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終歸有一死。
 
我捧著迎向死亡的覺悟,卻諷刺地活了七十餘年。我總會心血來潮的突然悲傷起來,激動的時候或會流淚,但不是形而上有分泌液體從眼角流出的那一種,而是寂寥地於內心淌淚。感覺內臟被掏得一乾二淨,淚珠打在腹內劃破原來的寧靜,回響的震動從深底狂亂地湧上大腦。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悄悄地離開朋友的圈子,隱沒於人群之中。
 
起初,友人緊張地四處搜索我的蹤影,於鬧市中呼喊我的名字,他們擔心的愁容使我一度感到歉疚,幾乎想憑藉個人意志衝破自我封閉的困牢。就在快將成功之際,他們漸漸習慣了我飄忽無定的心情,耐性亦隨著時間被磨滅後,竟開始覺得煩厭,甚至莫名其妙地惡意攻擊我。
 
有幾位特別熱衷抹黑,他們誇誇其談,由於我的默言令誤會加劇,終於他們不得不終結這一場姑且曾經存在的友誼。
 
他們終究沒有識破我陰晴不定的情緒的背後原因,不管是努力不夠,或是彼此純粹是字意上叫朋友的陌生人,結果令人失望,十分痛心。這一份錐心的刺痛,猶如敲在吸血彊屍心臟的銀錐。我由痛苦的喊叫,持續至失聲的哀鳴,才沒有人會可憐這個自討苦吃的乖僻之人。任誰都看得出來是我孤身投進寂寞的海洋,卻不勝死亡的恐懼在海洋中心大叫救命,來拯救的人由多變少,狼來了的寓言故事成了我的真實寫照。
 




當這片海洋終於剩下一人的時候,我竟然發自內心地笑了,很可能是經歷了二十年以來一個久違的衷心笑意。吸一口鮮活的氧氣存於肺部,閉著氣息讓身體自然地浮起。天空一片令人猜不透的烏雲,零落地滲出陽光,游魚奮力跳出水面想要一睹外面的宏大世界,不料落水的一剎給大魚吃了,我的臉成了游魚生命中最後一個畫面。牠會不會鄙視假裝落魄的我?抑或會唾罵我奢侈地厭惡人生。
 
身體隨著海浪浮動,鹹水在推送的過程中流入嘴,儘管咸得使人顫抖,我卻沒有緊閉雙唇反抗。求游魚不要對失望,也不要懷有希望,牠無道理憎恨我,畢竟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安靜地躺在大海中央,我已經不在喊叫救命了,不會再有人理會這個消費憐憫之心的狡猾小人,這將會是一個完美的結局,直至海浪將我帶到岸上,我又回到熟悉的城市,自然而然地露出狡猾的本性,在這座滿是石屎森林的城市中,某座大廈的天台成了我最後的歸宿。
 
我在這裡架起了綠色的帆布帳篷,四周被六、七十層高的大廈密集地包圍,能夠襲來的風從來不猛烈,但夏天很多個晚上都會下著滂沱大雨,啪噠啪噠擊向帆布的表面,也有些水珠撞落地面後反彈到我的腳踝。我不喜歡雨天,它帶來陰涼的寒冷,更使我不能自由活動,只可以屈膝披著老舊的綿被,仰望四周大樓燈光處處的剪影,他們紛紛朝向我這個老傢伙看,硬將他們的主觀感受塞進我的故事,這種做法簡直比九十歲的老太婆的私處更噁心。我不是動物園中的奇珍異物,他們不要自以為住在較高的樓層便以為高高在上,實際上他們只是一隻勤力的狗。我很明白,因為我曾經做過同樣的事,這城市的狗比人還要多。然而狗的敵人卻只會是狗,狗之間互相爭鬥,不曉得徒然的比拼原來只為了取悅人。
 
我花了五十年的光陰總算明白,並不是因為覺悟了而脫離做狗之列,只不過已經失去了取悅人的能耐罷了。
 
想要抵禦冷風,一張老舊的綿被並不足夠。我用假牙撬開啤酒的瓶蓋,咕嚕咕嚕喝了半支,酒精的味道從嘴角滲出,我用手袖抹了讓酒精留在身邊。只不過有酒的雨夜仍不足夠,還必須有煙,因為這個畫面需要有煙,如果沒有煙的話,啤酒便不應該打開,老舊的綿被也是可有可無,更不應該下著無道理的滂沱大雨,一些都在彼此配合,所以煙不得不吃。
 




打火機點燃的黃紅色火焰亮著優美的水滴形狀,我叼著煙安靜地湊近,維持有限度的鼻息呼氣,再透過煙的瀘嘴吸氣。煙的末端亮起了紅燈,我微微抬頭再吸了一口,尼古丁像活躍的小孩在口腔內亂竄,虛弱的身體正在強烈反抗尼古丁闖入我的肺部,這份暖入心窩的舉動已經像抗議運動一樣不可再,我很懷念的同時張開嘴巴,吐出一口紀念往昔的霧,霧中出現了一張我二十歲的臉,一場突發性穿越時空的相見,我好想對著一直渴求著死亡的自己說一句。
 
「我今年七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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