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五十分。就在五分鐘前,我們第二次被定位,置業監獄。

由於定位裝置每十五分鐘一次,所以保安隊伍只會顯示出置業監獄。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是一個性命攸關的黃金時間。

對我們是。

對保安隊伍亦然。

「我地兩個好似『二人三足』咁分開行動,一東一西,混淆保安隊伍視線?」我出發時如此問過。



「一齊走。即使我地分開走,保安隊伍都肯定唔會分散,只會對準我地其中一個,張開包圍網。呢個係佢向來嘅作風,亦係我地嘅機會.......」

「佢?」

「嗯,Shadow…….我嘅長官。」

置業島的首席保安官,Shadow。

人如其名,他是敵人的影子,如同纏在身後的夢魘。他一旦盯上一個敵人,就會小心翼翼地逼近,無聲出擊。



可是,雷霆一般的行動速度,超強的組織力,甚至駭人的近身戰鬥能力都並非這個男人最恐怖的地方。

他異常偏著。

確認敵人死得不能再死,徹底斷氣,影子才會消失。

「因為只有鬼先會無影。Shadow就係咁嘅意思。」肥煦極為凝重。

「我再同你講。總之,呢場戰役唯一嘅勝算就係保安隊伍搜索我地行蹤嘅時間。Shadow接收到我地定位之後,會計算我地最有可能嘅移動方向,然後分成兩隊,或者二一一,分三隊包抄。我地要做嘅事只有一個,Reach and Run,有把握就清除其中一個,搶走武器,再見機行事。」



如者是,我們甫確認被定位後,旋即施展狩獵場的獵豹更誇張的極速,一路狂奔,然後躲在置業公園的橋底下。

肥煦大氣不喘一下,開始敍述那一段不堪回首,子彈和鮮血交織的痛苦往事......



兩年前某一個晚上,彈殼比石頭還要多,隨手抓起一把泥巴都噹噹作響的伊拉克北部,摩蘇爾。

Cut!

恕我在一開始就打斷肥煦的故事:「以我所知,伊拉克戰爭已經打完好幾年,連美軍都撒兵啦。」

「你信政府,媒體?你記得龍友曾經提過一間叫Innovate嘅公司嗎?喺社會嘅認知中,Innovate喺一間同醫學有關、擁有尖端科技嘅公司,深得各國推祟備至。當然,有唔少傳聞Innovate係軍火商,從事無數非法交易。」

「嘖,你以為恐怖份子喺邊搞到生化武器?」



我沉吟,沒有答腔,逕自點起煙。

「我嘅噩夢由Innovate開始......」肥煦微微握緊拳頭,繼續說下去。



那個晚上,一行十二人的小隊在長官Shadow的帶領下,入境摩蘇爾,兩部裝甲車泊在一棟破破爛爛的水泥建築物外。

軍人如貫而入,護送走中間,手執兩個公事包大小的金屬箱的戰友。

上半身伸出裝甲車,握住自動步槍的肥煦殿後,當時他是隊中的神槍手,當地武裝份子的噩夢。

水泥房子的木板窗縫滲出一線線微弱的黃光,不時傳出對話聲,聽上去很雀躍。



完成任務後,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他們沒有殺人成癮,對鮮血並不怎熱衷,能放下槍就放下槍,不然擺低是可能是自己的性命。

為使命感而從軍,是外界過度浪漫化,也包括抱槍而坐的肥煦。

他接過Shadow遞上的煙,作第一百次嘗試,卻依舊被煙嗆得咳嗽連連,只好放棄,隨手捻熄煙蒂。這時候,他心煩意亂。

第一次。

不是指抽煙。

指的是任務。出發之前,肥煦一直在想,怎麼要出動海軍陸戰隊來護送兩個沉甸甸的金屬箱?

