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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住的地方龍蛇混雜,是一個險惡的地方。
 
在那一區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搶劫爆竊非禮強姦,不絕於耳。
 
他知道其實一個地方亂,大概都是兩個原因。
 
一個是窮,一個是惡。
 




因為他們都窮,所以在沒有什麼做不出,因為他們都惡,所以不怕警察。
 
要是犯了什麼事被發現了,大不了就跑。
 
舊區的路大多九曲十三折,他們在這裡住得久了,大多都能輕易逃出。
 
 
他從小就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長大,心理或多或少都有影響。
 
他見過住在鄰舍的妓女,也見過在樓梯上被非禮的女生。




 
他聽過有人在後巷裡打架,也聽過有人橫屍在客房。
 
很多被社會主流認定為邊緣的事,被認定為罪惡的事,在他身邊都有發生過。
 
那時候他還是年幼,少不更事。
 
然而很多事都是不經不覺的,他就習以為常。
 
所以若然有一天他突然動手殺人,其實也是不需驚訝,因為潛移默化。




 
 
其實說到尾他為什麼會住在那些地方,也是因為他的父母。
 
他父母不是什麼有本事的人,沒權利選擇。
 
沒本事的人要在冷漠的社會裡生存,受點委屈,也是無可避免的。
 
但若然只是單純受點委屈,不會讓人動殺機。
 
因為他很明白有些事,不是事在就可以人為的,所以他們就算沒本事,也認命。
 
可是人要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生活,難免會被邪念影響。
 
一但邪念在心裡萌生了,就很難擺脫得掉,以後就是一直往下沉淪。




 
而自甘墮落的人,他最討厭。
 
 
看更問:「你來幹什麼?」
 
他說:「我以前是住在這裡的,想回來看一個單位。」
 
看更問:「一個人嗎?」
 
他說:「一個人。」
 
看更問:「要去哪一個單位?」
 
他在看更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只見看更瞪大了眼睛,彷彿看到了什麼似的。




 
看更說:「我勸你還是不要去了,那個單位這麼多年來都被封著。」
 
 
其實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麼新鮮的事。
 
在五年前那一宗命案被揭發以後,他的家就一直是被封著。
 
一是聽說那時候屍體流出來的血很多,血滲入了地板和牆壁,屋裡有一陣惡臭。
 
二是因為屋的主人是他父母,在死後沒有轉售,所以一直丟空。
 
離開了家以後,他有想過家裡或者會有什麼轉變。
 
直到他被關進精神病院裡,他依然覺得屋既然都丟空了,應該還是當年的樣子。




 
可是這些年後他再回來,卻發現很多事都變了。
 
 
他以前住的那座樓十分殘舊,入夜以後更是陰森。
 
他走上樓梯,梯級上的階磚已是破損了大半。
 
樓梯旁邊的牆壁是一片泛黃,當中夾雜著因為潮濕引至的霉爛,灰灰黑黑。
 
在轉角位的那裡有一些舊式的電箱,電線雜亂無章。
 
走上了走廊,兩旁的玻璃窗上都帶著一層灰塵,所以光線始終跑不進來。
 
他走到以前那個單位,發現外面始終被圍著藍白相間的封條。




 
他扭開了門,跨過警察部的幾個大字,裡面卻只有荒蕪。
 
 
這麼多年後,屬於他的一些雜物還在。
 
可是一切都像被颱風吹倒過一樣,散落在屋內一角。
 
他來到屋裡的窗前,仍然可以看得到樓下擺賣的小販和街邊的妓女。
 
可是他看著這幾道窗,破洞也有幾個,已經是殘缺不堪。
 
他坐在小廳裡的一座沙發上,沙發很漂亮。
 
從小他就覺得這張漂亮的沙發放在這間陋室之中,是格格不入,不過他父母喜歡。
 
他躺在沙發看著屋裡的一角,不敢前進。
 
那裡是小屋的廚房,聽說惡臭就是在那裡傳出,因為他曾經在那裡毀屍滅跡。
 
 
一個女人問:「你是誰?」
 
門外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跨過警察的封條,走進了屋。
 
他說:「這問題應該由我問你,你是誰?」
 
一個女人說:「我是住在這裡的,你要找地方落腳就去別的地方吧。」
 
他說:「但我是這間屋的主人。」
 
他在小屋的一角找回一張以前的照片,遞給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從他的手上接過那張照片,瞪著他的臉容,來來回回看了幾次。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她轉身就跑。
 
