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過程很漫長地失去你
 
 
當你告訴我:
『我沒什麼擁有的,也沒什麼屬於我。』
 
我很想告訴你,
你擁有我,我也屬於你的啊。
 
可是,我說出來你一定會不相信的了。


所以,
我只會在心裡對你說,
我要不發一言也令你聽到我心裡的聲音。
   
1
 
我和天津的感情,在『消失事件』時,處於最高峰和下坡的分界線,但就像任何事只要去到最頂端就沒法子再爬高,到後來也逃不過滑落的命運。

我不知別人有沒有那種預感的能力,但我的感覺卻尤其強烈:我猶如在一輛失去引擎的車輛中,在那種從山坡直線滑落的狀態下,眼白白的等待自己將被猛撞,人毀人亡的一刻。



如果我心中沒有那種預知,相信我會快樂很多,所以,我總希望自己最後是會被一部飛墜的冷氣機迎頭當場壓死,或被一架從後失控撞至的貨車撞死,一切閃快得叫我連痛苦的機會也沒有。而不是身在沒法降落的飛機上,或自知沒法踏出的醫院深切治療病房內等死

死亡叫人恐懼的,並非死亡本身,而是來自我們正經歷在漫長地等死的這個過程。

不知從那時起,我活在即將失去她的陰影下。是的,那份陰影不知不覺的擴大,最後甚至吞沒了光線下的我,把我拖進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我努力的很努力的想,我到底在何時開始有那種想法呢?大概,就在我真的相信天津是屬於我,而我也真正屬於她的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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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大半年內,我倆有過大大小小的吵架,有很多時候,我也不知為什麼要吵,但就是極其無聊地吵起來了。

就像有一次,我跟天津去逛百貨公司,走近內衣部時,她說想買內衣,我便說我迴避一下,到附近的精品部看看,給她時間慢慢挑選好了,怎料她就突然發起脾氣來。

她說,男朋友陪著女朋友買內衣是很體貼的行為。但我告訴她,陪著女朋友買內衣的男人太沒男子氣概,我倆便氣沖沖的不瞅不睬老半天了。

又有一次,我對她明言不希望她跟她的兩個男筆友再通信了,她問我為什麼,我告訴她我從未收過她一封親手寫給我的信,若她想對筆友寫什麼倒不如寫給我還好,但她一聽之下臉色馬上轉暗了,彷彿我要搶走她的什麼重要財產似的。我也悶悶的生氣,兩人又是你既然無理的、我也強詞奪理的爭吵了一輪。

而每一次,當我和她各不相讓之際,總會有一個主動的、另一個順應地做愛起來,而只要我們的身體合在一起,吵鬧的那些內容就像那些涉嫌內定造馬的音樂頒獎典禮,事件很快便平息下來了。

我們各自的身體,變成了和解的武器,而同時我們又確實無力抗拒對方給予自己的體溫。
 
 
2
 


中五會考放榜日發生的事,是令我和天津的感情急轉直下的轉捩點。

在後來的很多年,我不斷反問自己,當時的我是否做了極為不智的事?但我沒有哄騙自己的道理,如果歷史重演一次,甚至重演十遍,我一樣會將那樣的事再做一次,我也一樣會將那樣的事再做十遍。

可以說,如果不這樣做,我即時就會後悔,根本不必留待日後去想要不要生出悔恨。

天津就讀的,是香港頂級的女校,而我的男校則不見經傳。所以,面對這次會考,我們抱著的態度截然不同。以我這種對世界有種漠然的性格,只不過將這次會考,當作一次大型的考試而已。

天津不這樣想,她的想法是幼稚園讀了三年、小學讀了六年、中學讀了五年的總和,全為了考這次天殺的會考。

因此,臨近會考的前兩個月和考試期間,她幾乎每天都在費盡心力瘋狂地溫習,與她一同窩在自修室裡的我,卻感到非常無聊。

雖然,我已經努力將自己調校到讀書的心情了,但在我眼前最常出現的,卻是我倆手挽著手到處去、或在床上嬉戲的畫面。我跟她的專注程度相差得太遠太遠了,使我在考試的那幾個月苦不堪言,有如陷進囹圄。

因此,會考放榜前一晚,她怎也睡不著,我勸她不用擔心,只因擔心也沒用了吧,結果早在考試完畢停下筆來的一刻已決定了,但這仍無法平息她的緊張感。



我逐漸感覺到,本身對於成績要求甚高的天津,除了要對苦讀的自己交代以外,還要求對自己是私生女這個身分作一個交代,她總希望一切皆比別人強,彷彿只有這樣,自己才算是個正常人。

我與她在電話內談了整整一晚,東拉西扯的談了很多,惟獨當我問她如果分發不回原校,將會有什麼打算時,她的語氣便變得煩躁,就像由始至終也沒想過回不了原校似的。我不想刺激她,便把話題引開了。而事實上,我太清楚自己的成績,因此早有打算,如果考不上原校便選讀附近一間較差勁的男校,還有另外兩家更不堪入目的學校做後備,大不了便轉去私立中學讀中六好了。既然付學費的是我父親,我唯一憂心的只是自己太早出社會工作,將來便無法享受做學生時獨有的福利(如暑假、聖誕假等)而已。

