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阿祺總是不太喜歡同學聚會散場的這個環節,因為總會談起大家住在什麼地方,然後所有人都在尋找一起回家的同伴,有的一起坐地鐵,有的一起坐巴士,談著談著就會發現,有些人不知怎的已經買了豪車,就近泊在餐廳的旁邊。

那個有錢的同事開著一部林寶堅尼過來,但現在醉得不省人事了,最後也就由幾個同學叫來計程車送他回去。阿莉站在路邊笑著婉拒其他人的邀請,阿祺聽到她說男朋友正開車過來接她,聽起來雖然讓他感到有點意外,但實際上也是個很合理的結果。

「不過講真,我真係好鍾意聽你哋表現,」阿莉撥開被風吹得散亂的長髮,在其之下是那燦爛而真摯的笑容。「我由中學開始就已經係你哋嘅fans啦,所以點都好……一定要紅啊。」

「一定。」阿祺與阿亨站在旁邊,笑著點了點頭。





同學間還在討論怎麼走,應該要坐幾號巴士的時候,一輪黑色的寶石緩緩駛至,阿莉回頭與大家告別了以後便上車離去。阿亨知道阿祺心裡不太是滋味,便提議趕緊離去。

阿莉的鼓勵讓阿祺心生感激,他知道自己不能高攀這個女生,她溫柔美麗,知書識禮,家境富庶,哪像自己一事無成,貧困潦倒,不論是外貌還是內在都沒有什麼可取之處。

「喺香港做漫才師想出人頭地?仲要想襯得佢嗰隻就……」地鐵上阿亨冷笑了一聲。「如果你樂觀咁去分析呢件事,都唔係話無可能嘅,百分之零點一咁上下囉。」

阿祺自嘲般笑了一聲,看著彷彿沒有盡頭的列車車廂左搖右擺。香港深夜的地鐵人依舊很多,阿祺自己也是做過很多兼職的人,他明白在這個以「方便」為核心的大都市裡,有很多工種都需工作至午夜甚至深宵,所謂的尾班車也與很多人毫無關係。

有時候你會覺得生活在這裡急促得難以呼吸,人們每天都想著怎麼壓榨人與不被壓榨,雖說香港是個彈丸之地,但正是這個小得不值一提的城市,卻又幾乎能承載你任何的夢想。阿祺很想進紅館表演漫才,他甚至還幻想過真有這機會到來的那一天,自己要準備多少段子才能足夠應該這麼一個大型的演出。






離開將軍澳錄影廠的時候,阿祺一直忍不住流著淚,久久不能停止。阿亨在旁邊緩緩地走著,神色與平時沒有什麼變化,但面對著自責不已的拍檔,他除了最初安慰過幾句以後便沒再說什麼。

巴士司機彷彿看習慣了一樣全然沒有反應,兩人坐到上層,但過程依然沉默不語。

待回到家中的時候,阿祺才收到阿亨的訊息,說他已決定要移民到美國了,這一走,恐怕真的是不會再回來了。

阿亨讀大學的時候,「叉雞飯」解散了三年,直到阿亨將要畢業的那次中學同學聚會,兩人坐在一塊,席上沒多說幾句話。「嚟唔嚟?」「嚟囉。」





當然這段小插曲沒有多少同學知道,他們關注的只是你們成功了嗎?能賺到多少錢?喔原來還是藉藉無名嗎,那真是可惜呢。

「決定咗?」阿祺看著電話沉默了半分鐘,才緩緩回覆道。

「嗯,可能一年返嚟一次左右,sorry。」阿亨答道。

「如果今次我哋得咗,其實你會唔會走?」

「原本我諗住個比賽得咗就會同屋企人傾,咁而家……但無乜所謂啦,我覺得我哋唔需要以一個咁嘅濕鳩比賽去證明啲咩。」阿祺看著看著忽然感覺到眼眶濕潤了起來。「我可以好肯定咁話畀人哋聽,我哋『叉雞飯』就係香港最出色嘅漫才師。」

雖然感覺就像在兩個人的一百米比賽中奪得第一,但兩人還是抱著自己是香港第一漫才組合的心情再次解散,在機場擁抱告別的時候,兩人一如以往地沒說多少話,彼此只是對望笑著。


