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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一個陽光普照的週末,我和天津決定實行『消失的計畫』。

如常跟父母和弟弟吃了午飯,他們完全沒有發覺我有異樣,應該說,我表現得真的毫無異樣。

當然,我心頭一直是緊張的,但這種緊張感隨著他們不知情的若無其事而淡化下來。我在想,我自己到底在緊張些什麼呢?

下星期的周末,我已經不在,他們會因為我而取消去酒樓這個家庭活動嗎?大概不會。他們會因我而永遠留空一個座位嗎?我相信也不會。只要一撇除這些「親人」的傷心,我對自己的去留便評估不了,也再沒有評估的必要。



飯後,我在酒樓門前如常跟他們道別,我轉身後,卻沒有馬上離去,我罕有地回頭看他們三人的背影,深切意識到他們活脫脫就是一家人,但只要我站在他們身旁,一定會顯得格格不入。我為何始終不能輕鬆地投入他們之中呢?我自己也無法明白,我就像是個被派駐到這個家庭當他們大兒子的卧底,早已忘掉了自己真正的身分,卻又太清楚這不是我原來的身分那樣

我默默目送他們三人步入商場的電動手扶梯,我相信自己已經做了我最高限度所能夠做的事了,我無法付出更多。

我約了天津在家附近等候,我倆如常的在床上赤裸親吻,到了傍晚時分,當母親打電話回家,我對她說我今晚已約了人會出去,她便問要不要留飯給我,我感到心裡發酸,深深吸一口氣說:『不用,我不回來吃了。』

掛斷電話之後,我對天津說:『出發吧。』

我拿出沉甸甸的、有輕微發霉的旅行袋。旅行袋是屬於父親的,不是什麼名牌,但很實用,還有那皮革,摸上去就似酷愛打籃球的人的手心。



我對她笑說:『父親的這個袋子,我覬覦好久了。他該不會介意吧,我一向也沒有拿過他什麼的,甚至連他隨手放在客廳的錢包內的錢也沒偷過,這次就欠他一個旅行袋吧。』

『我們需要一個旅行袋嗎?』她問。

『我不知道,但我總覺得兩手空空地離開,彷彿有點奇怪。我想趁這些時候,在這個世界順手牽羊。』

『真奇怪啊,說起來,我也在做同一種事。』她從肩袋中取出幾包餅乾,『我偷了外婆最愛吃的餅乾。』

『你真是個非常孝順的孫女。』我笑了。



我們走到碼頭,搭乘了一班到長洲的渡輪,直至這一刻,我和天津誰都不知道該如何「消失」,也沒有周詳策劃過,我們只是緊緊握著對方的手,知道彼此共有那個信念而已。

抵達長洲後,天色已經入黑,我倆都餓壞了,便在沿岸的風味餐廳吃了一頓豐富的海鮮大餐。我完全不看菜單內的價錢便點菜,點了包括大閘蟹、生蝦、聖子等一大堆,我飽得連褲頭的鈕扣都要鬆開來,她注視著滿桌子吃不完的食物,對我可惜的說:『我們點菜點得過多了,這一餐可真價值不菲啊。』

我在她耳邊說:『我沒想過要付帳。』

她驚異的看著我,我小聲的說:『我剛才去過廁所巡查了一回,廁所旁就是後門,後門是開著的,你拿著旅行袋先離開,我稍後便出來。』

『你確定要這樣做?』

『我掏盡口袋內的錢,大概也只夠付帳單的三分之一吧,我可不想在消失前要被罰洗碗。』我問:『你覺得呢?』

『這個最後晚餐的安排,倒也真夠特別。』她笑著向我貶了一下眼,『不過,我相當喜歡。』

話畢,她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若無其事的提著旅行袋走出了酒家。



我坐在座位上,一面替自己優遊地斟著龍井茶,一面留意酒家裡的夥計和老闆的動靜,當他們分別忙著應付著幾桌食客和付錢的客人時,我瞄準了時機,從後門悄悄溜了出去。

天津在門外等候,我倆互視一眼,便捉起對方的手來,沒命地向前狂奔。

雖然如此,我心裡卻不怎樣感到害怕,只覺得這是個好玩刺激的遊戲。

跑了超過五分鐘,才在一個四野無人的沙灘前停下。

我倆弓著身子跪在沙上,把兩手撐在幼滑的細沙中,大口大口喘著氣,我想對她說什麼,但卻上氣不接下氣,話不成話。

她慢慢的像一頭老虎似的向我爬過來,用兩片嘴唇封住了我要說話的嘴巴,然後,她彷如安心閉上了雙目。

我也很想將這一刻的記憶好好記住,並延續得更遙遠。所以,我也閉上眼睛,讓自己全心全意去感受當下。



過了很久很久很久,我們才把臉移開來,睜開眼看著對方。

天津問我:『不知道人們明天發現到我們時,會作如何反應?』

我想了幾秒說:『看看首先會撞到誰,如果遇上的是小偷,會偷走我們的錢包;如果遇上的是非法入境者,大概會把我們身上的衣服都脫光光吧。』
『不能遇上更好的嗎?』

『可以,如果遇上的是燒味舖的變態老闆,會把我們拿去做叉燒包的餡料。』

『那就太糟糕了。』她笑了。

真可悲,我們可以選擇消失,但又對自己遺下的軀殼無法自決。』

我們執起木枝,在沙上繪著對方的圖畫,她把我畫得相當神似。我確實沒有藝術天分,我將她畫得像個火柴人般,我們最後決定把兩個公仔的手互連在一起,為此,我畫時只好勉強拉長了她的一條手臂,我滿不好意思的,對她說了聲抱歉。



