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五天
 
 
 
夕陽的天空如夢中的仙境,藍色的天空裡泛著淡紫﹑橙紅和粉紅色的雲彩,一縷縷的,彷彿隨時會被吹走。
天空最美麗的時候,偏偏是它即將消散的時候。
而你,看著夕陽,明明知道它將要殞落,除了用最後的氣力將這份美麗烙在眼底,就甚麼也做不到。
你永遠不能阻止日落。
像我不能阻止自己離開。
無能為力。




這種無力感把我捕獲,胸口像被壓住般。
大概,彌留之際,我眷戀的不止是家人朋友和愛人。
還有這片天空。
這片平常不過的天空。
我不知道死去的世界還有甚麼。
還有天空嗎?
 
在我喪禮舉行之日,還有這片美麗的天空為我送行。
 
我望向殯儀館入口處,陸陸續續有我熟悉的臉孔走進。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頭望向那炫目的天空。
 
 
「…妳好,是貝妮的朋友嗎?」
我正想走入靈堂時,媽媽禮貌的問我。
媽媽還是一臉倦容,而且黑眼圈比第一天見她的時候更深了。
但是,她再沒有那般憔悴和悲慟。
我微笑。
「姨姨妳好,我是貝妮的小學同學,我過了外國讀書很久,才回來不久就聽到這消息,所以…」
我隨意編了一個謊話。




今次我又化成了誰呢?
我低頭看看自己雙腳,大概是一個穿著米白色連身長裙的女子。
「這樣啊,有心了。」媽媽點點頭,示意我走進靈堂坐下。
我握緊媽媽的雙手。
「姨姨,謝謝妳。」我說,望進媽媽的雙眼裡。
辛苦妳了。
為了讓大家可以跟女兒作最後的道別,要妳再承受一次悲傷。
謝謝妳,媽媽。
 
 
我踏進靈堂,左右兩旁都坐滿了人。
我微笑。
原來我死了,會有那麼多人來跟我道別呢。
原來我留在這世上的,還不少啊。
這些人以後的人生裡,都會偶爾的想起我吧?




蔣貝妮,會被很多人記住。
不是消散得杳無痕跡的一個連名字也沒有人記得的生命。
這些人,就是我活過的鐵證。
 
我走到靈堂的正中間,面向自己的遺照。
照片中的我笑得很好看,你們為我選了一張很漂亮的照片呢。
你們以後記得的貝妮,也會是這個掛著笑容的我吧?
一定要啊。
我望著照片,深深的鞠了躬。
再抬起頭,眼睛卻泛起了薄霧。
但那不再是悲傷的眼淚。
 
我望向右邊的一排座位,一個我剛剛走進來,就決定要坐的位子。
即使我知道不合規矩。就讓我坐一會吧。
因為,那是我的爺爺嫲嫲啊。




 
我坐到爺爺嫲嫲身旁的座位時,旁邊的姑媽和姑姐疑惑的望向我。
「小姐,不好意思…」姑媽開腔。
「抱歉,我知道這是不合規矩,但我有些說話想跟這位伯伯和婆婆講。」我一臉歉意。
姑媽是一個很嫻熟的人。
知書識禮,大方得體,很懂得察言觀色的一個是我榜樣的女人。
嫲嫲自小就常常對我說,「一定要大學畢業才可以拍拖。」
小時候的我只懂點頭,也因此以為大學畢業才拍拖是理所當然的事。
「妳看姑媽,讀完了大學才拍拖,選了一個成熟穩重又可靠的男人做老公,妳看,姑媽自此也不用愁生活,還可以過得優哉游哉。所以貝妮啊,妳也要記住,大學畢業才拍拖,而且要找個有能力照顧妳的知道嗎。」
嫲嫲總是語重心長的握著我的手這樣說。
縱使隨著年歲增加,我又信服她這一套,變成每次都是例牌的笑笑點頭,不當一回事。
我從第一次戀愛時,就想著,一定要帶男朋友回來給嫲嫲看。
我想告訴她,縱使這個他不能從一開始就保證到我的幸福,但我認定了他就是我的幸福。
而且,愛情哪有必贏了?
想甚麼也不輸掉的把幸福抱回家,也太貪婪了吧。




是,可能姑媽就是那幸運兒,但我不會傲慢得假定自己會有這運氣。
而且,認識到阿信,就是我的幸運和幸福。
我們一起牽著手,一步一步慢慢接近我們的幸福,也是個很美麗的故事,不是嗎?
 