 
雖然他沒有惡意,但看到有個女人在自己面前跑掉,不由得便追了上去。
 
結果那個女人沒有逃得很遠,可能因為她虛弱。
 
不出幾步之遙,他就在樓梯抓到了她,那時候她也掙扎了好一陣子。
 
他問:「為什麼要跑?」
 
那個女人問:「你不是要來抓我的嗎?」
 
他問:「為什麼我要抓你?」
 
披頭散髮的一個女人,眼睛在凌亂的髮絲中浮動著,眉頭緊皺。
 
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有什麼想要隱瞞,但他們並無仇怨,也不會對這個女人怎樣。
 
 
那個女人說:「隨便坐。」
 
他看著那個女人,然後那個女人又看著他,很快就收回了那句說話。
 
那個女人說:「不好意思,忘了這裡是你的家。」
 
他說:「不緊要,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來。嚴格來說,這裡也算不上是家。」
 
那個女人說:「怎樣也好,你就先在這裡坐著,我去給你倒杯水。」
 
那個女人從屋的一邊走向廚房,完全沒有顧忌。
 
而他在沙發上看著她,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與質疑。
 
他問:「你為什麼會住了在這裡?」
 
 
這個女人說她是一個從大陸偷渡下來的人,沒有身份。
 
在社會上找不到工作,所以沒有錢。
 
因為沒有錢,沒能力租房子,但又不想流落街頭,曾經做過很多不見得光的事。
 
後來她聽人說這一區有很多單位因為不同原因而丟空,就來碰個運氣。
 
很快,她就找到了他以前的家。
 
她向街外的人打聽過,聽說這一家人一夜間被殺了,兇手也被關到了別處,不會回來。
 
也是因為這樣,她才安心住了下來。
 
 
那個女人不是什麼有學識的人,來到了香港也做不了什麼。
 
沒事的時候她會在街上流連,看一下公園裡的孩子她就會滿足。
 
有時候有人找她做散工,她都會答應。
 
洗碗傳菜清潔看鋪,她都沒有所謂,只是不會出賣身體。
 
她與很多流落在這區的女子不同,因為她放不下尊嚴,所以沒做成妓女。
 
她覺得要是她有一天能夠放下,或者生活都會好過一點。
 
在這樣的社會裡,被制度強姦還是被男人強姦其實都是一樣,只是前者不會付錢,後者總算能養活自己。
 
 
他問:「難道你住在這裡就不怕嗎?」
 
那個女人說:「怕什麼?」
 
他問:「你知道這裡曾經死過人,不怕會發生什麼骯髒的事嗎?」
 
那個女人聽著只有冷笑幾聲,然後低下頭。
 
那個女人說:「如果你有見過外面的人,就明白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比他們更骯髒。」
 
他聽著沒有回話,因為那個女人的眼神很可怕。
 
後來那個女人獨自走進了房,關上了門,他也沒有再過問。
 
 
其實他今天選擇回來,只想看看會不會找到夢裡的答案。
 
可是他坐得久了,就發現這裡原來都沒有所謂的答案。
 
不久,他就決定離開,而在離開之前,他想找那個女人說一句道別。
 
但或者因為天意,恰巧就讓他看到這一幕。
 
他問:「你在做什麼?」
 
那個女人說:「沒有什麼,你也要來試一發嗎?」
 
凌亂的檯上放著一台蠟燭,一隻用過的鐵匙羹,一條膠帶,還有幾支針筒。
 
那個女人攤在床上,眼睛半張,全身都是汗水,臉上似笑非笑。
 
心裡的自己說:「這個女人在吸毒。」
 
 
他看著這個女人,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憤怒。
 
他就從女人的手上搶過針筒,丟掉,在她臉上摑了一巴,把水都倒在她的臉上。
 
他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那個女人反問他一句:「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說:「你是在吸毒啊,這些東西會害死你的。」
 
那個女人問:「那是我自己的命,我喜歡吸什麼就吸什麼,關你什麼事?」
 
他說:「這裡是我的家,所以就關我事。」
 
那個女人說:「你的家早已沒有了,你這個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