不能跟人類正面衝突。」
「即使明知哪一方是錯誤的,仍要這樣做嗎?」
「……可能你不了解……不,可能不了解的是我。但……抱歉,我不知道怎麼做。」
少年在這方面似乎有著難言之隱,態度也很消極和軟弱。
比起對學院一無所知的我和新生伊琳諾而言,他在學院已經待了六年,應該也清楚一點內幕。
 
「既然你不知道怎麼做,你又為了什麼來這兒?就為了埋葬Eddie嗎?」
「……」
少年迷茫地別過視線,不願與我正面對望。
「如果是這樣的話,葬完你就不用留在這兒了吧?」
「沒錯……我的確是想找到更多的資訊。例如,他們從哪兒捉來那麼多的動物,還有,這種研究,到底是為了什麼…」
 
創造出這樣兇殘的生物,誰也想到除了殺人之外再無別的用途。
「我想也不用管這種事。我看,一把火燒光了來得乾淨。」
我厭惡地吐出解決方案。
「不,即使資料毀光掉了,那群人還是會重新開始這種研究的……」
「那麼說,只要那群人不在不就好了嗎?例如說,在院長離家外出的時候,有人冷不防地從他背後一刀……」
「……不,人類的慾望並不是消滅單一個體就能平息的……
這種事,我也曾經做過,而且還不只一次……但是每次的結果,都會是更大規模的狩獵和捕殺。
小絮。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應該做的不是報復,而是設法讓他們逃生。」
 
「……看來說服不了你。那麼,各自努力吧。
等我把所長的屍體同樣燒成灰燼之後,或者一切都會改變。」
「人類已經看見這些"武器"的威力了……殺了他,仍會有人試圖進行這種實驗的。」
「看見多少就燒掉多少。更何況,世上不只有所長那樣的人,還有我們和伊琳諾這種人啊。」
 
拋下仍在苦惱的少年,我離開了研究所。
既然他搜索了那麼久,我再搜應該也搜不出什麼。
雖然做法不一樣,但我們的立場應該是相同的。那些資料留給他,也許比燒掉更好。
我抬頭望向微光閃爍的黑夜。
以及,我得在清晨前偷偷溜回醫院。
 
「等等,我忘記了哪兒是我的房間……」
在醫院牆外打算爬牆回房時,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在連續闖錯三扇窗戶,和驚醒了一個睡著的老人之後,終於回到了那滿是餅乾罐的房間。
很好,看來沒有人進來過。
在我上床蓋上被子的同時,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大概是護士吧,我緊閉眼睛,開始裝睡。
 
「早安。睡得好嗎?」
一把女聲傳入耳朵。
我作狀打了個呵欠,假裝好夢正酣。
不料,一包餅乾直接擊中了我張開的嘴巴。
 
「連我的聲音都沒聽出來?」
狼狽地吐出連著包裝的餅乾,雙手揉眼,才看見原來是蕾蒂雅。
 
「……早安。我還在作夢呢,為什麼要這樣弄醒我?」
「是是,你不只作夢,還夢遊到研究所裡去,弄壞了人家的大門。」
「……妳都知道了?」
「你那麼大動靜,傻子才聽不見……我早就帶了一隊人摸黑搜查研究所了,收隊撤離的時候,突然聽見某個白癡一腳踢穿了大門。
託你的福,別的隊員都在拚命修好大門,免得被人看出入侵痕跡。」
「那妳不幫他們,來我這兒幹什麼?」
我又作狀打了個呵欠,這次特地用手蓋住嘴巴。
「你……算了。你和那個男生的對話,我都聽見了。
你想殺掉院長是吧?你怎麼不想想,要是殺掉他能解決問題的話,我怎麼不去殺呢?」
「我本來也沒這樣的念頭,不過看見實驗過程之後我就沒有猶豫了。狼又不是妳養的,妳當然不會憤怒得想找人算帳。」
「我現在很憤怒,想找你算帳。總之,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別一聲不響地宰了院長,明白?
當然等到真的要殺他的時候,你就算不想幹我也會揪你出來打前鋒。」
我懶散地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不過我還是想問問原因。妳也和那個男生想法一樣?」
「不,我可沒那麼消極。我是在想,要是殺了他,公開魔法研究過程中所犯的罪行,整個魔學院就要被逼關閉,恐怕數十年內都會被公眾聲討。
到時不僅魔學院幾年來所累積的成果一併完蛋,連進一步發展的空間都會被扼殺。」
「我有些懷疑,這種活體改造的研究,究竟有何價值。」
「……你只看到了弊處。如果一次失敗就能否定一切的魔法研究,那麼卡羅琳閣下當初為何批准魔學院成立?伊琳諾又為什麼要進來研習魔法?」
「好吧,我沒意見。反正魔法對我來說,就只是好用的工具。我不會投放什麼感情的。」
「哼,我也一樣。不……我自己同樣是工具,跟那群被改造的魔物一樣。」
留下一句怪異的說話,蕾蒂雅就此停止話題,眼望窗外。
我斜眼偷看她的表情,看不出一絲感情的流露,可是……
朝陽的晨光穿透不了少女眼神中的迷霧,雖然她隱藏得非常完美,可是因為收藏得太深的緣故,反而更顯突出。
「妳在想什麼?在……遺憾什麼嗎?」
「哼,關你什麼事?
不……似乎也不能說不關你事,畢竟,你早晚也會一樣。」
蕾蒂雅冷笑著,若有意味的對我說道。
「喂,病人,已經痊癒了吧?有事情給你處理。」
「呵欠…………喂!別扯我下床!」
 
