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時,難得秋意漸濃,阿實所在的婚紗攝影公司不免忙碌了起來。這一天的工作剛好是到深水埗附近的一座小山,由於視野開闊,加上剛好正對著貫穿深水埗最繁華景貌的欽州街,便使這裡在近年一躍成為攝影愛好者的聚集之地。
 
雖說秋風已起,然而香港天氣畢竟偏悶熱,兩名等待著日落的準新人穿得隆重地坐在岩坡上的一棵小樹旁,滿頭大汗地拭著額頭跟下巴。阿實禮貌地朝他們遞上紙巾,攝影師也開始挑起話題,嘗試讓他們稍微分散一下注意力。
 
「呢座山個日落靚啊,有時候我放假都會特登走嚟呢度影下,順便影埋呢度個夜景。」攝影師前輩是名束起長髮、滿面鬚根的壯年男子,入行已有十多年。阿實加入這間公司以後便一直跟著他,有時候從談吐中也能聽出這位看起來不修邊幅的前輩,在工餘的時候也在一直閱覽著與攝影相關的事物。
 
「係啊,因為我哋兩個都喺石硤尾大,所以想揀返身邊呢個叫做幾有代表性嘅地標嚟影返輯囉。」準新娘笑著答道。
 
「但其實影夜景應該有其他更加好嘅地方呱?例如維港嗰啲?」準新郎問道。
 




「維港靚係靚啲嘅,」他邊擦拭著手邊的鏡頭,邊看著遠方緩緩落下的夕陽笑道。「但我覺得嗰個香港影出嚟其實唔係香港本身最核心嗰浸。」
 
準新娘有點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看著自己的未婚夫露出微笑顯得有點好奇。阿實朝山下那車子來回川流不息的欽州街看去,兩旁的路燈因天色漸暗而打開了昏黃色的開關,一道安靜而吵雜的風景悄然眼前。
 
兩名準新人開始討論著以前中學時拍拖的往事,不時連連發笑,或是露出甜蜜的表情。攝影師悄悄走到一旁將這些神態拍下,看著屏幕上的照片也不免現出滿意的笑容。
 
阿實心裡在想,紀錄下別人幸福的時刻,這是否就是婚禮攝影師的意義?但穿上婚禮晚裝時,又真會是他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頁嗎?
 

「嗯……我唔知你點諗啦,雖然好多香港人做婚攝,最大嘅原因都係因為錢。」拍攝工作結束後,在回去公司的路上阿實將自己心中的疑問說出,拉著手提箱的前輩微微抬起頭,像是在細心地思考著答案。「但我自己做呢一行嘅原因好簡單,就係我鍾意影相。」




 
「但係你遇到一啲比較乞人憎嘅客嗰陣,你會唔會覺得呢件事好似喺度侮辱緊自己個愛好咁?」
 
「老土啲講句出嚟社會做嘢就係咁架啦,有邊個唔係身不由己架啫,所有人都係雞,只係我哋出賣嘅服務唔同啫。但人哋畀錢嚟買你服務,正正就係因為你嘅能力同專業被人認可,然後佢哋先會願意出呢舊錢嚟買你嘅服務同作品,掉返轉睇呢一個咪係你個價值囉。」前輩笑道。「可能你會覺得做人俾人用數字嚟衡量同標籤係一件好無癮嘅事,但其實講真,搵到錢之餘,我自己覺得做婚攝亦係一件好有意義嘅事。」
 
「因為……可以幫人哋紀錄低……一啲幸福嘅moment?」
 
「唔好講幫唔幫人紀錄低,作為一個鍾意影相嘅人,可以影到一張好嘅相,其實自己一樣開心一樣滿足,咁實際上其實你都係喺度滿足緊自己。我覺得同你做棟篤笑一樣啫,喺你成功整笑觀眾嘅同時,佢哋開心,你自己亦一樣會覺得好滿足架,唔係咩?」
 
阿實細心回想自己當初在舞臺上的感受,雖說表演時大部分的集中力都聚在台詞和演繹上面,每一句話每一個梗,都在擔心著觀眾會不會受落。但當結果如願時,心中確實會有一股巨大的成功感,就彷彿走在一條不知是對是錯的路上,但最後卻順利到達山頂一樣。




 
「但你有無試過話……心入面會諗:『啊佢哋之後會唔會離婚呢』之類?」
 
「會,梗係會啦。」前輩失笑道。「但我唔會太認真咁去諗呢樣嘢。我舉個例子,假設我畀個掣你,喺你撳落去之後你心目中嗰個女仔就會同你共偕白頭,終生不分,你會點做?聽落去好似好正好開心,但你點肯定你嘅目標就會係你一世中最鍾意最合適嘅人?你點知日後喺你遇到其他異性之後唔會後悔?」
 
深水埗的地鐵站一如以往地塞滿著行人,前輩吃力地提起手提箱越過摩肩接踵的長樓梯到達檢票口,回身看著準備從另一個出口離開返回地面的阿實,笑了一聲。
 
「人永遠都無可能知道以後會係點,與其擔心未來,留戀過去,不如簡單啲活在當下。認真咁面對自己,去搵到自己最鍾意最熱愛嘅事物,無視其他一切令你覺得厭惡嘅因素,然後不斷精進,將自己嘅一生奉獻畀佢。」他突然踢了一腳自己的手提箱,朝阿實甩了甩下巴。「我知攝影師好搵,但你自己諗清楚:如果我畀個掣你,你會喺教堂前,定係喺紅館入面撳?」
 
沒等阿實考慮過來,前輩莞爾一笑,隨手拉起手提箱轉身而去。
 

天文台報導說週末晚上將會迎來一波大流量的流星雨,阿實沒多想就打給家豪,但結果當然是被揶揄回來說單身人士真自由什麼的。作為一個攝影與遠足愛好者,看流星一向是阿實的愛好,但有趣而諷刺的是他這輩子從來都沒看過流星,一顆也沒有。
 
看著通訊錄裡寥寥可數的聯絡人,Peter阿歡梁建港那些是不用想了,阿實有點無趣地滑動著電話螢幕,直至「阿璃」二字掠過眼簾後才如夢初醒地想起了她來。




 
自引退以後,阿實便沒再與她聯絡過。
 
阿璃倒是有找過他好幾次,看電影約遠足拍照約吃飯什麼的都有,當然她也可能只是純粹以朋友的身份去看待這些活動,但「心軌不正」的阿實怎麼可能只用這些角度來面對她,而失去了棟篤笑這唯一能引以為傲的事的他,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模樣的林華實去面對阿璃這位自己心愛了這麼多年的女孩子。
 
於是在拒絕了或是無視了她幾次以後,兩人之間便突然形同陌生人一般不再聯繫。
 
「嘟、嘟……」
 
阿實嘗試調整著自己紊亂而急促的呼吸,他相信只要那邊一接聽自己便會變得更為慌張,所以才想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儘量把可以控制的區域增大。
 
「你所撥打嘅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遲啲……」
 
阿實有點失望地呼了口氣,心跳跟呼吸都在剎那間恢復平靜,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失望感。打開聊天軟件的對話紀錄,塵封多年的歡笑與話語突然湧進心頭,他知道這麼貿然地與人斷絕來往是一件很過份而且很懦弱的做法,而如今又獨斷地找回她來,想來還真是自私得可笑。
 




擴音器裡播放著自己喜歡的《暗戀》,阿實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默默地跟唱著那些早已熟記於心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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