只可惜,我還是一次也沒有帶過男朋友見爺爺嫲嫲。
想不到第一次見面,會是在我的喪禮。
阿信坐在爺爺嫲嫲的對面,而貝妮則在照片中燦爛的微笑著。
我們竟然以這種方式,一次過讓阿信見了我的所有親戚。
我望著坐在對面的阿信,又有一絲失神。
忘不了的。
就算再見一千次,也是無法割捨的。
我根本不想離開,也不想放手。
卻已經無力挽留。
 
「妳是貝妮的朋友嗎…?」嫲嫲溫婉的聲音使我回過神來。




印象中,嫲嫲從來不會大聲說話,是個很典型的保守婦女。
以保護家人,照顧家人為生活重心的女人。
我點點頭,「對,才剛剛從外國回來。已經很久沒有跟貝妮見面了。」
「…老婆婆啊,其實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在貝妮小時候,我常常跟她在公園玩,也見過你和老伯伯很多次了。但你們應該不記得了吧。」我說,也不算全是謊言。
「…嗯,是有些印象呢。」嫲嫲還是禮貌的應道。
旁邊的爺爺垂著眼睛,靜靜的聽著我說話。
爺爺的頭髮早已經全白了,臉皮鬆挎挎的,總是架著一副金絲眼鏡。
即使爺爺已經很老,我卻從小就覺得爺爺很帥氣很有型。
家裡的親戚一向都比較偏心哥哥,唯獨爺爺一直很偏愛我。
小時候的我也總愛向爺爺撒嬌,總是欺負爺爺,就像我欺負爸爸一樣。
爺爺也總是笑得很燦爛的望著我,連眼睛也笑得彎起來,眼角泛起一絲絲皺褶。
小小的貝妮,原來不知不覺間長大了。
也在不知不覺間,跟你們疏遠了。
一兩個月才回來跟你們吃一頓晚飯,甚至連這一頓晚飯的時間也是躲懶打發掉。
不知道有多久沒有用心關心過你們。
不知有有多久,沒有好好的聽你們說話。
說得自己有多喜愛爺爺嫲嫲,在生的時候卻沒有好好孝敬他們。
本以為早走的會是他們,豈料卻是我。
辛苦你們了。
就此跑掉了的貝妮,也傷透了你們的心。
 
