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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浴後,天津打了個電話回家,跟她外婆說希望今晚在同學家中留宿,原因是同學的家人到了外地旅行,同學的母親越洋來電,懇請她留下來陪伴女兒,她是沒法子推辭的啊。她外婆聽完便只好答應。

我稱讚天津,那真是個情理兼備的謊話。

我在廚房內,把一直放在旅行袋內的兩枝百事可樂用鍋子煮熱了然後縮進被窩內,跟天津一邊喝一邊看電視。

環顧四周,發現這真是一間簡陋的度假屋哦,屋內燈光不足、壁紙給住客撕落了一大片卻竟然沒補上,電視機連遙控器都沒有,放在玄關的藍色人字拖鞋早給人穿到變成了淺灰色,但赤腳踏在地板上卻又出奇地冰冷,屋外不時會傳來狼叫般的胡胡的聲音,理應陰森可怖。



可是,我卻半點也不害怕了,只覺得自己正身在一大片幸福之中,而幸福圈成一層保護網,把一切不順、不安和不好的感覺擋在外面。

而我知道,天津也有著同樣的感受。

當電視播放著深宵新聞的時候,天津把頭忽然伸進被子內,當我渾身酥軟之時,她卻停止了一切的動作,在我胸前鑽出頭來,轉頭看一看電視機那方向,又把雙眼轉回我臉上。

『有什麼值得關注的新聞嗎?』

『似乎沒有。』



『那麼,不如專心注意著我好了。』

『好啊。』

『我想跟你做愛。』她用一種渴求的眼神說。

『為什麼呢?』我問。

『為什麼要問為什麼呢?你不是一直很想這樣做嗎?』



事實上我是不該問的。但我不得不問,我心中充滿了疑惑。我心想如果那些疑團沒有解除,我和她做愛也會做得不專心。當然,專不專心的結果或許都一樣,但我希望自己可以心無旁騖的做這事。我明白到,它對我來說是件極為重要的事,對她來說,也是件極為重要的事。所以,我覺得需要鄭重看待。
『這畢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做愛,我不想不明不白便做了啊。』我坦白說:『既然已經憋了那麼久了,我也不介意再忍受下去啊。』

『但是,我深感無法滿足了。』

『你不是說過,你始終未能接受讓一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放進自己的身體裡嗎?』

『你是屬於我的嗎?』

『是的,我屬於你。』

『既然,你是屬於我的,你的身體各個部分也是屬於我的,不是嗎?』

『是的,我是你的,我的身體各個部分也是你的。』



『所以,我只是問你取回我的東西罷了。』

我哦了一聲,天津的話太乾淨俐落,她使我心裡一切的顧慮,像灰塵般抹走了。我感到自己像一道乾淨的玻璃,從內往外看和從外往內看都是光明磊落的。

我一直以為自己想跟她做愛,只為了想完全地佔有她,當然因為我也是個情慾和好奇心滿得要瀉出來的十五歲少年。

到了如今的這一刻,對於做愛這件事,我卻有著像隨著樹木生長而衍生出來的樹紋般的深一層感受了。我絕對相信她所說的話,且相信她的話就像從我腦中某一個相濡以沫的部分萃取的那樣:她只是問我拿回多年以來放在我身上讓我替她保存而屬於她的某些東西;相對而言,我也有權問她拿回多年以來放在她身上讓她替我保存而屬於我的某些東西;而只有這樣,我倆才能把自己身體上的缺漏修補成完整,但單靠自己的力量是永遠無法完成的,非要靠對方幫助不可。

做愛的時候,她多次用尖長的指甲嵌入我的背部、手臂,我想自己會流血吧,但我幾乎沒有感受到痛楚的那種意識,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單純是我自己了,我的人生也已經不是了無意義了,我必須把自己改良成一個更好的男人,好好保護這個女人。

我倆淋浴完畢,便跳回床上互相擁抱,我又感到有點餓了,便打開她外婆被偷的餅乾,一連吃下了幾塊,也遞了一塊到天津嘴巴前,她笑著皺起鼻頭想連我的手指也咬下來,我像投幣進販賣機似的把餅乾塞進她口中,急急把手縮回。

『你的手臂,拿出來。』

『為什麼?』



『我想咬你。』

『我為何要給你咬?』

『因為你是我的,我喜歡將你怎樣就怎樣。』

『我有沒有辦法把我自己贖回?』我乾笑問。

『沒辦法,你從此便是我的。』

天津拉起了我的手臂,像捧著一個鮮艷欲滴的富士蘋果般,無可抗拒地一大口咬下去,我發出一聲苦楚的呻吟。她在我發麻的手臂上咬了上下兩排整齊而每顆珍珠般的牙齒印,就像某件後現代藝術品。

