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夜幕籠罩的深水埗是香港這個城市光鮮外表下的陰暗面,每次阿實從金鐘下班回家走出地鐵站時都深有同感。多少外來的人都以為這個地方承受著東方之珠的美名,於是能遍地黃金,人人安居樂業,但被逼來到這個地區裡苟延殘喘的人卻愈來愈多。
 
昏黃的路燈下到處都是睡在路邊無家可歸、衣衫襤褸的流浪者,你不時會看見一些年紀老邁的人推著一輛巨大的手推車在路上走著,車上裝載的高度足夠擋著一個姚明,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收集了一大堆可以賣的東西,還是只是撿了很多不願意扔掉的家當。公廁旁的垃圾桶偶爾會有大叔走去翻查那被熏黑的煙灰缸,然後夾起一些還未完全熄滅或是還剩下可以吸幾口的煙頭嘗試享用。
 
Peter說住在這一區會使自己的意志被磨滅,但阿實反而覺得這會讓自己更加想努力去改變。
 
那天個人演出結束後,阿實問過阿璃的意見,她只是說了一句「很好笑」,然後沒留下其他的評價。在他的印象中,這位女孩是經常流連書店的知識份子,所以在聽到這簡單的評語後,阿實心裡確實有點感到失望-縱使他在台上不僅一次看到阿璃在座位上開懷大笑著。
 
最近兩人不知怎的也很少再聯絡,加上阿璃找到了新工作,阿實亦繁忙了起來,沒能在兼職場所碰面,談話的機會自然也少了。
 




阿實經過櫃子時不經意看見那好幾個月沒碰的相機袋,遠足和攝影是他跟阿璃的共同喜好之一。在香港這種被混凝土重重包圍的地方生活著,偶爾跑到郊外去呼吸一下心情會舒暢許多,而且阿實很喜歡阿璃這個模特兒,因為她自然而美麗,彷彿自己當初買下相機就是為了與她出遊拍照一般。
 
「幾時放假啊?不如一齊出去影相?」
 
「好啊,就聽日囉?你聽日得唔得閒?」
 
「可以啊,聽日中午見啦咁。」
 

阿實早三十分鐘便到達了約好的兆康站,正想該在什麼地方等她的時候,卻發現她就在自己身後,原來兩人一直坐在同一班列車上。




 
「嘩咁早嘅妳?」阿實有點意想不到地看著作運動打扮的阿璃。
 
「嗯……唔想俾你扮型啊嘛。」阿璃眼看旁邊,想了兩秒後一臉佻皮地答道。
 
「唉係囉,仲諗住你遲到嗰陣可以懶型咁話『啊我都係啱啱到啫』。」阿實笑道。
 
「證明我係好女仔啦。」阿璃笑著抖了抖背囊,渾身散發著青春少女的氣息。
 
那時候菠蘿山算是香港郊遊界的新秀,不知從哪時開始遠足行山成了年輕人的熱門活動,或許是大家都厭倦了千篇一律的大型商場,又或者只是享受將漂亮的照片放上社交網站收到別人的讚時的滿足感。




 
阿璃閒時經常會打排球或是跑步,所以雖然路程有點崎嶇但她仍表現得游刃有餘。阿實不時會將她欣賞景色時露出的笑臉攝進觀景窗裡,對他來說照片裡的這個人就是這世界上最美麗動人的女生。
 
從菠蘿山直下到下白泥時已是五點多差不多六點,漫天的彩霞與夕陽交織綻放,阿璃的側臉彷彿被染紅了一般。海上的漁船有的開起了燈,對岸的吊臂也在餘暉下漸漸模糊,此情此景阿實甚至不想拿起掛在頸前的相機,只想安靜地與她享受著這悄悄流走的美好時刻。
 
