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轉眼間七年過去,張恩東已經二十一歲。幾年前考了一個保安牌,經親戚輾轉介紹之下,在一個死場裡面當保安。這幾年間的日子平平淡淡的過去,對生活也沒有甚麼不滿。換個說法,應該說成是,只要你對生活沒有太過不切實際的奢求,生活總是能夠繼續落去。只是當中決少了想像,決少了夢想。



這一晚,張恩東在家裡剛吃過晚飯,金仔就已經急不及待的咬著狗繩來到腳邊。每晚飯後一定要帶牠落街散步,這是他和金仔兩個人之間的協定。張恩東摸摸金仔的頭,抓抓牠的下巴,然後就站起來說︰「好啦!咁行啦!」金仔開心得豎起尾巴,圍著他團團轉圈。

就在這個時候,姑媽從房內探頭出來跟他說︰「喂!張恩東!你唔洗埋啲碗就落街?」





張恩東隨便含糊應句︰「……我一陣返嚟先洗啦……」

「你一陣返嚟會洗就奇呀!喂!你返嚟個陣幫我去買支洗潔精!」

「嗯…睇下點啦……我走喇!」話都未講完,就已經閃身出了門口。




升降機來到地下,門一打開,金仔就已經一支箭般衝出去,全沒辦法把牠叫住。





看更阿伯從櫃台後面探頭出來逗著金仔玩,然後轉頭跟張恩東打個招呼︰「忠仔,又去散步呀?」

「…係呀……阿伯你食咗飯未呀?」

「食咗喇…」


阿伯在這幢大廈已經做了好多年,看上去年紀都快要接近七十歲,兩邊頭髮都已經全白。





近這一兩年開始記性變得愈來愈差,每一次都會叫錯他的名字。

張恩東已經懶得再去糾正他,因為他知道,阿伯下一次仍舊會記錯。

走過櫃台的時侯,發現阿伯兩邊面頰紅紅,不知道是由於天氣太熱,還是偷偷躲在櫃台下面喝過燒酒的關係。





這幾天的天氣忽然變得好熱,街上連一點風也沒有,潮濕悶焗,走多兩步就已經滿身汗濕。

張恩東彎低身替金仔綁上頸繩,正準備出發的時侯,忽然發現對面馬路有一個人古古怪怪的。大熱天時身上穿著一件厚外套,拉鍊拉到下巴的位置,閃閃縮縮的在對面來回踱步。

當下也沒有太過在意,於是就拖著金仔橫過馬路。






那個人卻偷偷望了張恩東一眼,然後背對著他,把煙頭丟在地上踩熄。

那人頭上低低的戴著一頂鴨嘴帽,無法看清楚他的樣貌。金仔心急一直拉著張恩東往前走,轉眼間就已經從那人身邊經過。在同一時間,聞到那人身上一陣濃烈的煙臭味。

「哩個人咁熟面口嘅?係邊到見過……」張恩東心想。

再回頭一望,發現男人已經急步跑過馬路,向著自己所住的那幢大廈跑過去。

張恩東心裡面忽然閃過不祥的預感,但又無法說明自己在擔心甚麼,只是心裡面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拉一拉頸繩,把金仔叫停下來。



想著想著,還是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於是回到男人剛才站著的位置,發現地上丟滿大堆煙頭。這個人究竟鬼鬼祟祟站在這裡多久了?





金仔圍著地上的煙頭亂嗅一通,這時男人已經步入了大廈。張恩東腦中一片混亂,究竟自己在想著甚麼?事情究竟有甚麼地方讓自己如此在意?

再望望對面,隱約見到男人站在鐵閘內跟看更阿伯說著話。再下一秒鐘,那人已經轉身入內消失在轉角處。



張恩東站在街頭呆了好一陣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憂心甚麼,只是覺得心裡不舒服。

望了金仔一眼,只見牠乖乖的站在自己腳邊。沈吟了半晌,然後跟牠說︰「我地不如返過去睇下囉?」

金仔吠了一聲回應,然後兩個人便急步跑過馬路。












「阿伯,頭先個個男人係度住嫁?」來到櫃台,張恩東急著的問。

「咩話?」阿伯側起頭的問,旁邊的收音機大聲播放著粵曲。張恩東不耐煩伸手去把它關掉,然後再問︰

「我話,頭先個個男人黎做乜野?啱啱入嚟戴帽嗰個……」


阿伯「哦…」一聲,卻沒有即時回答,只見他懶洋洋的在櫃台下面抽出一本登記簿翻開,然後說︰

「19A丫嘛……你屋企丫嘛……佢話黎搵你地丫嘛……係囉…無錯丫…19A丫嘛……」







張恩東一手接過登記簿,只見上面隨手簽了一個潦草。心裡感到不妙,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們……沒有……除非……

