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節目的主持人叫梁建港,是香港街知巷聞的著名電台藝人。其主持功力一向穩定而且受大眾喜愛,既不失大體又語帶幽默,偶爾會開點黃腔但絕不會讓人感到難堪,可以說是同行中的楷模。
 
得知要跟阿實組成主持拍檔時,梁建港開始時感到非常詫異,在對方上節目前他不是沒聽過這個人,其棟篤笑自己也聽過一些片段,但棟篤笑與做節目畢竟是完全兩碼事。縱使當日在節目上的表演可圈可點,但這麼突然就被通知說要跟他合為雙人拍檔時,他還是覺得很難以理解。
 
「個林華實係……有關係定點?」梁建港坐在會議室內,有點好奇地朝導演問道。
 
「哦唔係,純粹係我個人要求啫,」導演笑著揮了揮手。「我知道份約有條款,所以今日就係想傾一傾,徵求你嘅同意。」
 
「……」梁建港輕皺著眉頭,看導演的樣子似乎不是在開玩笑,但若真不是背後有人指點,此情此景他又覺得奇怪非常。「你好有信心?」
 




「我知你有個拍開嘅partner,突然話要拍個新出道嘅塞豆窿係有啲奇怪,」導演點起了煙,笑著說道。「但信我,我覺得你兩個會夾得嚟。」
 
「講係咁講啫,嗱我唔係話介意定睇唔起佢定咩……但唔駛試下先?就咁直接嚟?」梁建港問道。
 
「佢咩料你都睇得出啦,要試鏡肯定嘥氣嘅,」導演笑道。「但一開機就上身,大把呢啲人。」
 
「……」梁建港知道導演是不會輕易罷休的人,縱使是有合約在先,但礙於交情又不好直接搬出來說。「咁錢方面……」
 
「放心,一分錢都唔會少畀你,」導演直截了當地說道。「佢係新人,個價唔值幾多,我搵佢返嚟只係輔助下你等你無咁辛苦啫,你先係主角啊嘛。」
 




「唔駛同我嚟呢一套喎龍哥,」梁建港笑著搖了搖頭。「你今日咁樣約我出嚟都係逼宮架啦,我邊有得say no啫。」
 
「最緊要你肯啫,講真呢個節目仔一個禮拜一集,又唔係咩大卡士,我哋都無咩好搏架啦,試下新嘢唔好咩?」導演吐了口煙,笑道。
 
梁建港雖然表面上嬉皮笑臉,幽默風趣,但實際上他是個有追求而且非常嚴謹自律的人,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年輕藝人和拍檔可一點不少。不過他自己對於那些負面傳聞毫不在意,並認為要在娛樂圈生存,認真和真誠是首要的條件。
 
「試一兩集先囉,唔得再算,」梁建港妥協地點了點頭。「不過講明先,係唔掂嘅我唔會客氣。」
 
「無問題。」導演笑著做出了一個OK的手勢,彷彿得勝般又抽了一口指間的煙。
 





阿歡在伊館連開了八場演出,很難想像在五天前他還一直忙活著電視台的劇集拍攝。阿實特意抽空去現場觀看時,看出來這位二師兄的台風更穩定更具氣場了,站在台上臉帶微笑,肢體語言鋪梗收梗都顯得更得心應手,現場的笑聲不絕於耳。雖然風格與自己迥異,但阿實知道阿歡現在絕對是一位非常成功的棟篤笑表演者,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任誰也不能否認他。
 
Peter和阿歡自己都對這場棟篤笑感到非常滿意,因為即使是在伊館連開十場這種近乎於挑戰余一丈的編排也顯得毫不吃力,十場演出幾乎場場爆滿,每一場的反應和氣氛都堪稱一流,種種跡象都顯示阿歡正緊緊地朝著巨星的地位進發。
 
更多更多的工作湧至,電影電視劇甚至唱片的邀約也一直傳到Peter的辦公室來。曾經Peter覺得紅哥會做到的事情居然由阿歡先做到了,一時間整個城市都在討論張見歡這個名字,但命運並沒有讓這名年輕人一步登天,而是在他眼前拋出了一張棘手的答題卡。
 
一名娛樂評論家在自己的個人社交專頁上寫了一篇長文章,其標題就是「被黃色和低俗笑話引得捧腹大笑的香港人」,第一段劈頭就點名說阿歡在伊館的這場演出含有太多的黃色段子,要不就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話題,「讓人聽得渾身不舒服」。
 
這篇文章在網上引起了很大的迴響,幾個自認名嘴的人在個人網站或是專欄上隔空辯論,有些說風格因人而異沒有特定的標準,有些說正是因為這種人的存在和走紅才讓香港被譏笑為文化沙漠等等。
 

棟篤笑的節錄在社交網站同樣被到處轉發著,毀譽參半的評價讓阿歡感到萬分煩惱,他以為這場演出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但當電視台的高層走進Peter的辦公室裡把門關上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跟那只有一步之遙的夢想彷彿又拉遠了幾步。
 