八月的香港火傘高張,已不過暑假十年的阿祺把最後一個紙箱托上肩膀,喘了口氣便朝旁邊唐樓的樓梯走了上去。從前人人都說香港遍地黃金,但阿祺並沒有真正經歷過那個年代,他讀書不多,沒什麼文化和知識,但至少出賣勞力絕對能養活自己,而且有趣的是,他的薪水其實比不少大學生要多出一大截。





跟車、地盤、三行的薪水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可觀了起來,就如同從前沒多少人關注和考慮的紀律部隊,現在身邊若有人考到了警察海關,大家都會投去羨慕的目光。兩萬多一個月,各種政府的福利,穩定基本不會被解雇,作為打工仔來說確實是理想的工作。

同行的司機已四十多歲,在這搬家公司做了八年,阿祺沒有細問其待遇,但相信也不會太差。

「而家啲後生仔都鍾意追夢啊嘛,挑搬屋喎,身水身汗邊個鍾意啫,你媾女都難講出口啦。」司機扭動車匙,笑道。

「但剛哥你鍾唔鍾意呢份工?」

「鍾意?你老味我哋嗰個年代邊有呢啲嘢考慮架,返工係要飽肚架嘛。而家屋企又有老婆又有仔女,理得你鍾唔鍾意啫,個價啱就做架啦。」他笑道。「我哋邊有啲咩追求嘅啫,咪又係出糧有幾個閒錢賭返兩手叫兩轉雞咁。」

阿祺點著頭朝窗外看去,剛好看見余一丈的復出廣告,看著「紅磡體育館」這五個大字心裡滿是羨慕之情。

他沒有想到的是,紅磡將與他拉上什麼關係,只是地點不是體育館而已。






凌晨時分,阿祺與母親坐計程車趕到廣華醫院,但還是無法見上搶救不果的父親最後一面。母親悲痛欲絕地趴在病床前,嘴裡嘟嚷著一大堆聽不清楚的話語。阿祺低下頭掉著眼淚,他心裡知道父親的心臟病和高血壓就像一個計時炸彈,只是消息到來時任誰也難以接受。

作為家中獨子,喪禮的大小事項皆由他來負責,身邊的叔伯兄弟偶爾也會來給予意見,證明父親生前與其他人關係還是不錯。

「我聽日機返香港玩一個禮拜左右,出嚟一齊食餐飯?」

正在茶餐廳午膳的阿祺看到阿亨發來的訊息,想著該如何推掉這次邀約,但阿亨也是見過自己父母親的人,讓他知道消息也沒什麼不妥,到時候他要不要來也是自己的個人決定,應該不會影響他回來遊玩的心情吧。

電視上播著余一丈接受訪問的片段,他說這是自己的引退之作了,關於內容不便透露,但他希望往後大家都能以一種「笑看人間」的心情來生活。

人生是痛苦不堪的,我們生來便是受盡七情六慾折磨的過程,所謂喪禮其實便是別離之苦。生前的親朋好友佇立於靈堂之上低頭聽禱,走到遺體前瞻仰遺容,哭的哭,悲傷的悲傷,走著流程其實還是受著別離的折磨。

「亨,我有個不情之請。」






喪禮當天,阿祺披上孝服站在靈堂門側恭候弔唁,一一向來者鞠躬致謝,當阿亨穿著一身筆挺西裝步至時,母親顯得有點驚訝,阿祺也只是回以一個簡單的微笑。

大伯致辭,道士破地獄,母親受來賓安慰,哭哭啼啼的聲音不絕於耳。一連串的環節過後,便來到了阿祺向來賓致謝的安排。他向母親簡單地交代了一聲,便拿起旁邊的背包朝洗手間走去,母親跟滿席來賓看著他的背影,臉上一片疑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幾分鐘過後,換上一身整齊貼身西服的阿祺走了回來,並朝在座的人低頭致意,而在走到講台的過程中,阿亨也從座位站起,朝阿祺的方向走去。

