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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後的某一天,他在自己房間睡著。
 
那是清晨時份,微風撥開窗前的垂簾,輕輕吹到他的身上。
 
因為秋涼,一切都很清爽。
 
不知從何時開始,在他睡著的時候,一定會發夢。
 




這一個清早,他夢到自己回到了那場槍戰的大街,看著無數的子彈從自己身邊走過。
 
一切都很真實,卻血肉模糊。
 
他在夢中嘗試扭轉已經發生了的過去,始終不能,一場混亂,大家還是失散。
 
正當他要迷失之際,電話突然響起。
 
鈴聲讓他從大夢中醒來,他轉身看著床邊的電話,有一則短訊。
 




阿仁說:「今晚在你樓上的天台見面。」
 
 
他看著短訊,看著送信人的名字,發呆。
 
可能因為剛剛睡醒,大腦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搞清楚狀況。
 
然後在一剎那間,他在床上坐直了身體。
 
他在想,那一晚在天台上遇到的人,應該是阿仁,沒有錯。




 
只是他曾經為此找過阿仁,找不到。
 
他不知道為什麼阿仁突然又想起自己,他只知道他今晚必需要出現。
 
一,所有槍戰以後引發出來的事,都與他們有關。
 
二,他或者可以從阿仁的口中找到失散的她。
 
無論是前者或是後者,他都想知道。
 
 
那一晚的街道很繁榮,晚空很清,天台上就只站著他一個人。
 
阿仁說:「來了?」




 
他回頭過來,看見阿仁。
 
黑色皮褸,凌亂的頭髮,右手是香煙,左手包裹著繃帶紗布,依舊是梁朝偉的味道。
 
他說:「很久沒見了。」
 
阿仁說:「很久嗎?我以為我們在天台上見過了。」
 
他說:「那一次只有你看見我,我沒有看見你。」
 
阿仁臉上一笑,拋掉了手上的煙,給了他一個擁抱。
 
 
他問:「怎麼了?之前找不到你的?」




 
阿仁說:「最近不方便聽電話,好不容易才找到個機會來見你。」
 
他笑著問:「警局很麻煩嗎?陳Sir。」
 
阿仁冷靜的說:「我沒做警察很久了,現在還是個臥底。」
 
他聽著不敢相信,看著阿仁。
 
他說:「我以為你不想再做臥底了。」
 
阿仁說:「我的確不想。可是原來有很多事,努力過,還是不由自主。」
 
阿仁在衣袋裡拿出煙,點起火,火光在阿仁面前擺動,有一種淒涼。
 




 
他問:「做臥底多久了?」
 
阿仁說:「差不多十年。」
 
他問:「這十年來是怎樣過的?」
 
阿仁說:「為了保持清醒,天天都要提醒著自己是個警察,自己是個警察。」
 
他看著阿仁,阿仁明明吸的是煙,但吐的卻是愁。
 
阿仁說:「有時候連做夢也會喊,放下槍,我是警察。我覺得自己快要瘋掉。」
 
他問:「可是這麼多年了,後悔嗎?」
 




阿仁說:「事到如今,也不能後悔。誰叫自己是二十五號生日的。」
 
 
他問:「其實是不是所有臥底都喜歡上天台?」
 
阿仁說:「不是,但沒辦法,我們見不得光。」
 
他說:「我以為在上次槍戰以後大家都會有好日子過,想不到你還在做臥底。」
 
阿仁問:「那麼你的日子過得怎樣?」
 
他說:「還是找不到她,也算不上好。」
 
阿仁說:「是嗎?」
 
他覺得阿仁今次來,不是為了單純的聚舊。
 
 
他問:「這一次找我有什麼事?」
 
阿仁說:「有兩個消息,都是壞消息,壞與更壞。」
 
也許他在收到阿仁的短訊時就應該猜到,不會是好事。
 
可是壞與更壞,都不好說。
 
阿仁說:「槍戰以後,我到了另一個社團裡做臥底。在黑道裡,很容易打聽到事。」
 
他問:「事情嚴重嗎?」
 
阿仁說:「這要看你是不是還在乎。」
 
 
他說:「先說壞消息。」
 
阿仁說:「上次槍戰的事,黑白兩邊都在找我們。要是被抓到,黑白都要我們死。」
 
他問:「但你是臥底,怎麼連警察都在抓你?」
 
阿仁說:「我是警察的事,只有一個人知道。」
 
他問:「什麼人?」
 
阿仁說:「油尖旺重案組黃警司。」
 
他在腦裡幻想著一個類似黃秋生的人,與阿仁在天台見面。
 
 
阿仁說:「但被警察抓到還好,最多關進監獄。」
 
他覺得要是他被抓了,不會被送到監獄,反而會被遣返精神病院,又是壞與更壞。
 
阿仁說:「但要是被黑社會抓到,估計會死得很痛苦。」
 
他問:「那我們可以怎麼辦?」
 
阿仁說:「最近低調一點,盡量不要犯事,遲些我與上頭商量一下安排你離開。」
 
他問:「去哪裡?」
 
阿仁說:「哪裡都可以。」
 
當他聽到離開這兩個字,就想起荷蘭。
 
 
他說:「那更壞的消息呢?」
 
阿仁說:「那是關於阿雪的,你要有心理準備。」
 
