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燈路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一下子拉了回現實。
 
「我有殺過人。」
 
他在...
說什麼?
 
我卻竟然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一下子閃過的念頭。


...果然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是勝不過恐懼與懷疑嗎。
 
「我害死左一個天使。」趙燈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一個好靚既天使。」
 
兩年前。
 
所謂的天使,是親人嗎?
或是...?
 
「你中意佢?」我小心地提問著道。


「可能係掛。」趙燈路的臉上掛上了虛假的微笑,「佢係我堂妹。」
 
...那的確是有點棘手。
 
可是,趙燈路不是會殺害自己愛的人的那種人。
 
「佢叫思思,趙思思。」趙燈路繼續邊吃著飯邊說話,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那樣,「佢細我一年,個樣好甜,笑容都好甜。」
 
甜...
聽到這個關鍵詞,總是會想起劉婉情。


 
「佢中意射箭,十場比賽有八場都會拎獎。」趙燈路繼續平淡地述說著,「鋼琴係演奏級,好有禮貌,好nice,由低form開始已經比勁多人追。」
 
果然。
男生挑女生,先是看外貌,然後是性格,然後是才華。
而最後勝出的,是三樣都擁有著的女生。
 
「我地有個group,幾個人成日都一齊玩,一齊行街,有人生日就一齊慶祝,有人比賽就去睇,有人畢業就一齊去影相。」趙燈路的視線開始放遠,「一路都好開心,直到佢生cancer為止。」
 
趙燈路的語氣是如此平靜。
在我聽著故事,幻想著那種幸福的這個時候。
 
突然下了一道雷,然後雨勢覆蓋了剛才畫面上的一切東西。
 
他所重視著的這個女生。


他稱之為『天使』的這個女生。
 
患上了癌症。
 
「甚至,我地果group朋友入面,有一個係實習醫生。」趙燈路繼續回憶著道,「佢最後都係冇辦法,思思一係就截肢,一係就死。」
 
射箭,彈琴...
這樣的一個女生。
 
截肢。
 
「佢最後截左?」我提出問題時還是相當輕力。
「佢拒絕左好多次。」趙燈路的表情變得更黯淡了,「所以最後,我夾埋思思既屋企人,同埋果個實習醫生,一齊呃左思思,令佢以為自己可以起唔截肢既條件下做手術。」
 
我聽到這裡,便已經開始抗拒知道這個故事接下來的發展。


 
我無法想像。
如果是我,被身邊最信任的人一同欺騙。
 
在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袖子塌向下的瞬間。
發現自己無法控制手的那一刻。
發現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的那一刻。
 
我會有什麼反應。
 
「手術好成功,思思既情緒好平靜,我送左佢翻屋企。我地約好左,話等佢好翻哂,我地幾個人再一齊出去玩。」趙燈路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停止了繼續進食的動作,「果次係我最後一次見到佢。」
 
她...
 
自殺了。


 
我看著趙燈路的表情,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測。
「係燒炭。」趙燈路也直接進入結局,「就起我送佢翻屋企果日既凌晨。」
 
就在趙燈路離開她的那一個晚上。
她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
 
「我到而家都冇諗過要原諒自己。」趙燈路望向一片漆黑的天空,「佢既遺書上面叫我接翻劇團,同埋照顧好佢細佬。」
 
劇團。
 
劉婉情說過,趙燈路在中學開始便已經是衝破劇團的成員,是劇團的砥柱。
在本來的團長升作總監以後,劇團的人一直都希望趙燈路能回到劇團中,擔當團長,帶領著其他隊員。
但他拒絕過無數次。
 


在兩年前,趙燈路卻突然主動提出要回到劇團,擔當團長的角色。
 
...現在知道理由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女生。
 
「佢細佬,就係趙以侖。」
 
甚至連她的家人...
他都負上責任。
 
「以侖對drama好有興趣,Auntie同Uncle都唔中意佢玩drama,係思思最支持佢,每次劇團有佢份都會捉埋Auntie同Uncle離睇佢。」趙燈路像是想要介紹新角色的那樣,卻似乎擺脫不了舊的話題那樣,「我成日都諗,如果果時冇呃佢,如果果時送完佢翻屋企之後冇走到,而家我地係唔係會好似以前咁玩緊。」
 