這時母親才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


「大家好,我係峰叔個仔阿祺,今日多謝大家百忙抽空前嚟送家父最後一程。」

「大家好,我係阿祺個好朋友阿亨。」

「其實我呢……」





才開場沒兩句,阿祺便已忍不住哽咽了起來,別過頭去冷靜了兩秒,阿亨見狀馬上便拍了他的頭一下。

「喂先啱啱開始咋,你咁快喊點做落去啊我哋。」

「Sorry,啱先洗完手吹乾嗰陣有沙入眼。」

「洗手間邊度嚟嘅沙啊!」阿亨又拍了他的頭一下,這時一些不太熟悉阿祺的來賓還沒搞清楚狀況。「雖然講落係有啲突然,但我想問,你心目中最理想嘅父親應該係點嘅呢?」

「嗯……會買袋橙送我搭火車……」阿祺搔了搔頭。

「背影咩大佬,你當自己朱自清啊!」阿亨皺起眉吼道。

「有香港腳,怕老婆,但又好錫個仔……」

「我知你想講野原廣志,但其實唔駛有香港腳都做到好爸爸嘅。」阿亨擺出一副不太耐煩的表情。

來賓席開始有點討論的聲音,阿祺大概能想像到他們在說些什麼,思想較為傳統的長輩們肯定會覺得他在莊嚴肅穆的喪禮上搞這種嬉皮笑臉的把戲是為不敬。

甚至開始有叔伯臉帶不悅地站起離場。

「咁問啦,假設你就嚟要做人老豆啦,你會點樣去教育你仔女,去做個好榜樣俾佢睇呢?」阿亨問道。

「嗯……可能會教佢踢波。」

「哦哦,幾好啊,父子同樂。」

「控失一球就打佢個頭一下。」

「喂喂喂,」阿亨笑著打了他的頭一下。「你呢啲家暴嚟啊,仲要係毫無意義嘅家暴啊。」

「棒下出孝兒啊。」

「都唔係咁架!」阿亨皺著眉頭說道。「嗱咁啦,你講下你同你爸爸最美好嘅回憶,然後我哋做個角色扮演。」

「最美好嘅回憶……」阿祺笑著又哽咽了一下,眼角間顯然濕潤了起來。「應該就係一次佢帶我出去買餸然後返到屋企先發現漏低咗我喺街市……」

「喂你認真啲好無啊。」阿亨笑著又拍了一下他的頭頂。席上開始傳來了一些零碎的笑聲,坐在後面角落的阿祺母親也含蓄地笑了笑,並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邊的淚水。「我講緊係一啲真係兩仔爺之間最快樂嘅回憶喎。」

「咁啊……」阿祺抬高頭,輕皺起眉笑著呼了口氣。「有次我哋兩個出去釣魚,係幾開心嘅。」

「哦好,就呢個囉,我扮世伯,你做返你自己,嚟。」

「老豆,我支杆郁啦!嘩嘩嘩!」

「嘩有魚上釣!嚟我幫你!」

「啊走咗啦。」

「喂咁個劇情點推進啊!」阿亨一臉不爽地吼道。


阿亨對於阿祺這個決定其實沒多少疑問,他甚至還覺得很正常,或者說不這樣做就不是「叉雞飯」了,畢竟兩人都是曾經視漫才為生命的人。

但他覺得阿祺將自己與父親的親身經歷放到漫才中好像有點不妥。

坐在昔日經常一起練習的公園,阿祺說自己好久沒來了,但又沒多少懷念的感覺。電視台甄選失利加上阿亨移民讓他對漫才徹底失去熱情了,拍拖多年的女友也在最近分手了,踏入三十歲大關,人生似乎沒迎來過什麼好事,有的只是愈來愈迷茫的漫漫前路。