「喺而家呢個網絡嘅世界,輿論隨時都可以殺死一個人,又或者捧高一個人,雙刃劍嚟。」說話的人悠悠地點著了煙,一臉輕佻地說道。




 
「森哥,想講咩開門見山啦。」Peter笑著盤起雙手,沒有一絲要示弱的意思。
 
「珍姐啱先直接打咗畀我,佢話如果想繼續用張見歡唔係唔得,但而家呢個形象要有所改善。」森哥答道。
 
「X你……」Peter不禁失笑道。「喂而家有乜問題先,香港史上最出名嗰幾個笑星都係玩屎尿屁玩無厘頭響朵架啦。庚哥呢,人哋一個堂堂大導演……」
 
「係囉你都識講人哋堂堂大導演,但你個阿歡唔係啊嘛。」森哥木無表情地吐了口煙,直接打斷了Peter的話。「電視台講究入屋,講究親民,黃金時段嘅劇搵一個大家都覺得佢俗不可耐嘅人嚟做演員,班觀眾會點諗?我知你捧呢班人唔係為錢,但我係打份工架咋,上頭走嚟照X我肺,我都淨係可以扮死狗然後照做啫,係咪啊Peter哥?」
 
「無情講?」Peter試探性地瞪著森哥。
 
「唔好X玩啦,我喺呢間電視台做X咗三十幾年啦,你做經理人喺呢行都打滾咗十幾年啦,幾時有聽過珍姐會同人講情?」森哥冷笑一聲,搖著頭又吐了口煙。
 
曾助力那場演出的贊助商一個緊接一個地打來,與森哥同樣說是要求阿歡調整個人形象與行為,身為長期合作伙伴的他們可不希望花了筆錢卻還形響公司給人的印象。Peter在辦公室裡討價還價了一整天,最後也沒能說服任何一家贊助商,不是說他的手段太差,而是自己手上確實沒有任何還價的籌碼。
 




阿歡坐在會客室內一臉氐惆,但他知道Peter不論什麼時間推門進來,捎來的也只會是壞消息。
 

阿實坐在電視台的化妝間內,手指滑動著電話的螢幕,只見討論區裡的帖子,那些「低俗」、「低級」、「低質」、「色情」、「幼稚」、「無聊」、「嘩眾取寵」等不堪入目的形容詞大量被網民用來形容阿歡的表現,雖然也有很多人認同他的風格,認為雖然低俗,但一點都不讓人難堪,而且確實很好笑。
 
但阿實不禁笑了一聲。
 
這些形容詞,本不就是用來概括在網上大放厥詞的這些人嗎。
 
「阿實,準備啦。」走過的導演助理朝他說道。
 
「哦係,好,唔該。」阿實回頭看著他點頭應道。
 
這集的嘉實是兩名名氣不太大的演員,開機前導演一直告訴阿實要放開一點,這些人雖然是前輩但不要感到有壓力,暢所欲言地去去挖苦他們,這才是他在這節目上的存在意義。
 




帶節目流程、引導嘉賓等等的工作全由梁建港負責,站在他身旁的阿實完全可以體會到為何他會被譽為香港首屈一指的主持人。沉穩幽默、處變不驚而且總能保持大體,作為觀眾看得舒服,而作為拍檔也是感到無比的安心。
 
「係啦程錦森,你覺得點解……呢位農民伯伯,佢會喺呢度賣牛奶呢?」短片播完後,梁建港馬上朝男嘉賓問道。
 
「嗯……」程錦森輕皺著眉頭,露出一副苦惱而想不出答案的表情。「我諗……應該係因為佢好鍾意睇海,因為……呢度附近無人架嘛,懸崖邊。」
 
「但鍾意睇海點解唔直接去海邊賣呢?仲近啲添喎,又多人啲。」阿實開口道。
 
程錦森張口想答但話到了嘴邊又似乎覺得不對勁,便只能尷尬地笑了起來,與此同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一陣哄笑。
 
在那導演看來,林華實的加入於劇組而言是如魚得水,梁建港的穩健與阿實的毒舌,是簡單易懂的雙劍合壁,是那種不論是師奶大叔,還是白領高層都一樣能看得哈哈大笑的氣氛。
 
曾經身邊的所有人,除了家豪以外,所有人都帶有一種「不是不好,但你的風格可以有所改善」的感情來看待自己。這是阿實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全盤肯定,是確實的第一次。
 
但他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悅。




 

同樣的做法,我放在棟篤笑中諷刺政客,影射藝人或是商人時,其他人總是說「阿實你用力過度了」「阿實你這樣可能會得罪別人哦」……但如今為什麼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有限度地得罪別人?
 
當自己收起了所有所謂「晦澀難懂」的題材時,收穫的卻是接連不斷的讚許。阿實站在主持台後,面無表情地拍著掌,而這出了神的舉動居然又引來了一波歡笑聲。
 
阿實想起那在諧星藝人選拔戰中贏得冠軍的胖子,在一次雜誌的訪談中說到了自己的經歷,他說:「我從小到大都是被欺凌的對象,不管是讀書還是工作的時候都一樣,但後來我發現當自己被欺凌時,所有人都會笑。所以這應該算是上帝給我唯一的天賦吧?」
 
原來被取笑時,是這樣的感覺啊。阿實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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