當他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就很著急。
 
他問:「她怎麼了?」
 
阿仁說:「她在槍戰受了槍傷,因為不見得光,所以投靠了一個黑道醫生。」
 
阿仁說:「聽說子彈打得很深,失血太多,捱了很多日,最後還是⋯⋯」
 
他說:「等一等。」
 
他打斷了阿仁的說話。
 
 
阿仁問:「怎麼了?」
 
打斷阿仁說話以後,他沒有回話。
 
只是不由自主的在天台上踏步著,四處張望。
 
他說:「我想我還是不想知道。」
 
阿仁說:「為什麼?」
 
他說:「對不起。我只覺得有些事,知道了就沒法回頭,所以我不想知道。」
 
阿仁遲疑,看著他,只說了一句。
 
阿仁說:「但假裝不知道,不代表可以欺騙自己。」
 
他說:「不緊要,我可以的。」
 
他知道有些消息,尤其是壞消息,即使心裡清楚,但還是不想親耳聽到。
 
 
天台又再回歸寧靜。
 
兩個人之間的寧靜很容易讓人尷尬,因為冷場。
 
但在這一刻,他們的腦裡都有太多看聲音,似乎都不太在乎這種讓人尷尬的氣氛。
 
他們就這樣,你不問,我不說,一片死寂。
 
然後這份寧靜保持了良久,直到有一個人打算繼續說話。
 
 
阿仁問:「沒有了她,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他說:「也許找份工作,過些正常人的生活。」
 
阿仁問:「有時候我在想,我們還可以做正常人嗎?」
 
他問:「為什麼這樣說?」
 
阿仁說:「我只覺得我們都像是被一步一步迫來的。現在的處境,看不到歸途。」
 
他心裡想說,看不到歸途,就不要執著,反正到處都可靠岸。
 
但知易行難,他沒有說出口。
 
 
他問:「我們以後還會再見嗎?」
 
阿仁說:「我不知道,但最好不要。」
 
他問:「為什麼?」
 
阿仁說:「見面即是有消息,而每一個消息都是壞消息。」
 
他在想,世上有些人是為了正相相愛而見面。
 
但他和阿仁卻似是為了互相傷害而見面。
 
阿仁說:「還有一點,不要打電話給我,會害死我的,有事就傳短訊吧。」
 
遊走在黑白之間的人,脆弱得只要一個電話就可以要他送命。
 
 
阿仁說:「在我走前,最後問你一句。」
 
他說:「什麼?」
 
阿仁問:「阿雪的事,你就真的不想知道?」
 
他說:「不想,我還想繼續等。」
 
阿仁輕嘆一聲,然後說:「那好吧,有緣再見。」
 
阿仁說罷然後轉身就走,向他揮一揮手,走進天台的黑暗之中。
 
 
就在阿仁正要消失之際,他想起了一些事,看見阿仁就想問他。
 
他問:「話說回來,你是怎樣找到我的?」
 
阿仁聽著,在黑暗中回頭。
 
阿仁說:「葬禮。我在葬禮上看到你,然後跟蹤你回來。」
 
他問:「你也認識老闆嗎?」
 
阿仁說:「認識。」
 
他問:「你和老闆有什麼關係?」
 
阿仁說:「這個不好說,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跟你講。」
 
他說:「神秘。」
 
 
那一天在阿仁離開後,他在天台打了個電話給她。
 
電話打出了,沒人接聽。
 
老實說,已經有半年了,沒人接聽也是他的意料中事。
 
只是在他離開天台的一刻,他的電話卻突然響起,他打開電話一看,又是一則短信。
 
阿仁說:「對不起,但我必須告訴你,她死了。」
 
阿仁說:「可是你在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陪著她,也算是無悔了吧,不必傷心。」
 
他看著,先是苦笑,然後流下眼淚。
 
在那一刻,他覺得阿仁即使是個好人,也是個很賤的好人。
 
 
這一晚,在天台獨處的時候,他不自覺的想起很多往事。
 
因為想起了事,心情自然低落。
 
他在想,果然有些事不是事在就可以人為的。
 
他以為騙得到自己,但他原來一直都沒有。
 
深夜的時份,月色正濃。
 
也許因為寂寞,他想要一個人陪。
 
突然,他就想起了東哥的話,在褲袋中拿出了一張小紙。
 
 
凌晨三時,整個都市都在沉睡。
 
只有他,在夜裡獨自走上一座舊式公寓的樓梯。
 
公寓裡的一切都是昏暗而泛黃,但這倒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其他人的口中,這叫做Deja vu;在他的腦裡,只是記憶。
 
水星逆行,人類總是迷失。
 
這一晚,他走進了一個單位,躲進了一間房間。
 
然後在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的床上睡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