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陰森的大宅有著陰森的氣氛,獨立的大屋藏著惡念的魂。
 
這一晚,他們沒有遇到像電影裡面槍來槍往的情節。
 
也沒有遇到要賭上性命的打鬥。
 
可是他們始終害怕,畢竟他們不是英雄。
 




他們的手上只有四把手槍,四十八發子彈。
 
兩個不理後果的年輕靈魂,還有一腦子的痛苦。
 
 
她打開了獨立屋的大門,沒有人。
 
她很熟悉這間屋,因為她曾經把自己的青春花在這個家裡。
 
然後走著走著,就看見一個男人。




 
在客廳裡睡著,一動不動。
 
看見他,她不自覺的低下了頭,有如一個犯了事的小孩。
 
在父親面前她始終改不了自卑。
 
 
她說:「親愛的父親。」
 




那個男人張開眼,獨立房的室內昏暗,他看見眼前的女兒,卻看不見槍。
 
那個男人說:「怎麼這麼晚?」
 
她說:「父親我有些事想跟你說。」
 
那個男人的臉上露出一個不悅的表情,像是在抱怨。
 
那個男人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有什麼也等到過了明天才說。」
 
突然,她舉起槍指著她父親的前額,眼神很堅定。
 
她說:「我們今晚就要說個清楚。」
 
 




她問:「為什麼殺人?」
 
那個男人問:「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偷了社團的槍和錢嗎?」
 
她說:「我不是在說這個,我是在問你為什麼要殺人。」
 
那個男人說:「黑社會不能仁慈。」
 
她說:「但她是我的母親。」
 
那個男人說:「即使她是你的母親。」
 
兩種仇緒正在搏奕,空氣中藏著一陣殺意。
 
 




她問:「但為什麼?」
 
那個男人說:「因為她知道了我們之間的秘密。」
 
她突然像發了瘋一樣說:「我們之間沒有秘密。聽清楚,我們之間沒有秘密。」
 
那個男人說:「不管你怎樣說也好,她就是知道了。」
 
她問:「但難道你就一定要殺死她了嗎?」
 
那個男人說:「如果她一直沒有出聲,我是不會下手的。但她為了你,可是什麼都做得出。」
 
她說:「言下之意是我害她的嗎?」
 
那個男人輕輕點一點頭。




 
 