除非……是那個人……

心裡面的不安又再次升起。



「咁嗰個人呢?而家去左邊?」


阿伯指一指張恩東身後,回頭只見2號升降機停在19樓。張恩東急忙丟下登記簿,拉著金仔衝入升降機裡面。





顯示牌一直在跳動,張恩東心裡面默默祈求不祥的預感千萬不要應驗,那個男人千祈不要再次出現。他心裡面所指的人就是姑媽的前男友。


……12……13……14……


張恩東心急如焚,緊張得手心冒汗,只想升降機快一點到達……


……17……18……19……


然後升降機的門一打開,已經聽到家中傳出嘈吵的聲音,有一男一女在爭吵,其中一把正正就是姑媽的聲音。


張恩東拖著金仔快步跑回家,一轉彎就已經見到家中大門全開,那個男人就站在屋裡頭拉拉扯扯的,姑媽剛好一手把他甩開去。


張恩東頭腦好像沸水一樣冒出煙來,二話不說就撲過去個一拳打在男人面上。姑媽伸手想要拉著他,卻被他一手推開,然後再回身揮了一拳。


男人掩著面回身一臉無辜的說︰「你聽我講先……」


「走!」張恩東大喝。「你即刻走!哩度冇人歡迎你!」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金仔開始圍著男人亂跳亂吠。




男人見無法說服張恩東,於是就拉著姑媽一臉可憐的說︰「你唔幫我…我真係會死嫁!」

姑媽沒有正眼望過他,只是雙手交叉在胸前慢慢的向後退。

還未等他說完,張恩東已經一手扯著他的衫領想要把他拉開,兩個人瞬即扭作一團。

張恩東掐住他的頸,想要把他推出門口。




「咪撚搞我呀!」男人卻在這時候突然發難,轉身就一拳打落張恩東面上,痛得他跌在地上爬不起來。


混亂之中突然聽到男人一下慘叫,只見金仔已經撲上去咬住他的腳踝不放。男人發狂似的踢在牠頭上,愈踢就咬得愈緊。情急之下,隨手抓起一個相架朝著牠的頭頂敲落。金仔一下悲嗚夾著尾巴退後,卻仍舊擺出攻擊姿勢,口中發出胡胡低鳴。


男人拉高褲管,只見腳踝上面血肉模糊,多了幾個黑黑的血洞,轉頭就對著姑媽怒吼︰「而家咁點先?湯藥費要畀喇掛?」說著拐著腳向姑媽走去。


「你好走喇…我報警……」張恩東滿口血,撐在梳化上說。


男人聽完以後身子突然一震,不能置信的望著他。只見張恩東握住電話的手在發抖。

胸前一陣起伏,男人喃喃自語的說︰「嘿…報警……」

突然在腰間抽出一物,拿在手中一抖,那支短棍突然伸長了幾倍。

「報警!?」男人口中念念有辭,一步步走近,舉起伸縮警棍就往他身上打去。




那警棍打在身上,痛得好像穿透了內臟,甚至覺得有幾個地方已經骨折。張恩東痛得像毛蟲一樣捲在地上,想要逃走,想要爬開去。男人卻在身後窮追不捨,見了血,也完全沒有停手的意思。


這時侯,金仔再吠一聲撲過來,男人口中發狂大叫︰「你隻衰狗仲想咬我!?」手中警棍就朝著牠頭頂敲落去。


男人眼中充滿瘋狂,「咬我丫拿!咬我丫拿!」,口中亂叫一通,手不停揮舞著,血濺在臉上更令他失去常態。接著是狗的悲鳴,聽見有骨頭碎裂的聲音。


一直打到手軟,身上沾著血,男人才「嗄!嗄!」的喘幾口氣停下。


「係咪衰呢?好聲好氣嚟求你哋唔得嘅,係要我出手打你哋至安樂!咁點呢?咁而家點算呢?」


狗已經軟趴趴的伏在地上,彷彿睡著了一般。


張恩東在哭,姑媽呆呆的退到牆角,口中不停低語︰「唔好…唔好……」








男人再喘幾口氣,一把摘下頭上的鴨嘴帽,把沾上血的外套脫掉,背上的肌肉繃緊得像石頭一樣。

然後回頭望著姑媽,大惑不解的問︰「唔好!?唔好!?頭先叫你爽爽快快畀錢又話唔好,而家打你哋又話唔好,咁幾時先到我話唔好呀?」一面說一面向她走近。手中警棍前端不斷有血滴下。


