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說家

許下承諾很容易,實踐卻很難。尤其是,當你知道這個諾言已經無辦法完成的時候。

靜婷離開了。 我不願意用「那一個」字。因為,那個字實在太沉重,堵在唇邊,難以啟齒。

這並不是揭尾故,更不是甚狗血電影小說。一般小說都不會這麼超展開,主角出場才兩頁便他媽的死掉。

但靜婷的確不會回來,即使勾過手指尾,她再也沒有辦法成為「女主人」。如果說,那一晚在靜婷家的聚餐是我是為業主的其中一條導火線,那麼,靜婷的離開則是第二條。



最為重要的一條。
**
魚血滲在砧板上,我叼住煙,呆呆地下刀。

「陳師奶,有無睇新聞?早幾日有個新聞女主播晌將軍澳俾人姦殺分屍,好似仲埋毀容。好殘忍啊!」說話的是鄰檔賣蠔的蠔佬,一個塌鼻寬臉的大叔。跟蠔佬對話的是不倒翁陳師奶,後者今日買的是「海老虎」。

陳師奶應道:「啊!呢單仲未捉到人呢!個女仔仲好後生。唉,讀完咁多年書咁就死咗,可惜啦。」
死?

可惜?



我的魚刀懸在半空。

「計埋呢單已經出現喺第三單。全部受害人都喺著絲襪。話唔定喺同一變態佬犯案啊!害死咁多後生女,呢個犯捉到就最好閹咗佢!」

死?!

陳師奶已經說了兩次「死」字了。她怎麼可以說得如此輕鬆,用一個字來總結?

靜婷沒有死。



沒有!

「啪!」刀鋒嵌入砧板中,前臂長的海老虎應聲腰斬,均稱的斷成兩截,力度之大把上半截斬飛到砧板旁,魚血濺到我的唇邊,腥味撲鼻。

「喂,四眼仔,我無話要中間劏開喎!邊有人咁樣劏魚㗎?你咁斬我點煮呀?!」陳師奶指住我喝叫道。

「死咗就係死咗,點死有分別咩?」我把二段式老虎塞進紅膠袋中,冷冷應道。

「你-」

我隨手把膠袋丟到陳師奶身前,舔走唇邊的血水,喝道:「咁你要唔撚要?!」

「痴線,有病啊!!下次唔鬼幫襯你!」陳師奶拿起膠袋,邊走邊叫。



我深深吸一口煙,然後把煙蒂彈落地上,一腳踩熄,同時鼻孔有氣無力的讓兩行煙霧緩緩飄出。

蠔佬探頭問道:「宇仔,你呢幾日咩事咁好火呀?唔似你啊!阿霞宜家唔喺度,有事唔怕同豪叔講。」

「嗯,無事。」我搖頭,再點起一支煙。

吃飯盒的橋段不是一個好兆頭,霞姨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就在靜婷「離開」的第三天早上,霞姨急性腦中風,進了醫院,至今仍然未醒過來。所以,這幾天唯有靠我一個人顧著魚檔,接替霞姨的工作。

看到這裡,你可能會問,霞姨中風關我屁事啊!反正她又不是女主角。

的確,霞姨並非女主角。可是,她的病卻是我成為業主的最後一條導火線。

趕走陳師奶的同日下午,麻煩終於上門。

一個長得猥瑣,頸掛一串俗氣粗金鏈的中年男人來到魚檔前,跟在他的身邊的是我的中學同學,霞姨的獨子,余天強。



「你就喺阿宇吧?我喺毛霞大哥,毛財。」

接下來,毛財毫不轉彎抹角,簡單而直接的讓我搬出租住的單位,好讓他分成現時最流行的太空艙出租。

我平靜應道:「明白嘅,我會盡快搬走。畀兩-」

「兩日?好,就兩日。後生仔果然明白事理。畢竟我等得,新租客唔等得,阿霞啲醫藥費都唔得啊!三日後,就麻煩你清理乾淨間屋喇!」財哥搓手笑道,說完便逕自轉身離去。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失去靜婷的幾天後,我這次竟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Sam……」余天強一臉歉然,欲言又止。作為我的好友,他當然知道我和靜婷的事,所以顯得更愧疚了。

「放心,巴打。天無絕人之路。今日嘅事唔好同霞姨講,唔好再刺激佢。」我勉強地牽起笑容,強顏歡笑。



天無絕人之路?

