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2015
 
「雨傘運動」的餘溫剛過,但香港仍遍地彌漫著一股粉飾太平的氣味。阿實走在深水埗北河街一帶觀察著流浪漢自擺的路邊攤,這裡與佔中區域有著數公里之遙,對這些無家可歸的人來說,政治是除了福利政策以外便無法觸及的東西,他們不會去理解,或許也不能理解。
 
旺角與金鐘的街頭早已回復秩序,縱使路燈、燈牌或是電箱上滿是殘留下來的標貼,但曾經爆發的東西早已不復存在。從某程度而言,這可能是香港歷史上最黑暗的七十九天,也有可能在日後回頭看來,原來也是最光明的七十九天。
 
社會撕裂的後果便是讓所有的東西都更為政治化,電視台是首當其衝的一員,新聞、綜藝、資訊性節目等無一倖免。議會的氣氛比以往更硝煙滿堂,人人唇槍舌劍,不知言語,看電視的民眾則是談笑風生,有時說得興起會拍桌表達自己的意見,哪怕自己實際上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管是哪方立場的人。




 
自由之花並沒有在香港的土地上綻放,民主與建制的角力仍在繼續。Peter一如以往地勸導阿實不要在電視台顯露自己的政治取向,這是個需要站隊的遊戲,就像石頭跟布分隊的遊戲一樣,看似公平,但被淘汰的少數永遠都只能是石頭。
 
但阿實掀開自己一直在創作的筆記簿,近幾個月的題材卻全都是與政治有關的段子。
 

家豪放棄做演員了,那天晚上離開常去的那家扒房後,他提議想去海邊走走,結果海風都還沒吹到臉上,便在那些豪宅下的行人天橋走廊處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曾參與的那部電影阿實第一時間便到電影院去看,全片說了大概三句對白,鏡頭加起來有十秒左右,對一個新人來說算是很不錯了,更何況導演主角什麼的全都是大牌。但自那之後所有事情都沒有起色,所有的「男性活動」他都不能去,說是有妻兒吧,那群人十有八九都有;說是不好吧,又會把你當異類;去吧,回到家裡又不好面對老婆兒子。
 




他雖然做保險做理財,但脾氣實際上比阿實還要倔強,只是在那一方面他一直告訴自己:你可以在這邊妥協,然後在另一處找回自己的尊嚴。
 
當然最後他並沒有成功,要想在娛樂圈找到自己的尊嚴,可能是這世上最幽默的笑話。
 

拿著半空的酒瓶,靠在天橋的欄杆上,家豪萬念俱灰地看著眼前與對岸燈火通明的景色,笑得像一個剛在賭場裡輸掉了家產的中年大漢。家中的妻子身懷六甲,肩上的壓力儼然千斤,家豪抹著臉上的淚珠,笑著說自己也很想回到數年前十年前,就像個傻瓜一樣筆直地朝著自己的夢想狂奔。
 
「嗰日我阿頭話接到個大客,想我幫手去飯局充撐下場面,但我知個所謂大客咩料,你知啦,都係嗰啲濕X商家佬,狗口吐不出象牙,我一聽就事但搵個藉口想推咗佢。」家豪的眼眸被對岸的霓虹燈映照得閃亮。「條友笑住話『唔洗推啦,我唔知你攏嘢咩。拍爛檔幫幫手啦,你成日都話想做演員,你咪當係拍場戲,磨練下演技囉。』」
 
家豪說畢笑了足有數秒,阿實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把酒瓶移去與他碰了一下,然後將裡頭已半暖的啤酒倒進口中。




 
但他知道,家豪苦練了這麼久的演技,為的可不是去亂糟糟的酒局裡與人逢場作戲。
 

阿實的節目錄影告一段落,播出的幾集收視跟口碑都相當不錯,導演跟監製又再找回了眾人開一次慶功宴。梁建港一反工作時認真得近乎病態的情緒,一路與其他人狂灌啤酒,大笑大叫得與街上路人無異。身邊的人似乎都習以為常,說他工作跟閒時反差很大,習慣就好。
 
但不同的是,這一次他醉得很快。
 
從旁人的口中得知,梁建港與多年的搭檔潘大業可能要拆夥了。阿實問到原因,但坐在他旁邊的導演只回答了一句,娛樂圈的事情並不需要原因,所有人需要的都只是結果。
 
阿實已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攙扶著酩酊大醉的男人回家了,幾個人渾身的酒氣交雜到一起,讓他逼著自己去想其他的東西分散注意力,不然自己也會吐成一片。想到香港無人不識的「建港大業」或許將要分道揚鑣,阿實心中一陣嘆息,因為那可是自己從小學中學到現在一直都聽著的組合,不管是電台裡還是電視裡,都一直充斥著他們的聲音。
 
或許是分帳,或許是風格,或許是不和,但誰又會曾想過這種曾由無到有的搭檔居然會有一天談到解散這事?梁建港說過他倆窮的時候幾乎連飯都吃不上,就差拿著麵包跟大業一人一半了。
 
梁建港的妻子也是賢淑派的,開門看見丈夫醉成這個樣子也沒說什麼,僅是小心翼翼地合作將他放到床上去,然後彬彬有禮地與阿實跟另一名幫忙的收音師道謝及告別。




 
「佢老婆……結咗好多年婚嚕,好似係中學就識。」回到導演的車上,說到其妻子時他想了兩秒。「佢老婆巴閉架,哈佛畢業架,結果走返嚟香港乜都唔做淨係幫建港條友湊仔,所以班女權X成日都攞佢嚟做文章。」
 
「咁佢自己點諗先?」收音師問道。
 
「我有問過阿嫂嘅,喂讀哈佛先唔好講辛唔辛苦難唔難做到,但首先可以喺呢間大學度畢業走出嚟嘅人本身已經係少之又少,根本係人中龍鳳嚟嘅,就咁一世做個家庭主婦妳係咪真係甘心先?」導演笑著答道。「佢答我話『無咩甘唔甘心嘅,人嘅夢想本嚟就係好虛無,死咗之後唔一定會淨低啲咩,既然係咁我畀心機教好仔女,第時佢哋如果有幸可以成為啲咩人物,一樣係上天嘅恩賜,一樣係改變時代嘅一頁。』」
 
「所以我一直都覺得,真正嘅男女平等唔係主張要男女性點點點,咩絕對平等,咩大家都可以做嗰啲嘢,而係所有人都唔會再介意咩女性平權男性平權呢啲嘢。」收音師答道。「最緊要係大家都可以尊重大家嘅決定。」
 
「嘩好X哲學喎大佬,你係咪真係收音師嚟架。」
 
「其實我由細到大都想做作家嘅,但……」他看著前方,笑了一聲。「唔知做收音師有無可能可以改變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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