「…我最記得,就是老伯伯你親手包的雲吞,還有老婆婆妳親手弄的煎堆。小時候常常跟著貝妮上來吃呢。」我說,以另一個人的身份,說著自己對兩老的思念。
「老伯伯你包的雲吞啖啖豬肉,還有甘香的蝦米和冬菇碎…小時候總是賴著貝妮,也是想再吃你的雲吞呢。」我微笑著說,懷念著跟爺爺一起包雲吞的情景。
「老婆婆妳的煎堆啊,簡直想起也令人流口水。不會煎得太油,皮也不會太厚,裡面是花生﹑豬肉和香蔥,新年的時候我最愛見到你們了,又可以吃美味的煎堆。
說起新年,我開始後悔最近幾年的新年,我都只顧著玩手機。
隨了剛見面的幾句恭賀說話以外,我都沒有怎麼好好利用新年團聚的機會,關心爺爺嫲嫲,還有姑媽姑姐叔叔他們,沒有追回失去了的幾年時光。
任由時間和長大,將我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直至現在,我們又聚首一堂。
「貝妮她啊,也是一直都很愛吃。」我說,想著以前在爺爺嫲嫲家裡吃飯,滿桌都是美味飯菜的情景。
每次知道我和哥哥回去吃飯,爺爺嫲嫲都會買一大堆食材回家,又魚又蟹又湯的,總是吃得我跟哥哥飽得撐住肚子。
「是啊,她這個傻妹總是愛吃,人也總是笨笨的,都二十歲了還像個小女孩。」爺爺開口說話了。
對啊,爺爺每次見到我饞嘴的樣子,總是會笑我再吃下去會胖的,到時就沒人要啦。
又或者笑我笨,明明就是爺爺故意刁難我嘛。
但我永遠不會生氣,因為爺爺笑我的時候,真的笑得很開心。
不知道要怎麼形容,但是看見一個老人家開懷的笑的時候,我是真的會覺得很滿足。
在他們經歷過人生那麼多風雨以後,我可以讓他們開懷單純的笑,是天賜予我這個孫女的能力。
帶給他人微笑和微小的幸福的能力。
我慶幸,曾經也帶過微小的幸福給爺爺嫲嫲。
「…其實我知道貝妮一直也是有拍拖的,只是怕我會不允許吧。其實我也很想見見他,看看貝妮選的人會是個怎樣的人。貝妮可是我們很寶貝的孫女啊。」嫲嫲望著我的黑白照片說。
那個人,其實就坐在你們對面呢。
「放心吧,那個人對貝妮很好。他也是把貝妮當寶貝。貝妮也是把他當寶貝啦。」我說,眼神望向阿信。
由我走進來至今,阿信就是一直凝望著我的照片,坐在位子上沒有動過,一臉失神。
我感覺到阿信在對我說話。
我也是,有很多很多還想跟你說。
還有很多很多,我還沒有說出口的話。
 
時間已經剩下不多。
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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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記憶,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
你以為自己會記得住的,往往在你不知不覺間悄悄被忘掉。
你以為自己早已忘掉的,卻又會突然記起。
而且,記憶很不可靠。
你以自己牢牢記住了的,原來現實裡根本不是那樣。
你明明記得那件事發生是在黃昏,還彷彿記得周圍的風景,但事實是那件事是在另一天發生的。
記憶常常出現錯誤。
我腦裡的記憶,也開始變得凌亂。
以後存活在這些人記憶中的蔣貝妮,也會變得失真嗎?
 
我望著坐在對面的阿信,心情無法平靜。
曾經每夜都相擁而睡,醒來一睜開眼睛就見到他的臉。
總是睡得很晚,呼嚕呼嚕的睡著,讓人很睡親下去的睡相。
我總是會偷偷的親阿信的臉,又怕會弄醒他。
阿信醒來以後,總會慵懶的喚我的名字,然後將我一把擁入懷。
那種幸福的感覺,我還清晰的記得。
 
我回去以後,還會不會有「醒來」?
阿信,以後望到你清晨起來那惺忪睡臉的人,會是誰?
 
「…時間過得真快呢。我還記得小小的貝妮在我們家裡玩玩具的情景。」老婆婆微笑著說,望著黑白照中我的臉容。
老爺爺也頷首,淺淺一笑。嘴角的皺紋很深。
對呢,在我上小學以前,我還是常常會到爺爺嫲嫲家裡玩的。
當時爺爺還特地為我找來一個大膠箱,用來放我們的玩具。
每次到爺爺嫲嫲家裡,第一件事就是去翻那個箱子。
我還記得那個箱子裡的玩具,大多都是來自麥當勞的開心樂園餐。
也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刻令我最深印象的,就是那個由五份組件拼湊而成的麥當勞太空人玩具。
小飛飛﹑漢堡神偷﹑滑嘟嘟﹑麥當勞叔叔…是不是還有一個呢?怎麼也想不起來。
總之,就是那些麥當勞人物都各自坐在一個銀色的﹑很像太空艙的組件內,然後把它們全部接合,就會成了一個很大的銀色太空人。
就說,記憶真的很玄妙呢。
小時候我明明最愛玩娃娃,但這刻盤踞我腦海的,卻是銀色太空人。
那時候,爺爺見我玩得開心,總是會叫我過去讓他抱抱。
我總是顧著玩不理他,爺爺也像爸爸般被我欺負,也是一樣的寵我。
 