學校在早上八時開始公佈放榜成績,我和天津在清晨六時決定放下電話,相約去吃早餐,我們並肩坐在餐廳的卡座前,一晚沒睡的她臉色差透了,我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我們點了午餐肉通心粉和火腿奄列,她吃了幾口便無法嚥下,我伸手抱著她的肩膀,另一隻手用湯匙把通心粉和切了片的奄列餵進她口中,她在我臂彎中才總算多吃了一點。

熬到七時多,我和天津各自返回自己的學校裡,臨別時我對她笑著說:『喂,祝你好運!』

她露出一整個早上首個笑容說:『祝我們同樣的好運!』我倆便分別。

我拿了放榜的成績,成績有著我出乎意料的好,絕對符合校方收取中六學生的要求,我迅速辦妥手續便離開了。我的心絕對不是放在我的成績單上,我一直幻想自己正跟天津同行,而我相信只要一直這樣想,我就能暗中傳遞給她多一點力量,一想著這我的身體也熱起來了。

這該是關乎念力,雖然我也不太明白,但我還是寧願去相信。



我答應過天津,只要一辦妥升學的事便去她學校看她,所以,我一秒鐘也不浪費,馬上攔了計程車趕過去。車子在女校門前停下,我也不理會自己身為男性的身分,直接走了進去。

我在操場上的公布欄前,來回尋找天津,最後發現她怔怔坐在沒有開門的福利社的一角,她把成績單平鋪在校裙上,垂下頭似看著它又似在沉思著什麼似的。

我遠遠看著她,忽然感覺到有一陣戰慄從心底浮起來。

有很壞的事情發生了。

我一步一步的向天津走過去,站定在她面前,把她眼前的光線都遮住了,但她好像對我的存在毫無知覺似的,一動也不動。我拿起她擺在校裙上的成績單,默默的看一遍,當然我的成績是沒法與她相比的,但對於一直希望在原校繼續升讀的她來說,這個成績的確不能接受,或者說……慘不忍睹。

我知道既已成事實,再追究為何考不好也是枉然,只好對她很溫和的說:『沒關係,我陪你另找學校。』

天津抬起眼看我,她的眼神有好像累積了一輩子的那種倦意,她點點頭,不發一言的站起身來與我離開。

臨走時,我倆路經正為報章記者拍照和做訪問的一個考到十優的女生,天津一直把頭垂得低低的,避免去張望那女生,我也識趣地遮擋著她的視線,陪她走出校門。



我們走遍了同區的四所女校,兩家聲名遠播、兩家中規中矩的,但都以滿額了這同一理由,把前來報讀的女學生拒諸門外。

天津的臉色愈來愈灰白,她轉而到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男女子中學,當知道中六收生尚有名額,她便神情木然的走進去辦理手續。

我靜靜站在她身旁,看著她坐在幾張教師桌併成的大桌前填寫表格,我發現她握筆的手一直在抖著,她真的願意在這裡就讀嗎?她應該屈就自己嗎?

更何況,我騙不了自己的是,我心裡響起了強烈的危險警號。

天津希望能夠在原校升讀,其實更能代表了我的希望。

我的想法一點也不複雜,只希望她可以順利升學,不用轉到男女校裡就讀。

因為,只要她在男女校就讀,與異性交往的機會就會大大地提高了。我不能排除任何只要有異性存在就有可能發生的事,而在這些可能性之中,自然也包括男女之間的感情。

無論她走不走向別的男人,只要我不在她身邊,總會有另一個男人走近她

我一直在男校就讀,這件事對我來說,足以用恐怖去形容。當我愈是加以想像,我愈是陷入一種連自己也不可置信的嫉妒之中。我妒忌的對象,包括她身邊出現過的所有男性,也包括她身邊即將出現的所有男性。而我又明白地知道,過去了的是挽不回的,我卻希望可以阻止將來預計發生的危險。

至少,我自覺有權力掌控這一點。

我裝作關心地問:『你考慮清楚了嗎?不必多走幾間學校嗎?跨區找一下也可以,多走幾間就會有多幾個可能吧?』

『我的成績太壞了,我比誰都知道這一點,就算走到哪裡也會被拒絕。』她繼續填寫那份繁複的表格,沒有抬頭地道。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必在男女校就讀,大可另找一間女校啊。』

天津在表格上再靜默地寫了幾個字,猛然抬眼瞪著我,用怨恨的語調說:

『你現在跟我說這些話?』

我整個人木訥起來,一顆心像被猛烈的冷氣風口直吹著似的冰涼。

我從未見過天津的這種眼神、這種語氣。

往常的她,無論如何發怒,她也只是流露出不滿的表情而已。但她這個對我非常懷恨的表情,這種非常懷恨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