不過,說說而已。

這時,我已經崩潰,像一頭走在沙漠,快要渴死的駱駝,被不開眼的老天拋下一根名為「流離失所」的稻草徹底壓垮。

我好像再也無力站起來了。

前方是死路,絕望在轉角。
**
咔嚓。

煙蒂的火光照亮這間不足一百尺的房間,成為唯一的燈光。

我攤坐在床上,把玩手中的Zippo火機,銀色的外殻刻著「829」三個羅馬數字。8月29日,我和靜婷的交往紀念日,而這個火機是去年第三個紀念日的禮物。



「戒煙呀!希望呢個火機只喺放喺我地屋企做裝飾,證明你已經成功戒煙,嘻。」靜婷當時這樣說
過。

「一邊喺自己溫泉數星星,一邊食煙,嗚呀。」

我們經常許一個願望,退休後在日本買一間有露天溫泉的房子.......我們勾過手指尾。

可惜,即使勾過手指尾,她都看不到了。

永遠都看不到了。

我緩緩彈開火機蓋,點亮火光,儼如賣火柴的小女孩,失去焦距的眼珠隨著搖晃不定的火光左右轉動。

失去靜婷了......

這張床再擺兩天也沒有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把心一橫,來一個他媽的人體自焚,連同這個房間的垃圾劇本一同燒成灰燼。說不定可以早日下去見靜婷呢。

一念及此,我把火機湊近床單.........

這時候,擱在腳邊的手提電話霍然亮起,電話內置的語音功能啓動,傳出那把機械式,沒有半點人情味的女聲。

「嗯?」

「成柏宇先生,你需要置業嗎?」

媽的,電話不是壞掉吧?還是嘲笑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呢?!

「成柏宇先生,你需要置業嗎?」女聲再次重覆。

我嚥了一口口水,目不轉睛的看著手中的電話,宛如白痴的對語音功能應了一句。

「需要…....」

媽的,我究竟在幹甚麼?跟自己電話的語音功能胡扯?這也未免太無稽了吧!

此際,電話屏幕忽爾閃爍,赫然彈出一段文字!

「進入置業測試之前,準業主可以向本公司發問一個問題,以及提出任何一個要求,以決定是次測試是否適合。請注意,本公司雖然可以達成準業主絕大部份願望,可是並不會直接參與犯法行為。若準業主提出之要求超越其價值及按揭𠄘受壓力,本公司會自動收回準業主之業權。

本公司擁有最終決定權。閣下有一分鐘時間考慮。」


我凝視發出刺眼白光的電話屏幕,目光不經意停留在「任何一個要求」這個字眼上。

任何一個要求?

媽的,你以為自己是集齊七粒龍珠便會出現的神龍嗎?

我要靜婷復活,你辦得到嗎?!

我要那個變態強姦犯死在我面前,你又做得到嗎?

嗯......?!

我頓了一頓,深吸一口氣,再讀一次屏幕上的文字,愈看愈是奇怪。這段文字看上去以「準業主」為主動,向被動的神秘公司提問來決定是否參與甚麼測試。

然而,當仔細再想下去.......

所謂的「準業主」提問,地產公司(姑且以地產公司稱之)卻充當銀行的角色,有權衡量「準業主」的價值而給出這筆無形的貸款......

換句話說,地產公司才是主動的一方。

是的,這已經是測試的其中一環!

「每個人都有個價,開價吧。」我彷彿讀出這段文字的主旨。

不,如果這是一部劇本,那麼我所解讀的是這個場口在整部電影中的真正用意。

是價值!

在商業社會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

學歷和家底,浸過鹹水的海魚自然比淡水的草鯇矜貴。 雖然,現在大多海水魚都是養殖好了。又有一個例子,大家至愛的陽澄湖大閘蟹所以比一般大閘蟹賣得高,真的個個人都吃得出分別嗎? 

不,是綑繩上的標籤,產地。作為一個假日魚佬,我可以跟你說,現在的陽澄湖蟹也不過在出貨前兩星期丟到陽澄湖浸一浸而已。

工作經驗,魚倒沒有這個煩惱,不用像人窮盡一生把履歷表填滿。

外表,沒有人會買一條甩皮甩骨的魚回家。病魚死魚賤價賣,這點是常識吧。Your face,your fate,放諸四海皆準。

技能,就是附加的特性,像沒有「學歷」的草鯇要抬價,就得餵蠶豆,變成脆鯇來賣。

甚至年齡。一條大龍躉雖然斤重,可是皮韌,肉也不嫩,只好用來炒躉球。

那麼,我生命的價值到底值多少......

我遲疑半晌,終於對著電話問出一個問題。

「置業有咩好處?如果可以提出有一個要求......我希望.......殺死文靜婷嘅仆街出現,我要佢死晌我面前......」

「我要親手—殺—死—佢!」

語畢,我手一抖,電話便掉在床上,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困在這個狹小的房間中迴響著。

這一句話彷彿把我的全身上下的力氣掏空。或者,這就像魔幻電影的角色在甚麼狗屁古代神秘儀式透支自己的生命力,打開禁忌的慾望之門。

這些角色大多都是滿手血腥的大惡人......