『如果』。
一個既充滿希望,卻又能代表絕望的詞語。
 
既代表期待...
又代表後悔。
 
過去。
將來。
 
...現在。
 
「Sorry,搞到個氣氛咁。」趙燈路突然又變了個語調,望向我的方向,「食野啦,凍哂唔好食。」
 
我看著這樣的趙燈路,竟然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不管是『沒關係』,或是『不要自責』。
現在這一刻,對他來說也只是個傷害。
 
接著的整段晚餐時間,我們也沒有說什麼話。
完成晚餐後,趙燈路便開始把使用過的煮食器材及餐具都拿去沖洗,然後逐點收到帳蓬裡的背包。
 
在這個時間點上,我也走出了一點,希望能讓海風把這種沉重的心情吹散一點。
趙燈路的心一定也很亂吧。
 
剛才一直說著的時候...
我感覺得到,趙燈路真的很無助。
 
天使。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使嗎?
 
難得趙燈路對我坦誠自己的過去。
但作為一個人類,我卻想不到什麼可以安慰趙燈路的方法。
 
天使。
 
我輕輕抬頭,往天上一看。
 
不像話的畫面立刻映在我的眼簾中。
 
剛才在天上的雲散去了。
留下的是清晰地掛在天幕上的數顆星星。
 
或許應該說是數十顆。
甚至可能不只。
 
明明就是身在香港...
 
像是在網上才會看到的銀河系照片,就在我的頭上那樣。
像是一伸手就能觸碰到的那樣。
 
這一刻,天空中的這一切...
 
如此不真實。
 
「趙燈路。」我這樣喊著,眼睛卻依然離不開天空,「趙燈路。」
「做咩啊?」趙燈路的聲音從帳蓬中傳出,「執緊野啊。」
「唔好執住啦—!!」到底現在有什麼比這個重要的,「出離啦—!」
「做咩啊,整親?」趙燈路聽到了我焦急的聲音,也立刻出了帳蓬,「邊度?」
「唔係啊。」我拉住了趙燈路的手,讓他站到我這邊來,「你望下個天。」
 
趙燈路聽到了我的話,也往上仰頭,看著天空。
然後便沒有移開過目光。
 
「好靚...」趙燈路似是一秒都不想自己的視線離開那樣,定睛看著晚空。
「For your reference。」我在這時補充了一句,「我露左營咁多次,係第一次見到咁樣既天空。」
 
我甚至覺得,這個景色就算用相機拍下來,也是一種侮辱。
 
「不如唔好影低佢?」我輕聲提議道,「既然唔會影得出一樣既野。」
「唔可惜咩?」趙燈路坐了在沙上。
「既然每樣野都有佢既時間,既然明知道無論點樣都唔會留得住。」我也坐了在趙燈路的旁邊,「咁與其浪費左而家所剩無幾既時間,強求自己留得住佢,不如真係去感受呢一刻既感覺,將所有回憶盡可能留得更深刻。」
 
科技太發達。
 
總會使人忘記,以前的人到底是怎樣在沒有任何實體記錄的情況下,把一個場景,甚至一句話永遠記住。
 
可是,現在的人卻不會知道。
這種把一個場景永遠收藏於心中的浪漫是一個多美好的存在。
 
唯有這樣...
才不枉過了一段珍貴的時光。
 
「所以,即使對以前既野會有後悔都好。」我把頭轉向趙燈路,「只要到而家都仲記得翻以前既時光有幾美好,其實已經好足夠。」
 
因為,不管是多美麗的時光...
 
都不可能永遠停留。
 
「時間就係因為有限,所以至咁寶貴。」我繼續輕聲細語著,「亦都係因為咁樣,所以TLC至會存在。」
 
唯有在限定的時間裡,才能看得見,才能擁抱的人。
才會使人特別愛惜。
 
明明是趙燈路早就應該明白的道理...
他卻沉默了許久。
 
我也抱住雙膝,然後繼續眺望著天上的夜景。
 
如果真的有天使...
如果趙燈路的堂妹,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是一個天使的話。
 
那麼,這一片星空,也是她所給予的禮物吧?
 
「上次。」我主動把寂靜打破,「你問過我,我有冇殺過人,係唔係?」
「嗯。」趙燈路這次也主動把頭轉向我的方向。
「果時太突然,而且我冇咩同人提起過,所以反應唔切。」我繼續著自己引起的話題。
 
雖然是還沒有向劉婉情以外的人透露過的事情。
可是...
 
在這一刻,我卻覺得我們兩人同病相憐。
 
「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