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一晚的天上沒有月光,只有灰雲。
 
跑車在路上奔馳,風景不斷的往後移。
 
他從車窗看出去,街上的霓虹肆無忌憚,朦朧夜色特別迷人。
 
車子越走越遠,離開了城市。
 




他們一直往著城市的反方向走,來到一個沒有路燈的地方。
 
他們正在一片無盡的黑暗中駛著,眼前都沒有燈。
 
偶而有車經過,但一切都似是沒有終點。
 
 
前進,轉左,回頭,漫無目的。
 
無論車在往什麼方向走,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因為他什麼都看不見。




 
前路,什麼看不見,但他卻要去殺一個人。
 
這樣的想法很衝動,很兒戲。
 
他在想,這片黑暗之中究竟藏了多少邪惡,有什麼讓她非要殺人不可,其中又有多少掙扎?
 
也許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可是他依然有一個問題。
 
她是誰?




 
她說:「我叫阿雪,很高興認識你。」
 
 
跑車走上了一條山路,這比之前的路還要暗。
 
車子在黑暗中駛著,害怕。
 
不久,在前面山路轉彎的地方有一座路燈,路燈以下有一座電話亭,沒有人。
 
她把車子往有光的地方駛,然後在路燈的旁邊停了下來。
 
她問:「為什麼不說話?」
 
他說:「一切都太突然了,想不出話來。」




 
她說:「不緊要,我們有時間。」
 
 
然後車子就真的停在路燈的旁邊,他們坐在車子上,大家都不說話。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他的腦袋一直思考著。
 
他問:「要殺什麼人?」
 
她說:「我的父親。」
 
他問:「你的父親是什麼人?」
 
她說:「黑社會老大。」




 
他轉過頭來看著她,她的視線卻往暗處逃。
 
路邊的街燈穿過車窗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身邊透著光,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說:「所以你是黑社會老大的女兒?」
 
她說:「是,但不只是。」
 
他問:「什麼意思?」
 
她說:「我也是黑社會老大的情婦。」
 
他再次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皺著眉,這種說法有點不對。




 
他問:「你是哪個老大的女兒?又是哪個老大的情婦?」
 
她說:「同一個。」
 
 
他遲疑,所以不敢說話。
 
但他知道有些氣氛是瞞不了人的,尤其這狹小的空間裡只有他們。
 
這裡靜得可以聽得到對方的心跳。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必需要先開口,否則失了先機。
 
而他可以做的,只有閉上了眼睛。




 
她說:「我的父親侵犯了我。」
 
 
她的父親是個有權有勢的人,在黑在白也說是呼風喚雨。
 
她小時候很天真,不明白黑社會的事,所以沒有過問。
 
然後時光飛逝,她的童年過去。
 
當她長大以後,她父親覺得這是家族的事,始終避免不了,所以就幫她下了個主意。
 
 
有一天,她父親把她帶到自己經常工作的地方,那裡地上正跪著兩個人。
 
父親說他們是臥底,警察的臥底。
 
她聽著不明白,以為這是電影裡的情節,所以不以為意。
 
不過她的父親突然舉起槍。
 
兩下槍聲,兩粒子彈,啪啪兩聲,把跪著的兩個人都殺掉。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有人在自己的臉前死去,血淺在她的臉上。
 
那一年她十七歲。
 
 
從那一天起,她雖然知道了自己家族的事,但始終都沒有插手。
 
她沒有加入行動,沒有參與互鬥,沒有應酬任何人。
 
因為她想做個好人。
 
她心想,也許世界上有些事,只要假裝沒有看見,都可以回得了頭。
 
所以這些年來她安守本份,沒有殺人放火,也沒有恃強凌弱,為的是一個機會。
 
一個機會,她只是想做個好人,不過份。
 
 
然而很多年過去了,她知道有些事不是事在就可以人為的。
 
她一直以來都沒有選擇。
 
因為她的出身,她的身邊沒有真正的朋友,沒有真正的情人。
 
她曾經喜歡過人,喜歡人不犯法。
 
但她每一次喜歡的人的下場都是慘淡的,有些被恐嚇,有些被騷擾。
 
然後在她二十二歲的那一年。
 
她的父親侵犯了她,她也從此成為了黑社會老大的情婦。
 
 
他問:「為什麼不反抗?」
 
她說:「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有些事從來沒得反抗。」
 
他曾經說過羨慕她的生活,因為自由。
 
但她說她的自由有代價,要賭上性命,他以為她只在說笑,但原來她一直都是認真的。
 
他問:「但他只是你的父親。」
 
她說:「但他們也只是你的父母,你也殺了他們。」
 
這句說話像一道閃電打進了他的腦裡。
 
 
他問:「你的母親知道嗎?」
 
她說:「不。我不想我的母親傷心,在她眼裡他是個稱職的父親。」
 
他問:「既然如此,為什麼突然要殺了他?」
 
她說:「因為我的母親剛剛去世了。」
 
他閉上了嘴,覺得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在她的眼裡,報復是一種難以估計的力量,像深淵。
 
她說:「他殺了我的母親。」
 
 
他問:「但你就這樣去殺人?這等於去送死。」
 
她說:「放心,我們有槍。」
 
他說:「有槍?」
 
她走到車子的後面,打開車尾箱。
 
車尾箱裡放著兩個黑色大袋,他認得那是她曾經放在他房間裡的東西。
 
拉開其中一個,裡面竟然全都是槍。
 
 
他問:「你就一直把槍放在我的房間裡?」
 
她說:「我說過這是絕對犯法的。」
 
他問:「哪麼另外這一袋又是什麼?毒品嗎?」
 
他記得他曾經有過軍火與毒品的這個想法,想法一直維持至今。
 
她說:「不是。」
 
她拉開了另外的一個大袋,裡面竟然全都是光鮮的鈔票,很誇張。
 
她說:「但對於一些人來說,這比毒品更上癮。」
 
 
她說:「如果你肯幫我的話,就上車吧。不然,這裡有電話亭,你想報警或是怎麼都悉隨尊便。」
 
他看著路燈下的電話亭,看著前面的跑車。
 
他心裡明白,無論是要走還是留,當下他做的決定也是不對。
 
他問:「殺了你的父親,你以後就逃得了嗎?」
 
她說:「你也殺了人,現在也是好好的。」
 
他說:「沒錯,我的確殺了人,但我也經歷了很多才能活到現在。我是個逃犯,所以我不想你成為逃犯。」
 
她說:「我不管,我只要一個機會。我想做個好人。」
 
 
她想做個好人。
 
他知道有些事一但下定了決心,憑誰都改不了。
 
他在想,如果他們在五年前就認識,他說他要下手殺人,她又能夠阻止得到嗎?
 
不能。
 
因為一切都是仇恨,而仇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
 
他沒有經歷過她的生活,正如她也沒有。
 
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啟齒的故事,沒有人有資格去批評誰。
 
 
他說:「我想到了這一刻,已經阻止不了什麼。可是過了今晚之後,有什麼打算?」
 
她說:「只要有錢,天大地大,總有我們容身的地方。」
 
他問:「我們?」
 
她說:「你不想跟我一起走嗎?」
 
他沉默。
 
 
他的心靜止。
 
因為他心裡沒有答案,所以他沒有回答。
 
突然,她把身體靠近,雙手抱緊了他,然後在他嘴上親了一吻。
 
一切都是始料不及的。
 
她說:「相信我,過了明天便沒事了,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