*        *          *
 
「小絮君,早安。已經康復了嗎?」
「我都說小絮是餓壞了吧?昨天剛送去餅乾,今天就復活了。」
被蕾蒂雅強行帶出醫院之後,她領著我到了山上的飯店。
早就待在這兒的艾薇亞和伊琳諾向我打了招呼。
「不,還沒有康復。我得了急性睡眠不足症。」
 
「啊,那為什麼不待在醫院?嚴重嗎?」
「……小絮君胡扯的,別在意。」
伊琳諾拉了拉艾薇亞的衣袖解釋。
 
「修得挺快的嘛。已經看不出不久前這兒經歷過一場激烈打鬥了。」
我在飯店裡四處張望。
破壞大多是伊琳諾造成的,最後那一記重力魔法更是壓碎了建築外牆,讓樓梯整棟倒塌。
 
「幸好主要結構沒受損,不然就要整座拆掉了。」
聽到蕾蒂雅這樣說,我偷偷斜眼瞟向垂頭望地的伊琳諾。
「不是修大門就是修飯店,你們幹嘛不轉行當工程師?」
「弄清楚是誰讓我們忙不過來。下次再破壞公物,我就揪你過來搬磚。」
「那又不是……不,算了。下次不會再犯。」
正想說明這是伊琳諾做的好事,但還是把她的怒氣集中在我身上的好。
 
「好了,見識到你們的施工隊的效率之後,我可以走了吧?」
「……我不想再跟你說話了。艾薇亞小姐,還是妳來說明吧。」
艾薇亞苦笑著走了過來。
 
「在這段時間裡政府公開了芬納家的犯罪行為,並宣佈此社團非法。
在隨後的逮捕行動裡,他們的社團活動基本上已經銷聲匿跡。」
 
「表面上?」
「是的……老師判斷他們是在暫避風頭。雖然掃蕩很順利,但抓到的都是小角色,重要人物仍未浮上水面。要是逼得太緊,他們四散逃竄到王都以外的地區,那就難以抓捕了。
所以我們空出了他們其中一個據點──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掌控住的據點──這座飯店。」
「我記得這不是魔學院買下來的嗎?」
「小絮君。你記得上次芬納家的嘍囉是在這兒的地下室鑽出來的嗎?」
伊琳諾代為提醒。
 
「所以花那麼大工夫修好飯店,就為了引他們進籠子?」
「那群狐狸很狡猾的。要是直接掃蕩他們的根據地,保證什麼都抓不住。不過如果被引進陷阱裡的話……」
「他們為什麼要來這兒?為什麼不直接逃出王都?」
「呃……」
艾薇亞斜眼看著蕾蒂雅,像是不懂得回答我的問題。
 
「……很簡單。芬納家的家業都在這,不到危急關頭,他們不會一走了之。至於為什麼要來嘛,只要他們認為這兒是王都唯一安全的地方,而且政府放出風聲將要掃蕩的時候,他們就會像旅鼠一樣跳下懸崖。」
「……像兔子一樣撞上樹幹是不是好一點?」
「別執著這種用字問題。而且,我完全不覺得好多少。」
 
「那麼最後一點。他們為什麼認為這兒是安全地點?」
「這兒的地下洞確實很隱蔽。而且大家都認為這兒是魔學院治下的鬼屋,不會優先懷疑這地方。不過他們當然也不會就此一頭扎進來,他們派了一個人先來檢查,很幸運的是,這個人應該是可以收買的。」
「就是那個雇傭兵奧契多。小絮你記得嗎?商隊事件中丟下貨物,拖著那個熱血女跑掉的那個傭兵。」
 
……好像有這回事的樣子。
雇傭兵大多都是唯利是圖的人。就算不是,也不會在能保證自己利益的情況下跟政府作對。
的確是有一試的價值啦,不過……
 
「好。最後一條問題,那為什麼我要過來?」
「……為了隱密起見我們不能佈置大量士兵在這。埋伏的人員必須要是精銳……我可不覺得你是精英,但是艾薇亞小姐希望你在。」
「呃嘿嘿。要是知道你患上了突發性睡眠缺乏症,就不會要你參與了。」
「……妳也承認了伊琳諾能來?」
「什麼啊,說得我好像不能來的樣子。」
伊琳諾在旁抗議。
 
「那個嘛……說不過她。而且,我倆合力都沒幹掉的魔狼,伊琳諾一人就……」
「噓!」
這神經天然的女生又不經意地提些不該提的事。
我太遲制止她了,剛剛才有精神的伊琳諾又再垂頭喪氣。
 
艾薇亞神色慌亂,不知道要說什麼。
「伊琳諾,有個人託我跟妳說一件事。Eddie的靈魂…………」
「?」
「…………沒,忘了它吧。」
我還是沒能跟她轉述連我都不信的話。
那個學長雖然不像說笑,可是實在不可置信。
 
「距離奧契多出發的時間還有一天,騎士團領袖將在晚上前來協助佈防。在接到新情報前,可以自由行動,但不可離開飯店範圍。解散。
那個突發性睡眠缺乏症候群末期的傢伙,二樓有單人房。不過如果睡太酣叫不醒的話,我可不會像今早一樣溫柔地叫人起床。」
原來拿東西丟進別人打呵欠的嘴裡已經是溫柔的方式。
蕾蒂雅冷冷的說完之後,就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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