但這種被寵愛的特權,隨著我漸漸長大,慢慢消失。
我慢慢由一個天真的小女孩長大成少女,家裡再容不下我幼稚的任性。
爺爺嫲嫲那邊的家族本來就較富裕,自然也更講究禮儀。
孩童的我可以漠視這些規矩,長大了我也就漸漸被套上這些枷鎖。
去到爺爺嫲嫲家裡,不可以玩電話,不可以坐姿不端,不可以朗聲說話,不可以粗魯,不可以沒禮貌。
到再大了一點,規矩更多:不可以說髒話,不可以打麻將,不可以喝酒,不可以拍拖,不可以大聲笑。
「要有一個女孩子的樣子。」
「女孩子就應該要斯文。」
姑媽和嫲嫲常常這樣對我說。
漸漸的,我在爺爺嫲嫲家裡愈來愈少說話。
不說話,就不會出錯。
漸漸的,我和爺爺嫲嫲那邊的親戚愈來愈疏遠。
面對寡言的我,他們只解讀成斯文和乖巧。
他們沒有發現,也從來沒有嘗試了解,真正的蔣貝妮是個怎樣的人。
真正的我,一早學會打麻將和說髒話,一早已經嘗過戀愛的滋味。在朋友面前我總是最多話的一個,身邊總有笑聲圍著我。
我有安靜的一面,那只限於我獨自一人的時候。
在爺爺嫲嫲家的我,卻是一個冷漠得只想將自我躲藏起來的蔣貝妮。
回去吃飯,成了一件累人的苦差。
面對每次一樣的問候,答了一百次還是沒有人記得答案的問題。
他們除了知道我會考高考分數,知道我上了哪所大學,還知道甚麼?
知道我準備考試時有多努力嗎?
知道我有甚麼興趣嗎?
知道我曾經在學校跌倒,住進了幾天醫院嗎?
啊不,這個他們知道。
但沒有人來探望我。
我一直怨恨,怨恨他們不關心我。
怨恨他們,只疼愛和關心身為長子嫡孫的哥哥。
我也很想跟你們親近。
你們到底知不知道,在你們面前的貝妮,一直也戴著面具,戴得很累了?
很想脫下來,卻已經戴得太久,忘了怎麼脫下,也害怕脫下。
太過份了。
我們怎麼能夠讓彼此之間的距離長得那麼遠。
小時候那份親密,到底跑到哪了?
 
想到這裡,我的眼睛大概已經紅透了。
我望向爺爺嫲嫲,再望向坐在旁邊的姑媽﹑叔叔和姑姐一家。
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了。
我恨的,也許從來不是他們。
恨自己,一直不敢在他們面前做回自己。
現在我死了,在他們記憶中的,以後也只會是那個虛假的貝妮。
那個斯文乖巧,不粗魯不任性,總是安靜坐在一旁的貝妮。
可是那根本就不是我。
但是已經太遲了。
如果可以重來,我會勇敢的告訴你們,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即使你們不願意聽,即使你們不接受。
我還是要讓你們知道我。
我不要讓「姑媽」「姑姐」「叔叔」這些稱呼,只是一個稱呼。
你們是我的親人,我們血濃於水。
再有機會,我不要再跟你們做比陌生人更疏的親人。
對不起,我一直沒有走出自己的世界。
 
「老爺爺,老婆婆,坐在這裡太久了真不好意思。我先坐回去了。」我站起走到爺爺嫲嫲面前,握緊他們的手。
「請你們要好好的保重身體。」我說,望著爺爺嫲嫲臉上的皺紋和憔悴的臉容,心裡掠過一陣痛。
爺爺嫲嫲,我永遠記得你們望著我,那慈愛的笑容。
可以當你們的孫女,是我的福氣。
如今,我希望將我的福氣,全部送給你們。
你們一定要健健康康,快樂的過完你們的一生。
然後,我們再在天上團聚。
那時候,我再慢慢的告訴你們,你們這孫女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到時候,我們再慢慢說故事。
好嗎?
 
