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距離活動開始剩餘最後五小時。

此時,淚水已經被晚風不知不覺吹乾,奸計得逞的老天卻居然笑得擠出眼淚,在Ganga的後巷地上留低一個個水窪。

雨聲淅瀝,水窪泛起一個個漣漪,咚咚打散我和工作人員盧大哥的倒影。與此同時,肥煦在暗巷外把風,龐大的熊軀擋住狹窄的通道,使我和盧大哥更隱蔽了。

就像警匪片的場景佈置,不祥。

這些警匪片的主角的下場沒有多大特別,最後一幕離不開浩園。要是租不了浩園拍攝,乾脆讓主角單挑幾十個壞蛋,對轟數百槍後直接死在後巷作結。這樣拍起來較划算,又不失真實感。



接下來,我很可能會死,但死之前必須把一切安排好,譬如以「殺人狂S的自白」,一封靠想像捏造的懺悔書成為這部劇本的結尾。

別怪我。

說回我眼前的盧大哥,他是我被收樓前,一個極為重要的安排。

「盧大哥,我讓你幫忙查的事,怎樣?」我咬住煙問道。

盧大哥壓下聲線道:「攝影師龍先生?聽說他被藝術家外派到非洲,要拍甚麼野生動物雜交的藝術照,最快都要兩個星期後才回來。不過,我覺得有點奇怪......」



「奇怪?」

「說是外派工作,不如說是把他從小說家大人身邊支開。他是小說家大人的左右手嘛…...」

我沉吟半晌:「再幫我辦一件事情.......這次盡力就可以。」

「老子就猜到。哎,上個星期是找大便,這次又搞甚麼,說吧。」

「用你的方法,幫我暗中聯繫小說家。我們有話要跟他問個清楚。如果他不相信你,你就說是陸小姐最後的請求。但是,千萬不要讓藝術家發現。」



盧大哥笑容一僵,上下打量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隨著漫長的沉吟,他粗大的指節敲在手臂上。

「好吧。」

出乎我的意料,盧大哥竟然一口把事情答應下來,沒有趁火打劫,也沒有攤開手問我取報酬。雖然如此,我還是脫下腕間一隻價值二十萬信用值的勞力士,硬塞到他手上。

以貴重的物件代替信用值,是我和盧大哥的交易方式。

「幫完我這一次,還有一個最後任務,然後你的債就還清吧。雖然嘛,到時候找你幫忙的可能已經不是我啦。」

「不是你?對了,你剛剛吃過大便啊?我就覺得你今天怪怪的咧。」盧大哥問。

「保安測試。我是參加者。你不會是其中一個保安人員嗎?」

「我當然不是了。」盧大哥一愣,臉色驟時煞白,續道:「你是參加者?…….你死定了。雖然我不是測試的保安人員,也不知道是誰接了這份差事。但我知道一件事!我們的首席保安官超屌的!聽說以前當兵的.......還海軍陸戰隊呢!」



「是美軍嗎?」我目光不經意落在巷口的肥煦的背影上。

「你小心,不要在這裡翹毛。我可不是擔心你這個小騙子啊!」

「嗯,我盡力。」

盧大哥邁起腳步,揚起手中的勞力士,走出後巷。

「不是盡力,而是一定要做到!」盧大哥搬出九把刀的名言,消失在街道的轉角。

* 


當我尾指收緊,終於下定決心地踏進住所的玄關時,牆上的時針和分針剛好重疊,凌晨十二點。 



最後四小時。

事實上,我早在五分鐘前已經在自己的門外來回踱步。

一方面,我害怕打開門後看到空蕩蕩,沒有心柔的斗室。另一方面,比起剛才在圖書室尷尬困窘的那一幕,我更怕自己會隨時魔性大發,讓靜婷的慘劇重演。

是的。

當換好一身便裝的心柔抱住胸,氣鼓鼓地站在客廳走廊瞪住我時,令我更確信一個事實......

我已經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哪管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狂。

「成柏宇,你捨得返嚟喇?」心柔罵道。

我沒有答腔,與心柔擦身而過的一剎,刻意撇過頭,走到免得心柔捕捉到我複雜的眼神。



喜悅。 

同時,也是不安。

這並非我劇本中的預設橋段,更不是那些生離死別,男女主角一大埋俗套對白的老梗。我想編寫的劇本在幾個小時之中已化成一隻梅花鹿,蹦蹦亂跳地躥進叢林中。

現在,我是一顆隨時引爆,釀成大災難的計時炸彈。趁我的神智尚存,我必須把心柔趕走,趕到計彈不能波及的安全範圍。

愈遠愈好。

「你支警棍呢?」

我看著心柔一邊咕噥,一邊在東翻西找,住所宛如被賊匪洗劫一般天翻地覆,凌亂得一塌糊塗。



「成柏宇!」

我看著心柔在焦急,竟然有種想笑的衝動,急得連平日的強逼症都忘記了。當我沖完人生最後一個凍水涼,心柔終於找到一把理髮剪,還有一直擺在廚房的生果刀。 

「一陣要點做?」心柔問。

「點做?」我明知故問。

「行出去白樓就係參加者,兩個人嘅勝算點都比你自己一個人大!」

「勝算?你識殺人?你有殺人嘅力量?靠你左手嘅生果刀定右手嘅鉸剪?!」我冷笑。

「我........我會陪你。」

「你只會阻手阻腳。」

砰!