昏黃的路燈被飛蟲圍繞衝撞著,阿璃滿臉笑容地用手趕走靠近的蚊蠅,看到阿實舉起相機拍下她這個窘態時還一臉生氣地用相機還擊。而站在了無人煙的馬路旁,阿實心裡不斷地祈禱,請求這班離開的小巴能來晚一些,能多晚就多晚。
 
回程時睡著的阿璃忽然靠在了阿實的肩上,看著眼前酣睡的她,那一刻阿實心亂如麻,很想開口說些什麼,但猶豫了一會,回過神來時車已到站。
 

電視台的諧星選拔比賽已出了結果,最後小丑跟言叔分列第二跟第五,最令人吃驚的是那個肚皮舞大叔居然一直殺到了八強才落敗。雖然阿實回看時絲毫不覺得他的表演有趣,但觀眾卻又似乎很買他的帳。
 
至於第一名則是一個阿實之前毫無印象的胖子,其特點是長得非常醜。就跟香港影視界不少曾被捧紅過的諧星一樣,他們竭力將自己的相貌化為最大的武器,只要站在鏡頭前說幾句有趣的話或是露出某些表情就能引得觀眾哄堂大笑。
 
但誰也無法忽視他們所作出的努力,那種近乎於拋棄自尊的做法並不是誰都能做到,雖說他們的做法並不是觸動別人的笑點,而是去讓別人取笑自己,其箇中辛酸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理解。




 
言叔的表演水準雖然出色,但在比賽結束之後也沒有得到固定的藝人合約,然後沒過多久就被觀眾所遺忘。Peter說電視台並不需要這一類的藝人,因為他們無法讓這種看起來毫無吸引力的人在鏡頭前佔用那麼長的時間。就算是余一丈也無法在電視節目上表演棟篤笑,這是棟篤笑藝人們必須要認清的事實。
 
恐怕叉雞飯無人問津也有同樣的原因吧,什麼漫才一次就要四五分鐘,正常的電視節目哪有機會讓你表演。
 
至於胖子跟小丑則不斷出現在各種大大小小的綜藝節目中充當綠葉,因為電視觀眾可不需要什麼深刻的嘉賓作講解或是表演,他們最希望看到的是有著特色而且有趣的人在旁邊被主持人捉弄欺負-這正是那胖子最擅長的領域。
 
Peter問阿實是否有作新演出的打算,作為經理人他當然知道棟篤笑從來都是阿實的首要目標。如果說紅哥是希望藉棟篤笑提高知名度從而獲得進入影視圈的機會,那阿實就剛好相反,他出演電視節目只是希望為自己打下一些知名度,讓自己能開更多更多的棟篤笑。
 
「今次試下大啲嘅場囉,」Peter用食指抖著煙,然後抬起頭朝阿實說道。「九展有無信心?千零人。」
 
上次在文化中心也不過兩三百人的容量,但今次Peter居然給予他一個五六倍的任務。受寵若驚的阿實怔了數秒沒反應過來,腦海裡還在想像著在一千多人面前表演棟篤笑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
 
「如果你有貨,今次成績好嘅話,我可以應承你下次俾你開伊館。」Peter點起了煙,看著阿實笑道。
 




能在伊利沙伯體育館開演恐怕是每個棟篤笑藝人都會有的夢想,當然三千五百人的座位數與紅磡體育館仍有著不小的距離-但想到余一丈也曾在這表演了差不多十年,阿實不免感到自己開始能觸及偶像曾留下的足跡了。
 
「嚟緊有套大製作,睇完試鏡個導演話幾鍾意我,話會畀一個有對白嘅角色我。雖然唔係咩重要角色,但都叫開咗個頭先。」家豪看起來比以往開什麼大單時都要開心得多。
 
家豪的演員路停滯不前了好一段時間,一方面與他公務繁忙有關,另一方面,既然求婚了那就很多問題不得不面對,住宅問題,生育以後的金錢問題等等。他女朋友也不是那種坐在家中看著韓劇然後攤開雙手說要另一半上進的女生,但家豪自己比較大男人主義,他更希望自己能一力擔起整個家庭,老婆在家裡安心相夫教子就好。
 