我知道,如果那個狗雜種出現在我面前,即使變成罪犯也在所不惜。 

這時,電話的回話聲傳進我的耳畔。

「問題與要求已經傳送........沙.......沙......沙.......」

「Hey jude,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to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我執起電話,緩緩擺在耳邊,聽到的是那一端傳來的歌聲,是披頭四的老歌《Hey Jude》。這首歌我以前就聽過,有點印象。

「喂?」我嚥一口口水,對電話問道。 


「成柏宇,成先生。我已經聽到你嘅問題。」

電話另一端傳來的是一把沙啞的男聲,背後的音樂收細。這把聲音聽上去像用變聲器調節過,無法憑此分辨出年齡。

「你究竟係咩人?我無心情同你玩惡作劇,亦無錢俾你呃。你唔會係地產經紀吧?」我冷聲問。

「地產經紀?哈,一般而言,其他測試者嘅提問的型由下層地產經紀去接聽,決定『收樓』與否。不過,你比較特別.......或者係.....比較有趣。我係地產公司嘅老闆之一,你亦可以稱呼我為—」

「小—說—家。」

「小說家?痴撚線,如果無事就係咁先。我仲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小說家啊! 白痴。我還有有一瞬間以為可以親手手刃那個雜種,誰知道這真的是惡作劇。

不,是瘋子的惡作劇。

在我準備掛掉電話之際,男聲的話卻把我嚇得僵住,心臟也忘了繼續跳動。 

「例如自殺?自殺並非明智嘅選擇啊,成先生。」

我聞言頓時雞皮疙瘩,從床上跳下,點亮火機,原地自轉的環視四周,一片黑漆漆的。這間小房間一眼看完,鬼影也沒半個。

「唔洗周圍望,我喺一個好遠好遠嘅地方。我地的確有機會遇見,如果你成為準業主。」

「咁你點知道我.......」

「人性。因為我係描寫人性嘅小說家,人性嘅盡頭,嘿嘿。好吧,成先生你嘅問題同要求其實係同一件事。」

「你可以......幫我?」我問道。

「你係聰明人,識提出『正確』嘅提問。不過,我並非幫你,而係......使我嘅小說增添趣味。成功置業嘅好處,除咗擁有一棟豪華別墅同以億計嘅人生資金外,你可以親手對付姦殺你女朋友嘅變態犯。我已經代表本公司邀請佢參與本次置業測試。」

「我可以殺死佢?」我握緊電話,壓下聲線道。

「本公司唔會介入任何私怨,不過,」小說家頓了一頓,古怪地說道:「置業測試地點並不屬於任何國家,嘿嘿。」

弦外之音就是不受法律管制,默許犯法行為了。不,所謂的犯法,必須有律法才成。如果沒有法律,就沒有犯法可言了。

可以殺人。

同時,也有機會被殺。

置業......我可以擁有一棟別墅,讓靜婷成為一次女主人,總算完成那個未完成的約定。

置業......我可以殺死那個雜種!「成柏宇先生,『置業』抑或『收樓』,你最後答案係?」小說家不帶情感問道。

我本來的一絲猶疑與恐懼被無法抑制的殺機趕到九宵雲外,看著自己的尾指,不自覺地勾一勾.....

「參與。」

「回答正確。詳細資料一分鐘內會發送到你電話。最後,你有寫劇本吧?」

「嗯。」

我沒有追問小說家知道自己寫劇本的原因,因為我寧願相信他是神通廣大,也不願意發現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鑰匙已經放晌你手心,打開門吧。門嘅另一方喺人性嘅盡頭,亦喺你偉大劇本嘅開端。」

當我回過神,已經是半分鐘後的事,電話已經掛掉,剩下我一個愣在原地。 

=large置業手冊

歡迎閣下參與本公司之置業測試。以下為是次測試的詳細資料,請仔細閱讀,本手冊將於五分鐘後自動銷毀。準業主不可以任何方式向第三方透露,否則準業主將被變回業權。

測試集合地點:香港赤鱲角國際機場T1

時間:11/ 8 00:00 

測試為期一年,採取合宿制。成功置業之準業主可獲得價值三億的獨立別墅,以及十億人生資金,供日後自由使用。(業主亦可選擇購買同等價值的其他住所)另外,業主於測試前之個別要求亦會達成,請放心。

準業主將會被安排入住測試地點中的示範單位,模擬業主生活。本公司於準業主入住期間提供不定期測試,作資料分析及培訓用途。 

注意,本公司並不提倡任何暴力行為。準業主不可私自攜帶槍械刀劍等武器進入測試場地。如有發現,本公司有權將其即時收回業權。 

為表本公司誠意,準業主將於一小時內收到本公司為閣下準備之一百萬港元起始資金,請小心善用。請注意,準業主一經接受本公司發出之資金,即視作接受本公司之條款,未經本公司同意,不可中途退出,否則準業主及同行住戶(如有)收回業權。

謹祝
準業主置業成功。



媽的,這是甚麼跟甚麼?

左一句「收樓」,右一句「收樓」,但所謂的「收樓」又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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