心柔抓狂,將兩手自以為能夠絕地反擊的殺手鐧砸在餐檯上,杏目中散發出把世界燒成灰燼的怒火。

「你咁快放棄?!你又話要帶我地走?!」

「肥煦可以代我完成。」

「我—要—你—帶—我—走!」她還不死心地咆哮,豐滿的胸脯劇烈起伏。

「我要搵殺人狂。依家已經搵到啦,任務已經圓滿完成,我嘅存在理由都可以消失。」

我來置業島的初衷就是找出肢解靜婷的變態狂。雖然結局諷刺無比,但我還是憑自己「雙手」完成了。 

幹!

心柔走過來,搧我一巴,力度比平日大十倍,把我搧得七暈八素,震盪我的靈魂,同時把幻覺化成的滿屋甲由震成碎末。

「你嘅劇本呢?!你話過要出返去外面嘅世界,將島上面嘅事寫成劇本!你嘅夢想呢?!」

「夢想.......因為做唔到先算係夢想。走啦!」

「做唔到嘅叫妄想!只要仲有一線希望,都係夢想!你話自己係海賊王,主角一定唔會死!」

「夠啦,單心柔!唔好再玩我啦!無劇本,無呀!無人會睇一個死癲佬,一個殺人犯嘅劇本!」

我竭斯底里的大叫:「殺人犯呀!係將人斬成燒味,切片做魚生嘅變態佬呀!走!你同我有咁遠走咁遠!」

我狠下心腸,粗魯地抓起心柔的手,不理她的哭喊,往門口拖。

我要把這個女人趕走!

然而,當我握住門柄之際,尾指忽然一緊,身後傳來一句讓我腦袋空白的話。

「我一早知........我一早就知你係殺人犯。我嚟之前就已經知道!」

甚麼?!

我機械式地回頭,呆呆在看著渾身發抖的心柔,眼神中充滿著難以置信的流光。剎那間,我以為自己病情又嚴重,居然幻聽了。

「你.......講多次?」

心柔深呼吸,說道:「我一早知道。你記唔記得我地第一次見面,我打咗你一巴?」

我恍然憶起當日肥煦在搞笑,而我卻無辜被打的畫面。隨之而來的是心柔一次次地喊我「變態」,「死變態」的情景......

「你果然係變態!」心柔在理髮店時這樣說過。 

果然? 

「藝術家係我大學師姐,我一早就知道置業島係咁嘅地方。我嚟置業島嘅唯一要求係........用正義嘅方法解決法律制裁唔到嘅人........即係你。」

「你要殺我?」

心柔上前一步,牢牢抱住我。

「我失敗咗。你以前係殺人犯又好,癲佬都好,我唔想理。原來......我最想要嘅,唔係咩正義.......」

心柔掂起腳尖,一陣溫熱從乾燥的雙唇傳到身體每一個角落。

尾指勾緊的一剎,世界停頓了........

愛情,從來不需要正義。



忽然吹起一陣的微暖的海風,撥開躲在雲霧背後的皎月,一層一層的散開。

柔和的月華灑落大地,照得海面波光粼粼,讓岸上那株獨栽在泥土,甫脫下灰暗衣裳的野玫瑰露出原來的亮澤,青翠修長的枝莖與銀光交織,露出一抹象牙白,盛開的淡粉花瓣更顯嬌嫩水潤。

海風探出無形的舌頭,在原始慾望中的肆意撫摸輕舔,沿幼枝而上,時而輕柔,時而狂暴,吹得玫瑰搖曳不定,花瓣上的露珠晶瑩不住抖落。 

一滴一滴。

有的被陣陣海風帶走,更多的濺落軟綿綿的泥上。

嬌紅的玫瑰在呼吸,喘息,被海風來回舔動的嫩瓣顫抖,滑下更多露珠,瓣下翠枝試圖把這陣不定的風留住,花蕾的縫隙隨繃緊的根莖滲出一股又一股的甘香甜美花蜜。

喘息,然後滲出,繼而被鹹鹹而濕潤的海風堵住,舔走。

含羞的玫瑰嬌媚地笑,一笑傾城,笑意把一切燃燒起來,反過來炙熱著這陣晚風。

明月之下,海風輕輕壓倒這株燃燒的玫瑰,悅耳的浪聲拍岸,綿綿不絕。根深深沒入泥土的翠枝,激情擺動搖曳,節奏時而狂野澎湃,時而緩慢而徹底,濕潤的海風與花蜜融為一體,化成浪漫的汁液,忘情地溢出,濺落泥土之上。

良久,一聲夜鶯高亢的啼叫在狂濤拍打響徹四周,玫瑰的幼枝被源源不絕的水份充盈而繃直顫抖。

再次風平浪靜。 

夜空灑下漫天溫暖的雨水,落在玫瑰上,滲進微微開合的嫩紅花蕾中。

大雨過後,含苞待放的花蕾終於綻放,連同不斷湧出瓊液,滑下一行黏黏的花蜜.......