 
我站起來,環視出席喪禮的人的臉孔。
親戚們全都來了,還有很多中學﹑大學時代的朋友。
阿靜﹑婉兒﹑阿文﹑阿諾﹑柏文﹑琪琪﹑紫盈﹑阿程…
許許多多曾經豐富我人生的人物,如今全部都在我面前。
我好想逐個逐個向他們道謝。
你們全部,都是我這段匆匆人生裡的寶物。
讓我回想起自己這段人生時,臉上也總是掛著微笑。
也謝謝你們,來向我說再見。
其中一列座位,座上的都是我中學時代的朋友。
也因此,我瞥見了他。
一個我無法忘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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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每個戀愛過的人,都會欠過一個人。
我們的成長,總是透過互相傷害。
年少無知,就是我們肆意傷害別人真心的藉口。
只是後來,到你也因愛情而遍體鱗傷的時候,你才發現,你也曾經在他人身上留過一道道傷疤。
那份悔疚,卻來得太遲。
到你懂得珍惜的時候,那個人早已犧牲。
那個人為你承受過的傷痛,如今你終於嘗到。
以後你再愛別人的時候,也是帶著這份傷痛一起。
烙在那個人身上的傷疤,終於也燃燒到了你的身上。
因為這份傷,你和那個人永遠也無法分割。
你注定要帶著他的傷痕,再愛另一個人。
以對下一位的珍愛,作為對從前犯下過錯的補償。
 
 
坐在那裡,望著我那幀黑白照片的人,是阿晨。
我這一生裡,傷得最深的一個人。
也是令我最難以釋懷的人。
因為他,我深信愛情世界裡有因果報應。
而我亦認定自己,要因為他而還債。
 
我坐到阿晨身旁,他對我禮貌的點了點頭。
曾經是最喜歡的人,如今相對卻像陌路。
在我決定要跟他分手的那天,我們的人生就確定了不會再交疊。
其實我很清楚,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愛意。
只有絕對的愧疚。
他的溫柔,成了對我最殘酷的報復。
也是他這份傷疤,像是時刻提醒著我,我必須要好好愛惜以後愛我的人。
不可以再製造出下一個阿晨。
 
跟阿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實在是太好太好了。
我就是他的全部。他絕對絕對不會離我而去。
他給我的,是絕對的溫柔和安心。
而我,卻以傷害和絕情作為回報。
 
在遇到他之前,我受過一段段情傷。
而阿晨一個人,清還掉了這些人的所有債。
那時候就有很強烈的一種感覺。
跟阿晨一起,將我的一切歸零。
以前的人欠我的,阿晨都還掉了。
以後再遇到甚麼人,就是我自己的運。
 
跟阿晨分開以後,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一個讓我感到陌生的人。
我用半年時間,將昔日的阿晨埋葬掉了。
我傷害了他,也將一部分的自己遺留在這段感情裡。
那份愧疚,一直跟著我,從來沒有離開過。
 
但是我很清楚,即使回到過去,我還是會再一次跟他說分手。
是我不配有他的好。
因為,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也是對阿晨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他喜愛的食物,不知道他喜愛甚麼顏色,不知道他的成長經歷,不知道他的夢想喜好過去憧憬……
我只知道他對我好。
我只不過是喜歡他對我好,不是喜歡他。
所以我輕易就離開了。
狠狠的傷害了這個溫柔得讓人心折的男孩。
 
「其實他早已經放下了,換了另一個人,開始了他的新生活,過得好好的。只有妳一人放不下。妳也不要這樣介意吧?他的改變不一定是因為妳呀。」
婉兒曾經這樣對我說。
我卻執拗的堅持他的改變是因為我。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可以牢牢的記住,自己曾經傷害過一個人。
只有這樣,才可以好好記住,一定要好好珍惜下一個人。
 