我因太訝異而不懂說話,但我心裡也明白,我是真的觸怒她了。

她一面注視著我的臉,一面說:『由始至終,你也沒有相信過我。』

『我不是。』

『你是的,你一點也不信我。所以,你才要我跟男筆友絕交對吧?』

『我沒有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與你交住的男性而已。』

『這又有什麼分別?如果你相信的是我,他們就算對我怎樣,又有什麼關係?』

我一下子無話可說。

『你明白我的感受嗎?我讀不回原校,就連踏入學校門檻的資格也沒有了,你還要求我怎樣?我只想有一間學校收容我讀中六,我根本沒有留意到這是女校或男女校,但在你眼中卻只看到這些!』

她兩眼的眼圈通紅得可怕,好像隨時要流出血色的眼淚。

我張開口想說些什麼,但自知縱說什麼也是不盡合理的話。因我的話是從我自己的利益出發的,不可能同時顧及她的感受,也可以說如果我現在對她讓步了,我就是忽略了我自己的感受,我也會不甘心。

我板著臉,用強硬的態度說:『無論如何,我不喜歡你讀男女校,我陪你另找學校好吧?』她的臉色忽然完全地平靜下來,『我決定讀這一間。』她不再看我一眼,垂下頭繼續填寫剩下的表格。

我想,如果我不屬於那種一切不欲宣諸於人前的人,我一定會第一時間把她手上的表格搶過撕成碎片,並用男朋友這個身分喝令她馬上跟我離開。

但我比起想像中的自己軟弱得多了,我做不到,我心頭充塞著那種暴烈的想法,卻克制自己不可在實際行動上表達出來,這種表裡不一的矛盾,使我痛苦極了。

我自嘲地說:『看來,我已經沒必要在這裡了吧。』

天津以乾硬的聲音說:『如果你有要事,可以先離開。』她由始至終沒有再抬起頭來,彷彿將她眼前這一份入學表格填妥遞交,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事。

『再見。』我淡淡說。

『再見。』她也淡淡的。

我茫然地站著,天津竟沒有叫我留下的意思,因此我更沒有留下之理。我理解到自己傷害了她,但同一時間也感到自己被她徹底傷害了。

我只好頭也不回的步出學校,毫無方向感的往前走。

有好幾分鐘,我盼冀她會追上來,或是在我身後不遠尾隨,默默地等著我轉身跟她和解。後來,是我自己打消了這個理想化的念頭,我在紅綠燈等著過馬路時,無意識的張望回頭,而事實上她也真的沒有追上來。

我有種強烈的預感,我要開始很漫長的失去她。
 
 
3
 
在那天以後,我和天津斷絕了通訊。

我們像在進行一場沉默的比賽般,要考驗誰捱不住會先向對方開口似的。而事實上,我和她也是不多話的人,如果還要故意沉默,這場賽事恐怕會延續很久很久。

很快,我幾乎已捱不住……我真的很想她。

想她的程度,是我不能想到她以外的任何人,不能做想她以外的任何事,由起床的早上到躺下來的夜晚,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做過任何事。

萬一,有人將我一整天的生活錄下來播給我放,我一定會懷疑錄像裡的是不是自己,也只得我一個人知道,我沒有說出來的沒有做出來的才是真正的自己,但我又得連忙否認那個是真正的自己。

我只想看到她、觸摸到她,只有這樣我才能做回自己,只有這樣才能回復我的生活。我多次想致電給她,想走到她家樓下等她,但我又小心地提醒自己,這次與其他很多次無聊的爭拗的不同:她走了一條路,而這條路是由她擅自去選擇的,當中卻沒有包含對我這個男朋友的考慮在內,甚至沒有查詢過我這個男朋友的意見。

事情既已發展到這一個地步,我也必須好好想一下,如果我用沒有包括對她這個女朋友的考慮在內的想法,我到底是否該與她繼續同行呢?我知道,就算走下去,我今後也不過會遷就她的腳步,苦苦追隨而已。

悲哀的是,內心另一個不那麼頑強的自己,卻認定我已回不了頭。正如天津一直希望的,我是屬於她的,我也開始相信自己真正屬於她了,否則,為何我會感受到如此強烈的被遺棄感?

我知道,這是一場強弱懸殊的角力,毫無疑問我處於劣勢,也因此,我絕不可能容忍自己主動找她言和,否則我將會輸得更徹底……輸得令我從此無法在她面前抬起頭來。

為了保衛最後那一點點的自尊,我必須等她先向我開口,就算不是道歉的話,就算只是一句『買了中六課本沒有?』或說什麼更無聊的話題也可,只待她一開口了,我也能開口了。而只要她先開口,我起碼會贏回輸掉了的一半,這總比完全輸掉好太多了。
我們都在參與一場自虐又凌虐對方的遊戲,逼不得已地。  
 
也許,
我對你的不滿,
也等於我對自己最滿意的地方,
我希望你可以欣賞我、認同我,
然後把你整個人溶入在我之內。
 
相對來說,
你也不斷提醒我這件事,
每次跟你吵架後,
我總會調整自己,
努力想溶入你之內……
 
是的,
我一直想把我變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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