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六天
 
 
 
「第六天了。只剩下兩次機會。想清楚了嗎?」白髮老人摸著鬍子說。
「…老爺爺,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老人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阿信,阿信他,以後會結婚嗎?」我輕聲問。
「嗯,這個啊。我可不能說呢。」老人為難的說,卻一臉憐憫。
「第六天,我想再見阿信。但是…我想決定今次的化身。」




老人猶疑了一會兒。
「妳決定了嗎?」老人再問我。
我堅定的點頭。
「我要確定阿信可以繼續往前走,我才可以放心離開。」我說,沒有一點遲疑。
「好吧,我明白了。妳希望以怎樣的角色見他?」老人問,顯然已經知道答案。
 
「我希望化身成阿信未來的妻子,出現在他面前。」
 
 
 




如果你明天就會死去,你最放不下的會是甚麼?
會是一個人,還是某件未完成的事?
我放不下的夢想,已經完成了。
我放不下的家人,已經好好擁抱道別了。
我放不下的朋友,也已經見面了。
我放不下的阿信,即使見了三次,卻還是放不下。
要放下他,唯有要他也放下我。
因此我只可以這樣做。
這是我作為你曾經的女朋友,離開前應該做的事。
 




我凝望著鏡子中的倒映,鏡子中的女孩正淺淺微笑著望著我。
一抹溫柔,卻悲傷得讓人心悸的微笑。
是妳啊。
如果是妳,我就放心了。
 
我緩緩步出盥洗室,走到接待處。
我這個化身的職責是出版社接待處的職員。
我向經過的同事點頭微笑,走到座位坐下。
面前不遠處的電梯門徐徐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慢慢的向我走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閉上眼睛。
要抖擻精神。要記得今次回來的目的。
 
我再睜開眼睛,阿信已經站在接待處前。
阿信,這個曾經是我最熟悉的人,如今就跟我相對。
這距離,卻已經比光年更遠。




蔣貝妮這個人,在這世上已經再沒有容身之所。
接下來代替我,去跟你繼續幸福生活的人,會是這個女孩。
我相信她。
 
所以縱使我是多麼的不願意看見你愛上別人,我還是希望你會移情別戀。
你要快點把我放下,讓跟我的回憶慢慢沈澱,讓你的愛可以盛載更多重量。
 
你與我本來會有的未來,我已經窺探過了。
雖然無法實現,但是我們本來的確是會有將來的。
會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倆頭髮變得花白,牙齒都疏落得無法再一起刷牙。
這些我們一起有過的憧憬,都是會實現的。
我們一起的努力,沒有白費,我們會一直愛著對方。
我已經知道了。
所以,已經很足夠了。
身處十年後的那個白露,那個貝妮,會有阿信,還有很多很多她愛的人在身邊。




所以,無論是十年後的貝妮,還是這一刻的貝妮,還是還在世的貝妮。
都是一個很幸福的人。
因為,蔣貝妮得到過很多幸福,也給過很多人微小的幸福。
我雖然快將逝去,但我不會就此被世界遺忘。
因為,這些人們,都會帶著我的碎片,幸福的活下去。
 
「先生,你好。有甚麼我可以幫忙嗎?」我禮貌的說,這聲音很耳熟。
阿信看到我的時候,眼神掠過一絲錯愕。
「原來是妳啊。真巧合呢。妳好。」阿信微笑,彷彿記起了某些畫面。
「你記得我們見過嗎?」我疑惑的問。
你記得我們見過嗎?
我們見過了,我們伴著對方渡過過幾百個白晝和月落。
但是這些,都終將慢慢褪色。
然後,我希望,我會在你的回憶中慢慢淡化,淡化成一點光。
一點再也不會讓你刺痛,只會讓你微笑的一點光。




就像在沒有光的宇宙裡,驟明驟暗的那一點星光。
以後在你孤獨的晚上,想起蔣貝妮這個人,還會有一點點溫暖就好。
 
「見過了。見過兩次…謝謝妳。」阿信真誠的望著我說。
「謝謝我?」
「那次在咖啡店裡,謝謝妳給我的班戟。還有在…喪禮上,也感謝妳來鞠躬。」
我聽著,心頭掠過一陣悸動。
然後,臉上泛起微笑。
白髮老人,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嗎?
還是,我們幾個人的故事,本來就是會這樣發展?
 
