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上Peter和阿實醉得相擁而哭,但Peter沒有說什麼,只是像是失去了什麼一樣痛哭著。誰也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便是當初那些歌手離去讓他的經紀人事業掉到谷底之時,也不曾露出過這等模樣。
 
阿歡跟嘉儀一直在照顧他倆,但當然醉漢永遠都不會乖乖聽話,阿實要不就是傻笑跟大哭的情緒相互交融得像棟篤笑轉話題一樣流暢而不留痕跡,要不就是在餐廳內邊亂跑邊唱著一些比較舊的流行歌曲;Peter相對比較好搞定,但誰都能看得出他的傷心,甚至連阿歡都開玩笑地說自己覺得有點嫉妒,為什麼自己跟紅哥離去時卻又不見他有這種反應。
 
秒鐘滴噠一聲跨過了正時,意味著又一天的過去。在同一天裡,阿實的夢碎了,Peter的理想也碎了,阿歡在的士內左擁右抱般摟著這兩個耳上掛著膠袋的戰友,心也像碎了一般苦笑著。
 
灣仔街道的夜景從兩旁悄然掠去,的士於微雨中緩緩前行,阿歡回想起過去種種,都彷彿鏡花水月般虛幻。
 

一年半過去,阿實在一家婚紗攝影公司裡勤奮地當著助手,一開始每個人都對這名曾在電視上活躍的藝人來當助手感到很驚訝,但沒過多久以後便習以為常了。或許是每個人都以為他會是個有趣的人,只要在接觸過後發現他如此內向寡言便很多失去了興趣,最多也就是在跟親人朋友吃飯時會提起當是一個話題。




 
雖說阿實的興趣是攝影,但實際上以前他從來都不想將這件事情當成自己的職業。因為他覺得攝影是一種很自我的創作,當你被安排好要求與對象的時候,整件事情感覺會變得別扭-當然這只是他偏激的個人想法。
 
打個比方,拍婚紗照最重要的就是將兩位準新人拍得好看,但阿實總是很害怕看到那些其貌不揚的新娘,他覺得如果自己是掌鏡的那個人便會瞬間失去熱情。然而專業的攝影師甚至是局外人都會跟你說:一個攝影師的用途就是把不好看的東西拍成好看。
 
所以阿實一直都覺得很矛盾,他有點迷茫自己為何會在這裡當了一年多的助手。他甚至從心裡懷疑,當有一天自己有能力當上主攝影師,碰上那些自己獨斷地認為長得不怎麼樣的新郎或是新娘時,到底能不能幫他們拍出一輯大家都滿意的照片呢?
 
「其實你日日都咁諗嗰陣,就證明呢份工唔啱你做啦。」家豪笑道。
 
「但其實我係鍾意影相呢件事,只係……點解我無辦法將佢當成自己嘅職業呢?」阿實苦笑著搖了搖頭。




 
「鍾意同拎嚟搵食係完全兩樣嘢嚟嘅,你話你影好多自己鍾意嘅相然後攞去賣就話啫,但而家其實你只係賣你嘅技術去服務人哋嘅需求,唔同嘅。」
 
家豪自從專心保險事業後整個人都變得平和了許多,看起來財政狀況也好了不少,但總覺得他像失去了對生活的激情一般,猶如進入了狹窄河道的小船,被逼著只能往既定的出口而去。
 
「都係嘅,就好似做棟篤笑咁,」阿實點了點頭,拿起手邊的凍阿華田喝了一口。「自己諗出嚟嘅topic同人哋畀topic你做係完全兩件事嚟。」
 
「所以,我勸你趁早搵過份啦,」家豪將切好的牛扒放進口中,邊嚼著邊說道。「反正你又無乜特別牽掛,趁仲後生搏搏佢,以自己鍾意嘅事作為職業,諗都覺得幸福啦下話。」
 
阿實抬起頭看著家豪數秒,笑著點了點頭。




 

紅哥進軍的內地的願望達成了,但在成名的路上依然奮力苦戰中。他參演的劇集在內地大紅大紫,收視年度第一,口碑也是好評連連,但真正走紅的只是男女主角跟大反派,他這沒什麼戲份的小配角的名字還是默默地被淹沒在片尾曲裡。
 
Peter攪動著手邊的凍奶茶沒有立馬把話題延續下去,似乎是對此沒有什麼興趣。阿實記得他曾說過紅哥的演員路不會平坦,甚至覺得他能穩定地生存在那圈子也有難度。
 
「我咁講雖然難聽啲,但其實亦無咩錯。」Peter喝了一口,答道。「演員聽落好似好簡單好多人都做得,但實際上好唔好戲其實你對住部電視望一眼就知道晒。阿紅佢係勤力醒目又肯主動學主動做,但我相信呢個世界有好多嘢都講天份,加上佢以前無受過培訓之餘又遲起步,本身生得又唔係話靚仔……上面講演技講實力好過你嘅人大把,你要拎啲咩出嚟同人鬥?」
 