『我也要咬你。』我氣憤地捉住她的手臂說:『你也是我的。』



她掛著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嘿嘿笑說。

『既然我是你的,你就要更加愛惜自己嘛!那有人會咬自己的呢?』然後,她快速縮起了手。

我驚歎地道:『咦,你應該加入辯論隊。』
 
 
3
 
翌晨醒來,我摸摸深夜才掠曬的衣物,經過一晚風乾,它們乾潔如新。回想起昨晚我和她曾經浸在海水中,彷彿是一件不太真實的事。

我和天津手挽著手走出度假屋外,步過沙灘,想尋找昨晚繪畫過的兩個公仔,卻發現遍尋不獲,漲潮時海水應該把它淹沒了。

我不知不覺便說出一句話來:『我們消失了。』



『對啊,消失了。』她笑著說。

消失,是發現自己真正存在的最好方法。我也笑了。

在候船室等待離開長洲之際,她想到什麼,對我說:『對啊,你寫給我的那封信,我有一部分不明白。』

『我也不完全明白啊。』

她失笑,『信不是由你執筆寫的嗎?』

『我很喜歡看三島由紀夫,所以,寫作也想學三島由紀夫嘛。』我說:『他寫的東西我也不完全明白,但只要我喜歡看便可以了。』

她點了點頭,『你借給我讀吧。』

『好啊。』

就算她進出過我的房間不少次了,但沒有碰過三島由紀夫的書,由她主動提出要讀,我感到很愉快。

『你也借給我譚詠麟的最新大碟,我想為阿倫和張國榮各自錄一隻金曲之中的精選之最。』

『何謂金曲之中的精選之最呢?』她搖搖頭笑,『他倆還未死啊,還會不斷有新歌推出吧?那就沒所謂的精選之最了。』

『那麼,我修正一下說法好了……是截至現今一刻為止,二人的精選之中的最精選。』

『我也是你的精選之中的最精選嗎?』天津問。

『我真是太孤陋寡聞,你錄過歌嗎?我可沒聽過哦。』 我嘻嘻笑。

『何寶榮,你怎麼每句總是衝著我來!』 她假裝在生氣的盯我,「我是指感情上。」

我想一想,『沒有誰來做比較啊。你是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選來選去也只得你一個啊。』

她愉快微笑,『將來呢?如果你將來有很多很多女朋友,我會是你的女友之中的最精選嗎?』

『當然是!』我認真說。

『你憑什麼知道?』

我怕給坐在附近的乘客偷聽,把頭移近她耳邊說:『就憑,你奪去了我的第一次,我可沒法子忘記你吧。』

『我以為男人不重視這一點。』

『當然重視,只是無人敢直言。』

『為何不敢直言?』

『害怕對方會不負責任啊,害怕會給對方拋棄啊,但由於我們的身分是雄糾糾的男人,無法將這些擔憂宣諸於口,只能反抗性的裝作滿不在乎,憋在心內讓擔憂繼續發霉下去了。』

『你怕我離開你?』

『非常害怕。』我點點頭說。

『我也是。」她說:『我也怕我自己會離開你。』

『我知道。』

渡輪抵達了,我和她登上船,我拉開旅行袋的拉鍊,把卡式錄音機拿出來播放,隨意的扭開了收音機來聽,電台播著張國榮的<共同渡過>,我把一邊耳機塞到她耳窩,我倆一同安靜地聽著這首歌,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問究竟為何生
但你驅使我擔起灰暗 勇敢去面迎人生』
 
曲終,我彷彿感覺到彼此被深深祝福了。

天津摘下耳機,問我:『我們會一起變老嗎?

我看看窗外的大海,靜了一陣子才看她。

『我覺得,我現在已經很老了。』

『趁你的腿還沒有腐化之前,借用一下好嗎?』

我沒說什麼,她便把頭舒服地枕在我的大腿上,舒服地閉上眼睛。我戴上耳機,也閉上雙目。

是吧,我覺得自己真的很老了,就算身體狀態仍是十五歲時的身體,但心態已接近死前十五年的心態吧。老得已經不想動了,寧願就這樣與她坐著共度餘生。

我真希望,這是一隻鬼船,永遠沒有泊岸的一天。
   
 
我真希望跟你一起變老,
老到沒法子再聽到你說你愛我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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