第一次回去見阿信的時候,在咖啡店看他的時候,我化身的女孩。
回去參加自己的喪禮時,跟家人們道別的時候,我化身的長裙女孩。
還有…我回去完成自己的夢想時,那個幫助了我很多,讓我心頭一暖的女孩。
統統都是同一個人。




我以這個女孩的身份,見了阿信三次。
這是巧合嗎?
如果,如果我沒有死去,這個女孩就不會跟阿信遇上。
一切邂逅,都是因為我的離開。
這是暗示,我是個已死之人,不應再有任何留戀嗎?
 
「不客氣,我也是貝妮的朋友,只是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我自然的說,記得我在喪禮上說過自己是貝妮的舊同學,是個到了外國多年的留學生。
「貝妮也有跟我提起你,謝謝你讓她一直感到幸福。」我由衷的說。
謝謝你讓我一直感到幸福。
你第一次為我做飯的時候,我在一旁看你做飯的神態看得發呆。
那時候的我,深深陶醉在滿滿的幸福感之中。
那時候的記憶,直到現在還是清清楚楚的印在我的腦海裡。
沒有任何人可以把它消抹掉。
我會一直記住。
所以,這就是我倆的永恒。
 
「…我謝謝她才是呢。」阿信低聲說,聲音有點噎咽。
「抱歉,我們不要再這樣說吧,她也不想我們難過。」我說,眼角瞥見櫃台上有一個小小的籃子,裡面有著各種包裝的巧克力。
我取過一顆包裝可愛的巧克力,「來,吃一點甜,會讓人開心。」我將巧克力遞向阿信。
阿信望著那顆巧克力,「…謝謝妳。」他接過了巧克力,眼神卻有點恍惚。
那是我最喜愛吃的櫻桃酒心巧克力。
 
我相信,兩個人要是相愛過,即使最後分開了,彼此還是無法完全割捨的。
你的一部分會遺留在那個他的身上,你也彷彿帶著他的影子繼續生活。
他彷彿化成一千個分身,縈繞在你生活的一磚一瓦,出奇不意的提醒著你,你曾經愛過這個人。
聽到他愛的歌,嗅到他用的香水味,吃他愛吃的食物,到跟他一起去過的地方…
明明他已經離開,他的碎片卻仍然彷彿在這裡。
你抹不掉這個幻影。
也許是不想抹掉。
你自虐的任由回憶慢慢割開你的傷口,你根本不想這個傷口癒合。
因為有過太多回憶,你害怕忘記。
你害怕忘記了曾經可以這樣深愛一個人的自己。
每一次分手,你都遺留了一部分的自己,也蛻變出一個新的自己。
舊的回憶,沒有變的情景,就是提示著你,你曾經為愛情有多傻。
觸景傷情,往往攻人不備。
 
「…對了,為什麼你會來到出版社?」我問,想要將自己,還有阿信,從回憶中抽離。
「…啊,對了,這個…」阿信回過神來,從肩上的大袋子裡取出一個文件袋。
阿信把文件袋擱在櫃台上,掏出一大疊厚厚的文件。
我定睛一看,眼睛一陣模糊。
不要,我不要再在阿信面前哭。
今次回來,是最後一次見你,我一定要笑。
我要堅強的,親手把你扶起來。
 
那些文件…不,不是文件,那些是原稿。
那些文字,是多麼眼熟。
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已經快要掉下來。
這個傻瓜,叫我怎樣可以放得下你。
我怎麼可以就此跑掉。
遇過你這麼一個用心愛我的人,我真是太幸運了。
 
