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規則 

倘大的宴會廳樓底挺高,約十呎。這裡燈光昏沉,牆上壁燈排列得整齊有序,四周的擺設古董,抽象派雕像和掛畫。像我頭上這張錶在金框中的白色大掛畫,上面濺滿像乾掉的血漬的啡黑色顏料(像色顏料的血漬),怎也猜不透其中的藝術含意。

藝術的價值,從來沒有客觀的標準。

我們被分別安排至二張鋪上白檯布的長餐桌就座。小說家和藝術家兩人對坐在我們這張檯的的兩端,至於那個掛相機的攝影師龍友和一個身材高瘦的面具男則在另一張長餐桌。也許因為從飛機一路而來,肥煦跟我也算聊得上,他主動坐在我的旁邊。

常言道,抱團可以取暖。那麼抱著滿身肥油的肥煦,大概會熱得出汗吧。



至於坐正在我對面的兩人都是單獨而來的準業主,一個是穿名牌西裝,一頭銀灰髮的六旬老翁;一個是灰髮蓬鬆,衣衫破破爛爛,指甲縫積滿黑邊的潦倒大叔。前者姓樂,樂禮陶,我們稱呼他做樂先生;後者一直沒有告訴我們真名,我乾脆替他起了一個綽號,湯叔。因為湯叔跟《劫後餘生》的湯漢斯造型極為相似。

你可能會問,怎麼我會這麼熱衷替準業主起外號?

因為殺死那個畜牲之後,我會把這一切編著成劇本,而一份好劇本必須由角色的名字入手。我需要每一個角色都有與其形象匹配的名字,就像父母找風水師傅幫子女改名。

雖然經曆了斬首,槍殺等等噁心的畫面,可是因為不知前面將會發生甚麼事,所以環視四周的準業主和家眷,大家都埋首把碟上的奇怪餸菜嚥下去。即使主菜是紅酒汁牛扒,牛扒血水淋淋的,也照樣擺進口中。

當主菜快要吃完的時候,小說家忽然放下餐具,用餐巾抹一抹嘴。



「大家仲記得落飛機前嘅第一測試嗎?想知道真正嘅答案嗎?」

眾人紛紛放下餐具,目光落在小說家那副不寒而慄的笑臉上。

「鐵籠。一開始只要我地建議將鐵籠棄置,就無人需要死。」我應道。

「Bingo。除『鐵籠』呢一個隱藏嘅選項,運輸機加速並非按物體嘅重量,而喺『罪孽』嘅份量,嘿。」 

聽到這裡我和見煦對望一眼,不禁同時深吸一口氣,再者憶起第一測試的過程。



我們最初所棄置的次序是罪犯>動物>行李>完結測試。

而按我的想法:鐵籠>完結測試。

等等!且撇開鐵籠不說,如果「罪孽」能夠量化,罪犯肯定是第一名。我們已經把罪犯掉下去,怎麼.........

這時候,一直狼吞虎嚥的湯叔瞄了我和肥煦一眼,嘆氣道:「係病人。」


小說家聞言打量湯叔,滿意點頭。

「的確,即使無建議棄置『鐵籠』,各位一開始如果選擇病人,亦會即時完結測試。」

「邊有可能?病人罪孽點會比得上滿手血腥嘅罪犯!」說話的是鄰桌的鄭醫生。

「難道病人唔可以係罪犯?各位見到罪犯嘅囚服與病人嘅醫院服裝,自然同情心氾濫,傾向病人一方。事實喺.......之前籠中嘅罪犯只係犯一般偷竊,群毆罪,至於病人一方嘛,當中有十個人都係甲級犯。特別喺年紀最細嘅精神病患,因為貪玩而肢解父母啊。換句話說,係你地親自選擇救惡魔呢。」龍友淡笑道。



當龍友解釋到這裡,我已經明白了,一陣寒意登時從腳尖湧上腦袋。

「咁點解掉行李.......?」同桌的 Anson驚疑地問道。 

「因為由選擇掉『罪犯』落去嘅一刻起,我們已經成為惡魔。行李雖然無『罪孽』,不過因為行李屬於我地,因為只要將行李棄置,測試自然會停止。」

因為同情心泛濫,我們成為惡魔。同時,也正因同情心泛濫,我們得以獲救,多麼諷刺的真相。

宴會廳一時間鴉雀無聲,眾人彷彿被這個殘酷的事實扯進一個光線無法觸及的無底深淵。

滴答,滴答。

牆上的古典大鐘指針的跳動聲,成為這個空間唯一的聲音。



「That’s true! 所以,歡迎各位準業主向成功置業邁出一大步。」

小說家事擺出不關己的模樣,頓了一頓,再說下去。同時,宴會廳的末端降下一幅白簾,投映出一幀畫面。

畫面的背景是一個深坑,坑中央擱著一個大鐵籠。雖然只有靜音的畫面,可是看到籠中的人們力竭嘶吼,彷彿能夠聽到他們的求救聲。

是「病人」,是那些最後沒有棄置的「病人」!

「鐵籠入面嘅『病人』已經上岸,為各位嘅飯後熱身做準備。友,由你來講解。」

「哎,一份糧,但要身兼多職。我最怕做主持。」龍友聳聳肩,不甘願的站起來,步到兩張餐桌的中間。

「咳,各位準業主餐檯下方各有一個按鈕。只要按下按鈕,代表贊成將鐵籠中嘅人處決。結果將會以大多數者為準。大家將三分鐘時間考慮,然後作出決定。」

「提示一,考慮時間入面,不可與其他人商量。」



「提示二,由於住所有限,投票結果將決定各位能否得到住所,所以請慎重考慮吧。」

考慮時間-開始!