「你…你夠膽打…佢……我…就殺左你……」這時張恩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男人聽完以後,深深的吸一口大氣,忽然就止住不動了,眼睛呆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彷彿在想著事情。然後忽然又回神過來,望望張恩東,望望姑媽,再望望地上死去的狗。突然開步向門口走去,「嘭」一聲把門關上。



男人來到張恩東跟前,用警棍把地上的電話撥開,一腳踢入梳化底。跟手拉過一張櫈,靜靜的坐在他面前。沒作聲,只是一直盯著他看。

過左好一陣子,男人才開口緩緩的道︰「你頭先話殺死我係咪?」

張恩東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身子不自覺的向後縮。

然後噹啷一聲警棍被拋在地上,一直滾到張恩東面前。


「執起佢……」男人的聲音沉沉響起。


張恩東望著眼前的警棍,一時間不明白他的意思。這人又想玩甚麼花樣?


就在這猶豫之間,只聽見男人嘆了一口氣,然後說︰


「你話要殺我,我畀埋碌棍你,你都唔敢郁手,你哩一代人就係咁撚冇用,嬌生慣養。既然你冇老竇老母教你,就等我嚟教。Lesson 1︰ 係哩個社會生存落去嘅法則,我比你強,所以你要對我服從……」





男人講完之後就徐徐拾起警棍,胯坐在他背上重重把他壓著。雙手握住警棍兩端,突然套住他的頭頸用力向後勒緊。張恩東感到喉嚨似要被他勒斷,伸手想去隔開。


「乜嘢叫暴力,我喺男童院嗰時就見識過……喺暴力面前,你除咗痛苦掙扎之外,就只有服從……」男人在耳邊嘿嘿低笑的說。


張恩東脹紅了臉,空氣無辨法流入,感覺好像溺水沉入深海裡面。雙腳在地上猛撐猛踢,全身氣力一點一滴地流走。已經再無能力掙扎下去了,張恩東心想。頭腦開始變得模糊,眼看下一瞬間就要窒息而死。





就在這個時候,男人忽然悶哼一聲,警棍噹啷一聲掉下。張恩東發現頸上突然一鬆,急忙拼命的爬開去。

回頭只見到男人在客廳中間亂轉,彷彿在跳著舞,雙手不斷往背後摸來摸去。這時姑媽正站在男人身後,臉色發青,雙手抖過不停。


「你攞咩插我?幫我掹番出嚟……你攞咩插我!?」男人一面說一面往腰間摸去,然後半轉個圈,向著姑媽腳步蹣跚的走過去。只見他後腰插住一把刀,沒入至刀柄。

男人喘著大氣,不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摸摸腰間,發現滿手都是血。忽然咬著牙,伸手握著刀柄,忍著痛慢慢把刀抽出來。血嘩啦嘩啦的流出,當中混雜著姑媽掩面的尖叫聲。


「死八婆!你插我?」男人說著就握著刀往姑媽撲過去。張恩東大叫「唔好!」

只見姑媽的手在男人的頭上亂抓,反著眼睛一直盯著虛空處,張開口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刀刺到盡頭,每次抽出的時候都拉出一條長長的血線,灑遍客廳每一個角落。






張恩東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無法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這一切都彷如置身夢中,四周白茫茫一片。我一直在造夢,這一切都只是惡夢,一直停留在男人的夢魘裡面,從沒醒過來。

張恩東迷迷糊糊的抓起地上警棍。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這是在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事。

舉起警棍朝著男人的後腦敲落去,劇烈的震動傳入手中,從指尖直竄上大腦。反覆把這幾年間的痛苦伴隨著手中揮舞發洩出來,直至見到後腦裂開一條隙縫,血像泉水從裡面湧出。耳中完全聽不見半點聲音,粉紅色的軟塊飛脫黏在身上。這一切通通都不帶半點真實感。



男人從身邊倒下去,壓在姑媽身上。只見她躺在地上不動,喉嚨被割開了一道裂縫。血在她身下像雲朵一般散開,張恩東雙膝一軟,眼前一黑。就這樣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