直至知道接頭人是自己掃翻過對方老巢的武裝組織,他終於意識不對勁,跟他想像的使命感背道而馳。

「我地交收呢兩個箱,入面放咩?」肥煦凝重問道,看著金屬箱上的白漆,Innovate。



「呢一點同任務無關,我地只需要好好完成。」Shadow毫不關心。

「如果.....我指萬一裡面放嘅係生化武器?」

「同對與錯無關。如果武裝份子,我地自然會接到下一個剿滅嘅命令。身為軍人,我地從來無得選擇。Reeve, dream as a soldier……」

「Live as a soldier!」同伴興奮地叫囂,讓肥煦更心煩意亂。

「Die as a soldier, huh.聽日中午到達目的地之後,大家就可以回國好好休息囉。Cheers!」Shadow舉起酒壺,淺淺呷了一口。

肥煦倚住冰冰牆,閉目入神。不一會,他帶住疑問和四周的嬉笑聲睡過去。

* 




正當肥煦準備把故事說下去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沉沉的腳步聲。 我們不約而同屏息,豎起耳朵戒備。

我握住伸縮警棍,手汗潺潺湧出,竭力按住怦怦亂跳的心臟。

怦怦,怦怦!

不知怎地,一股無力感和羞恥心倏地萌生。

我是殺過人沒錯,而且不只一個。可是,之前幾次的經驗根本不足以讓我成為一個軍人或者殺手。

殺吳弟,是小說家的唆使而已。

殺阿賢,是心裡的惡魔衝破理智的枷鎖。 當然,我沒有後悔過。

至於靜婷和石原美子?(這是我不願承認的事實。)

不過是無意識狀態,或者鬼上身罷。直至現在,我始終想不起那段讓自己陷入崩潰的記憶,一片空白與不安。

但無論如何,宰一個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俘虜,找個三歲小孩都能夠完成。

當面對一個扣下板機,射到自己變蜜蜂窩的敵人,我卻不禁再次退縮起來。

突然之間,我竟然希望自己體內的惡魔出現,像打救葛咸城的蝙蝠俠,戴上面具後如入無人之境,勇悍無匹的強者。

雖然,我更像打劫後,超屌地燒光一座銀紙山的Joker。

我比誰都清楚,唉。

必須說,肥煦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軍人,那雙懷緬過去的雙眼此刻變得極度冷洌,臉上卻看不出半點緊張的模樣,儼如一尊跟橋底融為一體的石頭。

這是心理質素的差異。 

嘎嘎.......嘎嘎。

橋板震動,灰塵抖落我們的頭頂。

敵人就在上面,只有一人!

「無發現。」保安人員對沙沙作響的對講機道回報。

保安人員的話音甫落下,肥煦朝我打一個眼色。

「睇我表演。」我讀懂。

「唔好諗住邀功。」我豎起中指。 

我們對望,無奈地笑了笑。

電光火石之間,我和肥煦從橋底兩邊一躍而上,跨過木柵,穩穩落在保安人員身後。

波鞋壓地發出聲響在靜默的環境中格外響亮,保安人員登時反應過來。

停步,轉身。 

可是,仍然太遲了!

我正想揮棍的一剎,肥煦已欺近,警棍紮實地轟碎保安人員的下顎,單手一扣一扯,保安人員的手臂也斷了,步槍應聲甩到橋頭!

繞後抱腰,往橋板重重砸下去,保安人員還未來得及呼救,脖頸就啪啦一聲折彎,軟趴趴地倒地。

行雲流水,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

每一擊,都只有一個目的。 

殺人!

我唯一失望的是,肥煦第一棒沒有打出全壘打,直接把保安人員的腦袋打上夜空,飛到地球的另一端,降落在金字塔的塔頂上。

奈何,這部劇本不是甚麼狗屁科幻電影啊!

不過,既然人死了,我表演的時間也到了。警棍亂敲,確認保安人員的牙齒甩得七七八八才停手。

「走。」肥煦拿起自動步槍,把對講機拋給我。 

兩人點頭狂奔,不消幾秒就消失在這個血腥氣濃烈的公園中。

五點正,保安人員剩下三人和一條曬月光的死屍。

定位,置業公園。

跑!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憑保安人員的對講機,成功躲過Shadow及另外兩個保安人員。可是,曾經都是美軍的Shadow一如肥煦描述,很快就猜到自己的隊員被幹掉。當然,說不定他們已經發現公園的屍首了。

「Reeve,係你?嘿。」沙沙不清的對講機擋不住Shadow的寒意,這是我聽過最冰冷的英文。

「Shadow……」肥煦欲言又止。

「我以為你已經唔記得,嘿。」

「你地每一個人都喺我夢入面......每一晚,每一晚。」肥煦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