那次演出結束後沒多久,Peter便把事務所賣給熟人了。雖說業務比較小眾,規模也不大,但整個營運模式頗為成熟,利潤也很穩定,只是金額不多而已。劉瑞峰對於公司易手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或許是因為Peter在那些話劇演員的眼中存在感本來就不高。因此即便換了老闆,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區別,因為以前的老闆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們一次。
 
「劉瑞峰係個好有heart嘅人,你唔試下投資落佢度?」阿實問道。
 
「投資?你三個已經係我成世人最失敗嘅投資品啦。」Peter大笑道。「喂真係喎,十年嚟加加埋埋扣返人工燈油火蠟都唔知淨得幾多啦下話,仲未計我自己嗰份添啊實哥。」
 
阿實似乎毫不介意被揶揄,聽得這般嚴厲的話語也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難聽啲講句,做經紀人同養寵物係差唔多道理。喺你決定要養佢之前,你就要有接受佢唔知幾時會死嘅心理準備,而喺佢呢段不知長短嘅有生之年入面,你亦一樣要全心全意咁去照顧佢成長。我以前都講過啦……」Peter看著透明的杯子笑了笑,然後嘆道。「真心信任其他人,係一件好攰嘅事。」
 
「但就咁退……你唔會覺得……唔甘心咩?」
 
「你又甘心咩?」Peter反問道。阿實語塞地看著他,沒有答話。「我做呢樣嘢做咗十年,然後個結果係我用咗十年去放棄一樣嘢,有邊個會甘心?但你甘唔甘心都好,呢個世界就係有好多嘢你係無能為力。」
 
阿實點了點頭,右手無所事事地玩弄著吸管,他自覺對不起Peter,但同時他也想這位前經紀人將曾經有過的熱誠和手段投資到下一名有才華的幸運兒上。
 
只是Peter真的感到累了,他為這三師兄弟奉出的心力巨大得難以估量,而他們接二連三的選擇退出,就算說不上是背叛,但那為自己帶來的空虛與失落也是難以承受的。
 

有誰會甘心呢?
 
有次因為工作經過蘭桂坊,阿實回程時特意進去走了一圈,那些熟悉的建築與聲音不免讓他回憶起當初在此處奮鬥的時光。五年過去了,但在這各大小酒吧裡碰灰、冷場直至成為常客的每一個時刻他依然沒有忘記。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離開的時候,老闆還有點不捨地挽留了他一下,表示有不少顧客都很喜歡他的表演,他可以給一些報酬當成是表演費。那時候阿實再一次罕有地回味到,原來被需要的感受是這樣的。




 
但當然他禮貌地回絕了老闆的邀請,因為在阿實心裡明白,自己所嚮往的東西絕不可能從這裡孕育。在燈紅酒綠的地方就該說一些適合大家下酒然後哈哈大笑的段子,又或是說些溫暖的、黃色的笑話好讓來尋覓快樂的男女早點進入狀態。阿實的心與目的都不在這裡,其實他跟不少來蘭桂坊買醉的人都一樣,彼此各取所需以後便和平分手,然後互不虧欠,就此別過。
 
Peter那時候跟他還不算太熟絡,得悉他這個決定以後感到相當的不可理喻。在這世間想要力爭上游的人無不是千方百計地尋找機會去磨練自己、打出知名度,而當時仍未正式出道的阿實居然如此簡單便放棄了所有辛苦得來的演出機會。
 
「記唔記得嗰陣你逼我講……話我要做呢個世界最出色嘅棟篤笑表演者?」
 
「嘩咩逼……講到我好似咩人咁……」Peter苦笑道。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呢個決定。」
 
Peter心裡明白這小伙子已準備好往下一站進發,他邊用手指敲打著桌面,邊吐了口煙,點頭表示理解阿實的舉動。
 
有酒吧的老闆認得阿實,喊了一聲並快步走過來請他進去喝兩杯,阿實以有要事為由婉拒了他們。某程度而言這裡是一切的起點,他曾在這裡憧憬著自己的未來,也相信過自己終有成功的一天。
 




曾經的自己一腔熱血,只知道笑話有高尚低俗之分,在低俗的人面前降低身段是一種迎合,但其實在高尚的人面前摒棄低俗也是一種迎合。為什麼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沒有辦法單純地做自己呢?
 
而現今站在蘭桂坊的入口處回頭看去,阿實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的天真。當時的自己還未明白,單純地做自己是無法在社會生存下去的,所以為了你的夢想,要麼改變這個世界,要麼就在妥協和堅持中尋找平衡點,然後在這隙縫中竭盡全力地掙扎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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