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我隨著煙消魂散,剩下七十八歲的我抵著寒冷辛苦地活下來。風把殘破的鐵閘吹得衣衣作響,均勻的腳步聲一輕一重的愈傳愈近,想必是那個總是在下雨天出現的小妹妹,她喜歡將長及腰間的頭髮紮成辮子,髮端繫上了不合潮流的湖水藍色蝴蝶結,白色T恤配襯一條淺色的工人牛仔褲,還有一對總是像新買一樣顏色鮮豔的粉紅色運動鞋。
 
她眼睛小小的,眉毛很稀疏,鼻子很直而且鼻頭圓圓,厚厚的嘴唇沉默時候有著迷人的性感,感覺很柔軟,好比乳房的軟度。我曾建議她應該去紋眉或學習一些化妝技巧會更好,她卻毫不考慮地拒絕了。
 
「假如我學會化妝了,你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老糊塗了。」她說。
 
我的而且確已經是個老糊塗,相反她仍很年輕,還有本錢讓將來活得輕鬆一點,不必落得過著如我一樣潦倒的生活。世界是屬於年輕人的,與老人為伍馬上便會被淘汰,
 
小妹妹手提著一個白色的超市膠袋露面,裡面戴著一些食物和水之類的補給品,也有保溫的暖墊,她離遠向我揮手,我裝作沒在意臉朝另一邊,趕緊把煙抽完,因為她不喜歡尼古丁的味道。
 




並不是嫌尼古丁的味道臭,或它對身體有損無益,純粹個人偏見的厭惡,更像是基因遺存,例如大部份人很自然而然地討厭蟑螂和老鼠等等。
 
小妹妹撐著印有趴地熊圖案的傘子過來,我移向床的最右邊,讓出位置給她坐下。她先是站著觀察我,像巡視病房的醫生,她皺著眉頭的表情有點搞笑,一定是為了一些無謂的小事而苦惱起來。
 
她把保溫墊遞過來,我將墊子打開覆蓋膝蓋以下,感覺暖和多了。我喝了一口酒,很希望還可以抽一口煙。
 
小妹妹再花了一段時間觀察,確認我的情況由危殆轉為安全才鬆開緊皺的眉頭。她重重地坐下,我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震動,她又脫了鞋子,在床上抱著雙腿,我們共同披著同一張綿被。
 
「看雨勢,恐怕會下一整個晚上。」小妹妹看著雨點很高興地說。
 




雨不多久沒關係,反而對面大廈的人影是怎樣看待一個老人家和一個小妹妹。
「所以你打算在這裡待一整晚嗎?」
 
「你會拒絕嗎?」
 
「我當然要拒絕,你待一會就回家去吧!」
 
她打開包裝薯片,扭開汽水的瓶蓋邊吃邊喝,偷偷地融入我的節奏之中。「嚴格地說,這不是你的地方,所以你不可以強制我離開吧?」
 
「噢!這話對無家可歸的老人真的很受傷害,彷彿叫我趕快去死,別再浪費社會的資源似的。」我硬加一點誇張的演技,捏著胸前的衣服代表痛心。




 
「對不起我的語氣重了,不過,你也應該向我道歉。」
 
「好吧!我也道歉,我不應該把剛抵達的送物資小妹妹叫回去。不過由一開始你就不應該上來,歸根究底始終是你選擇錯誤引致。」我的手摸著煙包,希望尼古丁之神令我的語意可以準確地表達情感。
 
「犯錯是我們年輕人的最大本錢,是快速學習的捷徑,所以你反而應該讚賞眼前這個勇於犯錯的人。」
 
她說得很對,年輕人擁有很多我已經通通失去的本錢,唯獨認為自己的時間並不一定比年輕人少。我很清楚自己身體機能的健康情況,已不知多少年沒有到醫院診病,憑著水窪的鏡面反射,我的精神面貌甚至比小妹妹還好。或許是一場惡趣味的玩笑,願望變成了詛咒,搞不好還有一次機會從煙霧中看見七十八歲的自己。
 
我們都有任性的資格,但不一定需要任性,她既然再三直接或間接地拒絕離開,我也不好再說什麼,隨她便的。下雨真的令人很不舒服,為什麼一開始就打算請小妹妹離開?我崇尚自由主義,卻對他人用了另一套準則看待,我愈來愈明白卡繆的心情,不同的是他受不了太陽的熱力影響,而我則是抵不住雨夜的抑鬱。
 
我再一次誠心地向小妹妹道歉,也不必刻意提及她的去或留。和解唯一的最好辦法就是請她喝酒,人可以討厭煙,但絕不能嫌棄酒。
 
不過小妹妹根本沒有從錯誤中學習,她只會嘴巴上說漂亮話,實際是又蠢又不願改變的頑固少女。假若我還年輕,搞不好會瘋狂愛上這個被形容為不可救藥的少女,至於原因不會很明確,大概相近的處境令我產生好感,進一步推演只是喜歡女性身體的自己罷了。
 




或者小妹妹也有同樣的感覺,只想偶然在雨夜裡探望一下七十八歲的自己,想預見將來的人生。雖然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但我們總不可以或可能只做對的事情,與其說是勇於犯錯,倒不如說享受犯錯,因為每一次犯錯之前,我們會先得到喜悅。正確與錯誤之分,很可能只是先苦後甜和先甜後苦的區別。
 
我為這個思緒狂飆的雨夜裡再開一瓶啤酒為佐料,如果可以點一支煙就更加完滿,但不盡人意才可以將真實刻入歷史的時刻裡,藉著萌生的醉意,我不厭其煩又問了小妹妹同一條問題。
 
「你來的目的是什麼?」我指著她的胸部問。
 
小妹妹看著自己的胸部思忖,彷彿胸部真的對她發表想法「探訪老人,慎防他冷死在孤獨的雨夜之中。」
 
「孤獨嗎?」我看著她稚氣的臉,讀不出半分虛假的訊息。
 
於社會來說,我是個孤獨的生活拮据的老人,從表面上十分值得別人的同情與憐憫,但他們根本不了解我年輕時已經不斷地消耗著社會資源,而且不曾回饋社會,然而他們依舊無私地接濟瀕死的我,讓我百分之百地依賴社會生存之今。後來我明白了,有些事情正好只有我才能做到,正認為悽涼,他們的愛才能得以展現,以緩衝平日冷酷無情的自己,在展現愛的時刻才感覺到有血有肉,而他們所得到的報酬遠比付出的多。
 
所以就算孤獨、就算很悽涼也不願被他人發現,才不會任由他們壓榨我的生命。
 
「所以呢?」我再問一次小妹妹。




 
「區伯,你知道的。你是可以再多一點信任我。就各個層面,對嗎?」
 
這次我指著她的瞇瞇細眼「你又想蒙混過去吧?」話語剛落,她的細眼便化成彎月,抽搐的臉容十分滑稽,我們忍不住大笑起來,其對象是各自不同的人生。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