我啄了心柔的額頭一口,她目光迷離,露出一抹慵懶如貓的甜笑。

「我一陣陪你去......」她紅霞未散,口齒不清地呢喃。

短暫的激情過後,她終於按捺不住疲意,累得睡過去。

「我一定會返嚟。」我輕輕鬆開她的尾指。



凌晨四點,低垂的夜幕仍未揭起,黑漆漆的四周,靠出發點,這個臨時更亭上的冷色白燈點亮。兩個木無表情的工作人員在亭外肅立。


我?

你說一個我這個剛踏出白樓正門,腰插警棍,褲袋放著生果刀,口中輕哼歌調的瘋子嗎?

瘋癲是一種活命藥,為了活著回去自己的住所,我可以瘋,可以癲。話說回來,善姐能生還到現在,

善姐也好,我也罷,都是香港人。這是每個港奴都明白的顯淺道理好了。

幸好,最後說服肥煦和阿俊在白樓等待。因為,瘋癲的人,有我一個就夠。

不過說來奇怪,那個胖子還答應得如此爽快,乾脆地滾回自己住所,的確讓我有一絲失落感。

想到這裡,一下清脆利落的金屬聲霍然從背後響起。

嗖!

我回頭一顧,一道極度壯碩的身影跨出白樓,警棍扛在寬肩的肩上。他龍行虎步,每步的跨距如一,嚴肅的表情跟國字臉完美契合,粗眉的雙目銳利如鷹,渾身散發著慓悍的氣息。

必須說他的陰毛捲髮,我能辨別出這個大漢是我兄弟的唯一證據。

肥煦!

「Bro,我唔會再做逃兵,我地行吧。」肥煦威風凜凜地走到我身邊,嘴角一翹,繼續前行到更亭才停步。

我亦步亦趨,焦急地喊道:「我叫你睇住同心柔天音,你跟出嚟送死做咩?!」

「天音本來都話要跟出嚟,不過......嘿嘿。軍人識手刀是常識吧?阿柔呢?你都打暈佢?」肥煦在空氣中劈出一記手刀。

「咳......差唔多。不過用力少少,時間又長少少咁。」

啪—啪—啪。

「連續手刀?」肥煦震驚,兩眼發光地打量我。

「嗯。你唔好扯開話題!」我捲起手袖,擺在更亭的窗口等待晶片植入。

「我無送死嘅習慣。」肥煦瞄了更亭內的華人工作人員一眼,隨手一拉,把植入晶片的針槍奪到手中,自行注射。

「我唔慣俾人射,唔吉利。都係自己嚟吧。」

「軍隊之中,逢一個人或以上行動以上稱為『隊』。一隊人來,就要一隊人返去。我今次一定可以帶你返去阿柔身邊。Promise is a promise.」

我看著肥煦面不改容地注射晶片,接過注射器,猶豫了好幾秒,還是由肥煦代勞。

「你有辦法?」晶片注入同時,我壓下聲線問道。

「I am a soldier........真真正正嘅前軍人,USMC,呃....海軍陸戰隊,第五十六旅,駐守伊拉克同阿富汗。Reeve係我英文名。不過你可以叫我喺軍隊嘅綽號,SM。 」

肥煦眼神複雜,懷緬道:「sniper machine!」

「Suprise?Hello?」

「U–S–M–C!God bless America!」他肅立。

「嗯,海軍陸戰隊嘛,聽到喇。」

肥煦見我沒有露出「應有」的驚訝,不禁鼓起腮嘟囔。

從他背上那個象徽美國的海鵰紋身,然後聯想起過去一幕幕的表現,我早就猜到大概。不過,我可沒想到這個戇漢的來頭這麼猛好了。

但.......巧婦難為無米炊,他現在可是一個沒有槍的神槍手啊。

「Live as a soldier,一個軍人即使無槍,都可以將敵人置諸死地。更何況......我比你更清楚敵人嘅來頭,一邊行一邊講。」

這時候,更亭的工作人員探出頭,打量我們兩人。 

「你叫成柏宇?」他吐出一口流利的廣東話。

「你識我?」

「保安隊伍喺醫務所位置出發。」

「你意思係?」

「我意思係咩唔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係刀大嘅意思。」他戳一戳大腿上的小說,然後把頭縮回去。 

我一愣,赫然發現是九把刀的作品,《功夫》! 

「正義係需要高強嘅武功。行吧,兄弟。」我笑了笑,想起刀迷盧大哥。

腳步聲消失,身影漸遠,我們終於沒入一片漆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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