「…這些是?」我裝作不解的問,取過文件細閱。
「這些是貝妮以前寫下的故事的稿件。」阿信說,「這裡一份,這裡一份…這裡是另一份。總共三個故事,三份原稿。」阿信邊說,邊將我手上厚厚的文件分成三份。
我吸吸鼻子。
「貝妮她…她一直的夢想就是當作家,我希望可以為她完成這個夢想。」阿信將原稿整理好,端正的放在我面前,一臉誠懇的望著我。
「我希望,可以為她自資出版…嗯,那就不算自資了,總之我想讓她的這些原稿可以出版成書,可以放到書局裡去…這就是她的夢想。」
「好的,我明白了,我先把這些稿件帶到編輯處去,請你稍等一會兒。」我取過稿件,急步走開。
 
我走到一處沒有人的走廊,擁著那些稿件,放肆的哭。
我盡量壓低聲音,靜靜的流著淚。
哭得淚眼模糊,面前的景象都化開了。
我的夢想,不須等到十年後才實現。
我的夢想,不須留待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實現。
因為,在這個世界裡,還有一個人記掛著我。
他會幫我完成這個夢想。
即使在我死去以後,我還是可以感到自己被你深深的寵愛著。
這份愛,將會埋藏於我的文字裡,永遠流傳。
這是你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
 
我用手背胡亂的抹乾眼淚,深深的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林先生,編輯外出了,待他回來我就會把稿件交給他。」我回到接待處,故作自然輕鬆的說。
「好的,那先謝謝妳了。」阿信向我點頭道謝,想要動身離開。
「林先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叫住了阿信。
阿信抬起眼睛望向我,示意我問。
「…請問你打算讓貝妮的稿件以甚麼名字發表?用真名嗎?」我問,心裡已經有答案。
阿信低頭思索了一會,望著窗外明媚的景色。
「…白露為霜。可以的話,就叫白露吧。」阿信溫柔的笑著,不過他不是望著我,而是望著窗外的天空。
我的鼻子又一酸。
「好的,我會記下。」我取出一支原子筆,在備忘紙上寫下「白露」。
十年後,身為作家的我使用的筆名。
現在,不久以後,我也會以白露的名字出現在書局了。
過去﹑現在﹑未來,彷彿一切劇變,卻又從沒改變。
我的故事,還是以另一種方式上演著。
屬於我的人生,還未完成的戲份,由他人為我完成。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相信命運。
 
「…謝謝妳。」阿信再一次向我點頭道謝,想要轉身離開。
「啊,對了,應該怎麼稱呼妳?」阿信回頭問我。
我微笑。
 
「我叫天娜。很高興認識你。」
 
 
「還要多謝天娜呢,是她跟我們說妳生日也走不開,提議我們給妳一個驚喜的。」阿靜說,原來那個助手女孩叫天娜。
「謝謝妳,天娜。謝謝妳一直幫助我。」我感激的說。
「白露老師,請妳不要這樣說!我一直也很喜歡妳的作品,永遠都會是妳的粉絲!」天娜著緊的說,原來她還有兩隻可愛的小虎牙。
「總之,真的很謝謝你們。我很喜歡你們。」我微笑,逐個逐個擁抱他們。
 
 
 
「小姐,不好意思,我想要一客班戟。」我走向正站在流理台後的店員說。
「要甚麼班戟呢?」她溫文的問我。
「一客朱古力班戟。還有,可以答允我一個請求嗎?」
 
「先生,一客朱古力班戟。」女侍應生把朱古力班戟遞上。
「不好意思,我沒有點。」阿信看也沒看過班戟就答道。
「這些一位客人特要點給你的,我就放在這裡好了。」侍應把班戟擱在桌子上。
阿信望向桌上的朱古力班戟。
班戟上,用朱古力醬寫了文字。
Move on.
 
 
今次我又化成了誰呢?
我低頭看看自己雙腳,大概是一個穿著米白色連身長裙的女子。
我站起來,凝望了自己的照片好幾秒。
我失神的望著坐在第一排的阿信。
阿信也回過頭來,與我的眼神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