我曾經以為,曾傷害別人傷得那麼深的自己,不會再遇上愛我的人。
因為是報應嘛。我總是相信因果報應。
卻又偏偏讓我遇上阿信。
所以,當我決定要跟阿信開始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要用我最大的努力去愛他。
不要讓自己再有任何遺憾的愛。
如果那天我不是我心血來潮,如果那天你沒有看到那個信息。
我們會是永遠的陌生人。
那麼難得,卻讓我們遇上了。
既然遇上了,就讓我們好好努力吧。
我一直也是以這樣的心情,跟阿信在一起的。
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決定要跟阿信結婚。
讓自己的心,以後也只住著阿信一人。
 
這份承諾,到現在也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
因為我帶著這份承諾離開。
所以,我的心,以後也只會住著阿信一個。
但是阿信啊,你就好好再去尋找你真正的幸福吧。
我要離去了,顯然我不是你的歸宿。
希望那個她,可以代替我,好好的愛你。
 
 
我站起來,凝望了自己的照片好幾秒。
我失神的望著坐在第一排的阿信。
阿信也回過頭來,與我的眼神對上了。
啊。
明明已經是第三次了。
已經是第三次再見到你。
為什麼還是會這樣不捨,還是會想哭?
我就在這裡啊。
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繼續走下去?
我很想留下來。很想留下來…
幾秒的對望,彷彿過了幾輩子。
忘不了的。
我是永遠也不可能忘掉你的。
我有點慶幸,我可以帶著跟你最美好最甜蜜的回憶離開。
以後我們可以會吵架,可能會傷害對方,可能會分開。
可是現在,我們的回憶還是沒有皺褶。
這樣離去,是不是最好?
也是最自私。
阿信望著我,微笑著點了點頭,再次別過臉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離開了座位。
我走到靈堂的入口,轉身望著靈堂裡的各位。
所有來跟我道別的人,謝謝你們。
你們每一個,我都不會忘記。
我深深的鞠了一個躬。
 
 
「謝謝妳,有心了。」離去的時候,媽媽禮貌的對我說。
我一把擁著她。
再見了,媽媽。
我望見站在媽媽身旁的哥哥和爸爸。
我忍不住,緊緊的擁著他們。
在生的時候,我們也很少擁抱。
再見了,爸爸,哥哥。
我真的很愛你們。
 
 
「…她怎麼了?」我聽見哥哥在我身後問。
「…不知道呢,大概是外國回來的,慰問都是用擁抱吧。」媽媽有點遲疑的說。
「…但她擁抱的感覺,很熟悉…」媽媽呢喃。
「…我們也進去吧。」爸爸低聲說。
 
我最愛的家人們,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
 
 
 
 
「嗨,貝妮。今次有好好道別嗎?」白髮老人微笑著問我。
我點點頭。今次,我的臉上沒有淚痕。
「第六天了。只剩下兩次機會。想清楚了嗎?」白髮老人摸著鬍子說。
「…老爺爺,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老人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阿信,阿信他,以後會結婚嗎?」我輕聲問。
「嗯,這個啊。我可不能說呢。」老人為難的說,卻一臉憐憫。
「第六天,我想再見阿信。但是…我想決定今次的化身。」
老人猶疑了一會兒。
「妳決定了嗎?」老人再問我。
我堅定的點頭。
「我要確定阿信可以繼續往前走,我才可以放心離開。」我說,沒有一點遲疑。
「好吧,我明白了。妳希望以怎樣的角色見他?」老人問,顯然已經知道答案。
 
「我希望化身成阿信未來的妻子,出現在他面前。」
 
無論過往﹑現在﹑還是將來。
我也是會一樣愛你,這份承諾,無論我在哪裡,也不會改變。
You have my words.
 
 
 
《待續》
 
如果你的生命剩下七天,你想見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