「Reeve,出嚟為你嘅所作所為贖罪吧。我殺你一個,可以放你同伴一條生路。我會給予你一個軍人嘅死法。」

我聞言奪去肥煦的對講機,以有限的英文大吼道:「Fuck you ,Cheap man!You go eat shit!」

「Fuck you!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嘭!對講機飛到牆上,碎了一地。

五點二十分,天仍未亮。

我們躡手躡腳地躥進Ganga的後巷,躲在臭得掩鼻,用口呼吸的垃圾桶後。

肥煦黯然道:「我曾經同你講過,我將『地產公司』嗰一百期同朋友投資,開一間餐廳。嘿,其實我朋友一早已經死得一乾二淨,從來都無投資餐廳呢回事.......我啲錢寄曬去外國,畀曬朋友家人。」

「死曬?」我一詫。

「我開槍......將佢地.......逐個逐個殺死。」



摩蘇爾的天空才露出一抹魚肚白,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劃破短暫的寧靜,房子外的裝甲車炸成大火球,火光熊熊。

守在外面的兩名軍人躺在血泊中,焰火照亮他們失去靈魂的眼眸。

數十個蒙面武裝份子圍堵在房子外,無處可躲!

與此同時,房子內氣氛如箭在弦,肥煦舉槍跟武裝份子的首領對峙,汗水沿他的額頭滑下。

若不是三個戰友都被敵人脅持,他絕對毫不猶豫地扣下板機,讓子彈準確地貫穿對方的眉心。

肥煦對自己的槍法向來很有信心。

但,怎麼會被人埋伏?照道理這個小鎮是接頭人的地盤,對方沒有伏擊自己的道理。肥煦得出一個結論,交易肯定出問題了。

「放低槍。」

肥煦沒有照辦,雙眼牢牢盯住戴黑色面巾的首領。

「殺。」

砰!槍口冒煙,一個軍人的腦袋應聲開花,紅紅白白的漿液濺到灰塵滿佈的牆上,格外刺眼。

「放低槍!」首領再次怒喝,準備再度施展他的鐵血手段。

「Reeve,放低槍......」Shadow把槍丟到地上,舉起雙手。

肥煦也深知不妙,遲疑漫長的兩秒後,他終於放下槍問道:「你地想要嗰兩個手提箱?我地畀你,放我地離開......」

「無錯,我地要箱。本來我可以放你地離開.......哼。不過,我記得你,你槍法的確好準。」首領神色陰冷地脫下面巾,露出一張被子彈劃破,留下長疤的爛嘴。

「我會令你為自己嘅槍法後悔。走,帶佢地去刑場!」

不一會,肥煦、Shadow和另個七個戰友被領到城鎮外的大空地。Shadow和另外幾人雙手被反綁跪在沙地上。

「殺死佢地。入面有八發子彈。八發子彈射死佢地,你可以離開。否則,剩低嘅人會比死更難受。」

首領拋一把手槍給肥煦,然後掏出一柄像螺絲批的金角錐,在Shadow的左眼狠狠一挑,慘叫聲登時響徹四周!



「係我......」

肥煦一口氣把這段不為人知的往事道來,由壓抑到激動憤怒,繼而話漸漸變得模糊不清。說到最後,他雙手掩臉,壯碩的虎背彎成蝦米,喉嚨發出跟龐大熊軀格格不入的抽泣聲。

累積兩年份量淚水從他粗大的指節縫滲出,悲哀地打落地面。

無聲。

但沉重。 

沉重得每一滴淚水都能砸出一個個坑洞。

我不禁想像一個看上去堅固無比的花瓶高處墜下,砸得粉身碎骨。當看到滿地碎瓦,才發現花瓶終究是花瓶,敵不過現實。

人類的心靈比想像中脆弱百倍,千倍。

肥煦在摩蘇爾就已經徹底碎了。 

由他親自扣下冰冷的板機,八顆高速疾飛的子彈射成碎片,每一塊碎片都變成他這兩年來無間斷的噩夢。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句話雖然俗套透頂,但不能否認,一直強顏歡笑的肥煦的確體現出這句話的真粹。

他殺人,但不得不殺,一個悲哀的神槍手。

良久,當肥煦終於平復下來,我終於問出心裡唯一的疑惑。

「你殺死佢地.......咁置業島嘅Shadow又係邊個?」

肥煦茫然搖頭:「我都唔清楚.......但一定係佢,我唔會認錯。」

「你打算點做?」我開門見山。

「我本來打算成為業主,將通過測試嘅獎勵補償佢地家人。但既然長官仲未死.......」

噠噠,噠噠。

就在這時,保安隊伍急速的腳步聲從左邊巷口外霍然響起,使氣氛徒然緊張起來!