這次忽然看到轉機,笨拙如阿實也看得出他滿臉洋溢著春風。
 
「咪好囉,」阿實欣慰地笑了一聲。「做咩角色?」
 
「簽咗保密協議,唔講得架。」家豪煞有其事地擺手道。「但我一睇就知道呢個角色係屬於我,捨我其誰。」
 
「哦咁幾時拍完啊?幾時有得睇你表演啊?」
 
「大半年度啦。」




 
「我都準備開九展啦,Peter應承咗。」
 
「九展?咁正?個場幾多人啊?」
 
「千零個囉。」
 
「喂正啦,出咗名帶擘下細佬我喎。」
 
阿實一直期望某天家豪能成為大銀幕的常客,然後自己也能在紅館站穩腳跟,有時候是他來自己的表演裡客串,有時候是自己去他的電影裡客串。
 
而這一天會在什麼時候到來呢?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在常去的茶餐廳裡大聲地有說有笑,為正迎來的曙光而歡暢著。
 

初春到來,碧空如洗,沒冷多久的香港又再變得悶熱濕潤。阿實起床打開電腦,討論區的話題基本上都是在圍繞著那幾家電視台。




 
新的電視公司野心勃勃地申請免費廣播牌照但被政府一再阻撓;著名的報章編輯被砍引發大遊行……三月還沒到一半便已感受到香港的社會現況正逐漸變得複雜了起來。
 
電視台一家獨大的情況在香港已持續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而隨著天秤不斷地傾斜,規模較小的那一家亦將要迎來最後階段。於是一家說要打破這個現狀的新電視台便橫空而出,不少人都對其抱有很大的期待,只是連續劇已拍了好十幾部,但政府的牌照卻一直沒有批下來。
 
阿實挾著筆記簿下了樓打算找家茶餐廳吃個早餐順便坐一下,在清晨的深水埗總會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有的穿著紅紅綠綠的奇裝異服,有的會手舞足蹈自言自語。雖然他們已然與這時代徹底脫節,但若你細心觀察,卻又會發現他們總能單純地自得其樂。
 
慣常去的那家茶餐廳居然早早就開了,阿實從來沒有特意去了解過它的開店時間。老闆見是他顯得有點意外,說著一些沒想到居然上電視了成為藝人了之類的話。阿實看著攤在桌上的筆記簿,心裡想原來即使是這位經常見面的老闆,也不會留意到他是個棟篤笑表現者。
 
距離Peter所給的時間還有三個月左右,阿實還沒有想好這次棟篤笑的名字和主要方向。雖說在業界來說,用三個月去寫一個接近兩小時的棟篤笑演出是一件非常誇張的事情,不過因為他跟阿歡都是那種會隨身帶著筆記,以便不斷積累段子和笑話的人,所以說是不可能的任務但他跟阿歡卻又總是能剛好完成。
 
電視上的早間新聞播著新電視台老闆的受訪片段,他滿臉不悅地批評著政府不斷有心阻撓,茶餐廳老闆笑著說播出這段新聞簡直是在幸災樂禍。
 
「但係個電視台有咁多好貨喺手,」老闆笑著喝了口奶茶。「好高評價嗰套『票會』我有睇啊,真係好睇喎。呢個世界好公平嘅,你係有料嘅,個天唔會待薄你嘅。」
 
對呢。
 
是金子,總要發亮的。
 
阿實很記得說這句話的那個作家,曾經也是在無數的質疑中證明自己。
 

很多人都說春天是嶄新與希望的代名詞,或許此刻對於那個電視台的老闆,或是那被砍成重傷的編輯都非如此,但明天總歸是美好的。
 
阿實如此想著,便又低下頭去繼續用筆填滿著自己的筆記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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