我和天津坐在沙灘上,注視著黑壓壓的大海。海邊有上億的沙粒緊緊的聚在一起,在月色的照射下,變成一張活的油畫。她突然說:

『我寧願我們會成了大魚的食物,成為大自然的循環之一,總算也作出貢獻啊。』

我凝望她的側臉,簡單說:『有何不可?』

她轉過頭問我:『走了嗎?』

『出發吧。』

我倆手牽手,就像平常散步似的走進大海中。

冰凍蝕骨的海水,迅速滲入我們的鞋子內、褲管中,我意識到很快這些冰凍的海水也會灌入我的口中、鼻孔中,直至將我倆完完全全地淹沒為止。但我依舊一點也不感到害怕,我只是討厭太低的水溫,使我滿身難受而已。

我看看天津,她握著我的小手像冰雕品般冰冷,也把我的五指扣得愈來愈緊,她是害怕吧?



我感到她相當害怕。

當海水浸到我倆胸前,她突然開口說:『如果我們現在改變主意,我們以後會幸福嗎?我們將來會組個家庭,生很多很多個孩子嗎?』

『我想可以的。』我用發抖的聲音說:『只要我們留著生命,就有機會製造更多的生命。』

『我想多問你一遍。』

『問吧。』

『你到底想消失嗎?』

我停下腳步,拉著她的手使她轉過頭面對我,我平靜看著她。『倒不如你告訴我吧,你為何想跟我消失?』

她緊閉著嘴唇,別過臉一會,才直視著我說:

我想在我們的感情消失前,讓我們自己消失。』

我連一秒也沒考慮,對她斷然說:『我對你的感情永遠不會消失。』

她一張臉慘白,全身不停在哆嗦,『你憑什麼去保證?』

『就憑,我永遠不想你在我的世界內消失吧。』

天津靜默地看我,思考著我的話。

我清楚告訴她:『這個世界太大了,但我的一整個世界卻很細小,只剩下你和我而已。如果你消失了,我可以找誰來代替你呢?』

『隨便找一個也可以啊!』

『那麼,她歸究也是你的替身而已,她的體溫也是頂替著你的體溫而已,我為何不實實在在的要你呢?』我連一點點激動都沒有,也沒有把語調說得咬牙切齒斬釘截鐵。那是因為,我比誰都要清楚我心裡的想法,而這種想法是堅定的,毫無懷疑餘地的。我說:『所以,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對你的感情永遠不會消失。』

『你早說嘛。』她牙關打顫的笑,她的口唇在墨黑色的四周看來仍像魚肚般白。『如果你早點說,我們便不用走到這一步!』

『唉啊,很抱歉你一直沒有問。』

『回去吧,海水冷死人咧!』我聽得出她想改變主意,我只好鼓動她:『並且,剛才忘記提醒你,在大魚能夠享用我們之前,我們會被晨運客發現,像兩條雞泡魚般被撈上岸了。』

『你這麼說,我們應該回頭是岸對吧。』

『理論上是。當然,我們也可以因利成便來一個夜泳,但我希望可以另選炎熱的一天。』

天津便一臉愉快的拉起我的手來,領著我回頭,以跳躍般的舞步,濺著水花跑回岸上。一離開水裡,晚風將濕透了的衣服黏緊在身體上,那種感覺教人難受得要命。

我們找了沙灘附近一間代租度假屋的士多,當我倆像剛跌進洗衣機洗滌完似的對老闆說要租一間屋,他用驚駭的表情注視著天津和我足足五秒之多,彷彿想要證實這二人是不是水鬼凶靈。

終於,他收下租金,帶領著一邊在發抖、一邊在滴水的我們,走到附近一幢三層高的舊,替我們打開了一個房間的大門。

一關上房門,我和天津像進行脫衣服的比賽,兩個人在廿秒鐘之內已脫得光光的,立刻跑進了小小的浴室中,扭開最燙的熱水,讓暴烈的蓮蓬頭水柱,驅走全身上下的寒意。

我倆緊緊擁抱,水的熱度和蒸氣使我和她的臉孔、肩膀和胸部都變紅了。

『今晚不回家好嗎?』她在我耳邊輕輕問。

『你這麼說,就像在拐誘未成年少年啊。』

『我的確是在拐誘你。』

她抬起眼,直視我的眼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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