看一看錶,我暗叫不妙,五點五十二分!

糟了!

我剛才一直待在原地,顧著聽肥煦的回憶,竟然忘記離開定位地點,犯上一個低級錯誤。

說時遲那時快,兩個保安人員的身影已出現在巷口,自動步槍齊刷刷地舉起!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槍林彈雨,密集的子彈劃破抑鬱的空氣!

可是,肥煦在他們扣下板機的前一刻及時反應過來,翻身一踹,大垃圾桶成為救我們一命的護盾,子彈全數嵌進金屬表面。

我推散雜物,擋住他們的視線和去路,肥煦毫不猶豫地開火還擊,火光在巷子閃爍不已,逼得保安人員節節後退,躲在牆灰四濺的轉角!

「跑!」

我們見狀,也不敢遲疑,從後巷的另一邊跑出去,在空無一人的大街狂奔,肥煦在沿途發出連連的威嚇射擊。我們不為擊殺敵人,只要撐過最後的幾分鐘就好。

距離六點,剩下最後六分鐘。

正當我們跑到一個十字路口,滿心以為終於逃出生天之際,一道黑影卻從街角衝出來,拳頭的巨力像無法煞停的火車重種轟在我的手臂上!

嘭!!!

我尚未感覺到手臂的痛楚,雙腳就已經離地,整個人像斷線風箏飛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屌!」

我捂住麻痺不已的左手,想要站起來之時,赫然發現槍管已經跟我的額頭親密接觸,冰冷的金屬傳進我我腦袋。

我動一下,死定了。

凝神一看這個站在我身旁,用槍指住我的並非剛才那兩個保安人員,而是戴白面具的首席保安官,Shadow。

與此同時,肥煦站在兩米外,槍也瞄準住Shadow,雙方驟時陷入僵局!

「Reeve,仲唔開槍?Come on!」Shadow的面具下傳出陰冷的笑聲,手指搭在板機上。

「放低槍......」肥煦深呼吸,雙手仍然抖個不停。

「放低槍?你同我講條件?哈哈。地獄唔收我,就係畀機會同你重遇,嘿。」
「果然係你.......Shadow........」

Shadow脫下面具,露出一張爛了半邊的臉,觸目驚心的傷疤由左尾一直延伸到鼻翼,眼窩中的義眼不自然的轉動,儼如被改造過的怪物。

「兩年前,你選擇開槍,一槍一槍殺死大家。今日!我一樣畀選擇你。你放低槍,我放你同伴走。又或者,你開槍殺死我......好似你兩年前咁,對準我隻眼,又開一槍!」

「屌!Soldier,快啲開槍射死佢!」我怒叫道。

啪答。

肥煦丟下槍,毫不猶豫地跪在地上:「今次到我喇.......放佢走.......」

「又係同一句說話呢!叛徒。」Shadow獰笑,緩緩走上前,手槍抵住肥煦的眉心。

「如果唔係你,我嘅隊員唔會死!」

「如果唔係你,我唔會變成依家咁!」

「大家都死曬,只有你一個人平安無事!」

「Dream as a soldier…….」

「Live as a soldier…….」

「Die as a soldier!」

肥煦安然露出笑容,沒有半點反抗的意思,平靜等待解脫的一剎。

然而,就在Shadow說完最後一句,準備扣下板機之時,我的手錶倏地響起!

嗶嗶,嗶嗶。

六點正! 

我連忙喝道:「六點正,你唔可以殺佢!Put down you damn gun!」

Shadow一愣,猶豫了半晌:「Fine,就俾你最後活多一日吧。」

語畢,他收槍,瞥我一眼,然後轉身離去,留下我和避過一死的肥煦在十字路口,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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