她把手槍壓在那個男人的頭上,火藥似是一觸即發。
 
她說:「枉她還當你是個好人。」
 
那個男人說:「我以為她早就看清楚黑社會裡根本沒有好人。」
 
她說:「所以我從來都不想做黑社會。」
 
那個男人說:「但你看看現在的自己,用槍指著別人的頭,多麼像一個黑社會。」
 
她說:「那是你迫我的。」
 
那個男人問:「但你還記得是誰要求我教你開槍的?」




 
她沉默了,沒有回答。
 
那個男人說:「是你自己。」
 
 
她說:「我想做好人,開槍是為了保護自己。」
 
那個男人問:「但你現在算是在保護自己,還是在報仇?」
 
她說:「算是在保護自己,也是在報仇。」
 
那個男人說:「這就不對,好人不談報復。」
 
她問:「是誰說的?」
 
那個男人說:「你的母親。」
 
她不自覺的躊躇著,然後說:「閉嘴,你沒有資格提起她。」
 
那個男人說:「隨便你怎樣說。」
 
 
那個男人說:「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殺了我,你也做不成好人。」
 
她說:「沒可能。」
 
那個男人說:「殺了我,你以後就要在黑白之間受苦。」
 
她說:「我不像你,我見得了光。」
 
那個男人說:「你以為自己就真的見得了光?你可是我的女兒。」
 
她說:「從今天起我們就再沒瓜葛。」
 
那個男人說:「是嗎?就憑你一句說話?有誰知道?」
 
她再次沉默了起來。
 
 
那個男人說:「這麼多年來,我不是沒有想過要做回正行,但我不能。」
 
她臉上只有一陣輕蔑。
 
那個男人說:「在黑,社團不會願意;在白,警察也不會相信。」
 
她說:「要是你願意,他們總會相信。」
 
那個男人說:「你太天真了,黑道的事,是沒辦法回頭的。」
 
她說:「荒謬。」
 
那個男人說:「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所以有什麼事,還是過了明天再說吧。」
 
她的父親拍一拍她的肩膊,然後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吻。
 
 
她又像發了瘋一樣的說:「不要碰我。」
 
那個男人說:「相信我,這是為你好的。」
 
她的父親捉緊了她的手臂,但她又掙扎開他的手。
 
她說:「我說不要再碰我。」
 
那個男人說:「過了明天,你就是真正的話事人了。」
 
她說:「我才不要做什麼話事人。」
 
那個男人說:「從今以後,社團就是你的了。你想做什麼,玩什麼,都可以。」
 
她的父親又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吻。
 
 
然後在電光火石之間,她把這四十八發子彈都打到他的身上。
 
血如泉湧,鮮血淺落一地。
 
她的父親攤在地上,雙手依然用力抓著地上的毛氈,握緊,然後放手。
 
她說:「對不起,黑社會不能仁慈。」
 
在這一瞬間,她親手把仇恨了結,卻只流了一滴眼淚。
 
反高潮得來,有點平淡。
 
她說:「還有,請你以後不要再碰我。」
 
 
沒有靈魂的屍體,像是大石一樣沉重。
 
沒有痛,沒有恨,沒有感情。
 
在地上拖行著,屍體不由自主的左搖右擺。
 
這一刻他就像是一條狗,不能反抗,沒有尊嚴,難堪得讓人看不過眼。
 
但他的眼睛始終張開著,張開著,只是瞳孔裡逐漸失去光彩。
 
這個人是不是已經死去?算是他還是它?
 
不知道。
 
在他們的眼裡,他只是一具失去血色的軀殻,等待被火化。
 
 
肌肉仍然在顫動,血液依然是鮮紅。
 
她發現原來人的頭顱骨比起她想像中的還要堅硬。
 
她把屍體從二樓搬到地面。
 
每拉下一級樓梯,頭顱就往樓梯上撞上一下。
 
轟,轟,轟。
 
不大不小,不重不輕。
 
每一下的重擊都似是往她的心裡打去,她覺得那是喪鐘的節奏。
 
 
四十八發子彈,四十八個彈孔。
 
子彈最多是打在他的胸膛,卻很少打到他的頭上。
 
其實在她的眼裡,子彈是打在胸膛還是打在頭上都是一樣。
 
同樣的致命。
 
可是子彈打在胸膛,最多是痛;
 
子彈打在頭上,就看不到他最後掙扎的臉容。
 
 
地上有一條血路。
 
一直由獨立屋的二樓,拉到大門以外的草地上。
 
或者因為他失血太多,就連空氣都好像瀰漫著一陣血腥的味道。
 
而伴隨著血流出來的,還有他的內臟和脊髓,瘀紅之間還滲著奶白。
 
她覺得沒有見過死人的,會說這些是血肉;
 
真正見過死人的,會說這些是靈魂。
 
 
聽說人在失去知覺之後,還未有真正的死去。
 
由中槍到死去,大約要三分鐘。
 
在這三分鐘裡,他還能看得到聽得到摸得到,只是不能反應。
 
她在想,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他真的能夠看到自己。
 
她覺得這些年來他們都沒有好好看過對方一眼。
 
驀然回首,這就當是最後的道別。
 
然後她點起一把火,讓大火吞噬軀殻。
 
 
她從來沒有燒屍的經驗,他也沒有。
 
五年前的晚上,他看著地上兩具冰冷的死屍,只是隨便挖了個坑就算。
 
從沒有想到要有火燒的奢華。
 
而在五年後的今天,當他看到被熊熊烈火包圍的屍體的時候,他開始後悔。
 
他覺得若果讓這聖潔的火焰來了此殘生,或者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殺人的事也不會被輕易識破。
 
 
火燒過血肉,也燒過大地。
 
他們坐在獨立屋的大門以外,看著花園上的屍體在燒。
 
閃爍的火花映入眼簾,心裡是平靜的。
 
遠方的黎明劃過漫長的黑夜,天邊吹來一陣秋風。
 
他說過無論這個世界是繁華或是糜爛,清晨的秋風總是讓人安心。
 
此時此刻。
 
他們坐在火堆的旁邊,享受著清晨的一份溫暖。
 
 
她問:「你有多久沒認真看過日出?」
 
他說:「已是數不清的日子了。」
 
她說:「我也是。」
 
他知道活在黑與白之間世界的人,都習慣不了抬頭。
 
抬起頭的,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逃了。
 
 
她說:「對不起,讓你陪我成為逃犯了。」
 
他說:「沒什麼,我本來就是。」
 
她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應該回去。」
 
他問:「你覺得你父親的死可以瞞多久?」
 
她說:「瞞不了多久,他身邊有太多手下,或者連今晚也瞞不過。」
 
他問:「那我們怎樣了?」
 
她說:「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