「無乜問題啊,紀念下啫,最後一次。」阿祺踢著腳邊的石子,答道。

「但你唔係話想人哋聽得開心咩?用呢啲經歷擺落去,好似會令成件事……變得有啲……悲傷?」阿亨坐在椅子上抬望著附近的屋邨。

「除咗老母邊個知啊,包裝下大家都係當笑話聽嘅啫,」阿祺笑道。「難得自己老豆……始終自己老豆死咗,唯一一次,梗係想喺呢份心意度加啲自己真心嘅紀念嘅。」

「Auntie點講?佢知唔知?」

「無同佢講,但佢又唔會反對嘅。」

「其他叔伯姑婆嗰啲呢?」

「挑嗰啲理X佢哋啦,老豆係我嘅,佢哋有佢哋嘅part,我有我嘅part。」

「你會唔會到時又挑起條癮,想重新嚟多次架?」阿亨笑道。

「唔會啦,」阿祺笑著搖了搖頭。「香港接受唔到呢種表演方式,唔係邊個問題,只係事實係咁-我已經接受咗呢件事。」

「細個成日唔明,啲人成日話人到三十,就會學識接受好多嘢,而家終於明。」

「你喺嗰邊唔開心咩?」

「點會開心啊,客處異鄉,」阿亨苦笑道。「舒服係舒服嘅,空氣好,屋大,人少,風景好又夠靜,但你住慣一個地方,熟習咗呢種文化同節奏,一下就要去其他地方長住……」

「咁返嚟囉。」阿祺笑道。「你而家喺嗰邊做咩?」

「都係嗰啲嘢,西裝骨骨,企喺office度呢樣嗰樣,人哋覺得你身光頸靚,但其實有乜意思?其實無乜意思。」

「即係人工好高啦。」阿祺大笑道。

「唉,人工唔高讀咁多書為乜啊,」阿亨搖頭嘆道。「老生常談講句,人工高係高,但我真係一啲都唔開心。」

「如果做漫才穩定一個月搵一皮嘢,叫你放棄而家份工,你會點揀?」

「幾年前我會揀做漫才嘅,但一萬蚊一個月,我過到今年都未必過到下年啦,」阿亨笑著站了起來。「你幫uncle搞個喪禮,閒閒地都廿幾三十萬啦,做人點都要向現實低頭嘅,真係下下講開心快樂咩。」

「所以話你真係無乜點變。」阿祺欣慰地笑道。

阿亨看著那依然沒變的殘舊舞台,心裡忽然有點想念當初的自己與阿祺,但很快就打消了這種念頭,並拿著阿祺給他的稿紙,緩緩走上去練習將要在喪禮上表演的段子。


「你咁樣啲魚咪倒曬落地下囉!」

嘉賓席的笑容開始放任了起來,不再是忌諱其他人的那種狀態。一些堂輩的兄弟姊妹更是笑得異常開懷,也不是說哈哈大笑前仆後仰的,但阿祺跟阿亨都能感受到,至少此刻他們都在全心享受著自己的表現。

「咁惡做咩啫,邊有人做人老豆咁惡架!」

「又係你講嘅,棒下出孝兒喎。」阿亨不屑地答道。

「但你明唔明啊,一個好嘅老豆,係要應惡則惡,應慈則慈架嘛。」

「喂你唔好講到好似我係一個好衰嘅父親咁喎。」

「嘩你啱先又要打我又踢我又鬧到我咁難聽,你喺度矮化緊我老豆啊同你講,佢一路望緊你架,就喺入面架咋!」

「嚇死人咩……係咁架啦,多謝大家。」

「多謝大家!」

兩人彎下腰,向來賓深深地鞠了一躬,母親也從角落走出來,向賓客們表示歉意,畢竟這一出是她也完全不知道的,對很多人來說始終有種大不敬的感覺。

散場時有些思想較開明的叔伯也跟他倆聊了數句,都是些鼓勵的話語,個別有收看大台電視節目的,知道他倆有出現過,也會聊到相關的話題。

阿祺心裡感嘆,自己在錄影廠裡時表現得如此出眾,與阿亨兩次都被選為小組選拔的第一名,但如今在那節目裡卻只有寥寥幾個鏡頭,連一段漫才的表現也沒有,這樣的結果確實讓人氣餒,完全被打上了「失敗者」的標籤。

而如今聽來,親戚們那些浮於表面的安慰,聽起來都彷彿在揶揄那個沒中用的自己。


整理現場善後的時候,母親在旁邊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有點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詢問怎麼了。

「無,只係覺得,」母親嘆了口氣,但又同時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你死鬼老豆應該會覺得幾安慰啫。」

「會咩……」阿祺抹了抹淚水,答道。「佢明明一直覺得我做漫才係喺度浪費時間。」

「都係為你好啫,某程度嚟講。」母親答道。「但其實佢知道你做漫才做得好架,佢點會唔知。」


對我而言,以最擅長的方式獻上自己的作品,便是對亡父最尊敬的送別方式。

我希望他在天之靈也能知道,他的兒子其實是一名優秀的漫才師,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阿祺低頭朝靈棺裡的亡父低頭致意,然後拖著母親轉身離開。

__________________(外傳-叉雞飯-完)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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