我們不約而同凝視畫面,左上角出現一行虛線紅色直條,已投人數為0, 總數為57。宴會廳驟時化身成一個臨時試場,受驗的自然是我們這群還回不過神的考生。


這次的試題很簡單,只有Yes or No。

甚麼?

該死的,竟然又來一次投票! 

這個變態神秘組織還真是夠民主啊!



因為「民主」,我們竟然要在短短的一天之中,投票決定人的生死,而且還是他媽的三次! 

我凝視正在座位上呷著酒的小說家,不經意錯落在他手背上的傷疤上,那是被尖刺捅穿過一般的傷痕,觸目驚心。這傢伙到底經曆過甚麼?

到底,人命在這群瘋子眼中算是怎樣的一回事?

時間,逐吋逐吋的流走,只剩下一分四十秒而已。按下按鈕的人已經升至十五,15/57,這代表還欠十四票便會處決鐵籠中的人。

我再次思索龍友剛才所說的提示,發抖的手同時緩緩放近檯底的那個冰冷的圓形按鈕。

「投票,民主。想成為業主,眼光同判斷力係首要條件,幾時入市需要眼光,選一個議員同樣需要眼光。喔,選舉係一個多數決遊戲。我曾經同各位一樣,曾經喺香港生活。當時,我住嗰一區選咗一個廢物區議員,居然用咗一届任期為居民爭取『交通燈延長兩秒』喎。嘿嘿,真係多謝晒。所以啊,投票對一個居民,一個業主而言,的確十分重要。」

話到最後,小說家的視線從另一端的藝術家身上移開,剎那間與我對上,微微瞇起目光中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意思,彷彿讓我讀懂真正意思似的。

這是一個多數決遊戲,少數服從多數,像市民選議員或者同學選班長的情況一樣........

多數就一定對嗎? 

嗯?如果多數是錯的,那麼「多數者」將會承受怎樣的結局呢?

龍友的提示只指明投票數決定籠中人的生死,可沒說過多數者就是對的。

我要做的是讓自己成為避免成為「多數者」?

等等!!!!

對了,這個所謂的「多數者」早有預設。或者說,這壓根就不是多數決遊戲。這只是另一次誤導。出於人類自私的心理,以及上一次在飛機上的教訓,「多數者」必定的是投下「死」票的參加者。

不能按。

我瞥向小說家,赫然發現他竟然對我微微點頭。

沒錯,這只是另一次誤導。


一分鐘時間過去,投票比數增加24/57票。肥煦和幾個飛機上談過兩句的參加者不約而同看向我,似乎想猶豫如知選擇。

剩下的時間還不夠一分鐘,我環現四周,發現還有部份參加者的手仍然擺在檯底。

就在這時候,一直默默不言的美食家忽然開腔,以生澀的廣東話說道:「籠中嘅生還者會同大家爭住所與資源,成為各位競爭對手。」

話音才落下,眾人的目光登時閃爍不定。美食家的話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又如惡魔的引誘。若沒有利益衝突,參加者未必會投下「死」票。可是,如果救了對方,等於降低自己的生還和勝出機會呢?

特別在這個隨時會死掉的鬼地方呢?

25/57!

26/57!

27/57!

我朝看向自己的眾人微微搖頭,示意他們不要按下按鈕。雖然我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更不知道他們會否相信我,不過,我還是堅定的搖頭。

28/57!

我隱約看到遠處那個年輕男按下按鈕,是其中一個有眼神交流的參加者。之前,我還沒有跟他說過話,不過這已經不太重要。

還差一個。

一個而已。

如果我的想法沒錯,還差一個「犧牲者」,才能夠確保我們平安。

29/57!

有人投票了,到底是誰?!我手心冒汗,「咕嚕」嚥了一口口水。

在時間完結前的最後一刻,我們終於成為少數了!

「時間結束。投票數為29票,贊成籠中人死亡嘅佔大比數。侚眾要求,我宣佈籠中嘅人.......」

「死亡。」

接下來的數分鐘,伴隨胃液翻騰,無盡噁心感填滿胸腔,看著畫面中的大鐵籠燃燒起來,籠裡的人變成一團團蹦蹦跳跳的火球,最後活活燒成渣。

耳畔隨來尖叫聲和吐嘔聲,吐嘔物的酸臭氣味瀰漫在空氣中。我想,相信除了還在啃肉的肥煦外,沒有人能夠吃得下東西了吧。

直至用餐結束,我們都不知道究竟自己的答案是對是錯,隨著擔當主持的龍友安排,分成兩隊,離開餐廳,出發到休息的住所。

照我估計,這分隊的準則以我們剛才的投票而定,我們這一行人正是撐到最後都沒有按下「死」票,二十八個準業主和同行家屬,合共四十人左右。

有幾多人因為跟我一樣想法而忍住手?

又有幾個人是因為同情心而沒有投下那一票呢? 

我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賭對了。

那些投下「死」票的那班前「準業主」自從離開餐廳後,便人間蒸發,沒有再出現過了。後來,有準業主問過他們的下落,只得了一個簡單的答案。

收樓。

沒有人嘗試追問下去,或者已經大概猜到「收樓」的背後意思了。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