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萬信用值,換算成港幣就是二千萬。一個二十七歲就欠下八位數字的男人,絕對可以寫成一個故事,靠這一屁股債成為甚麼人氣作家,甚至翻拍成電影。

「二千萬男」?

不,這種標題不夠長,也不夠屌。

「我今日坐喺IFC天台,欠債前上過一百萬個女人。」

毋須精練的文字,但求嘩眾取寵,能加甜就加甜,讓世界上的觀眾都患糖尿病就完美了。



為了符合主流需求,這個作品的主角最好在完文的時候,拍張從IFC天台俯瞰下方的照片,肯定糞作都變神作,全院滿座,改編小說肯定大賣。

此際,我和天音兩人穿過大街小巷,趕在10點前到達置業監獄後的約定地點。坦白說,跟小說家會面前的忐忑,已經蓋過剛債務的煩躁。

「IFC有幾多層?」我打趣。

「唉,Sam哥,你仲有心情講笑?」天音憂心忡忡,緊隨在我身後。

「我當然唔會送死,錢一定要還,但鄭子誠都一定要死。你唔記得我地有辦法極速賺錢?」



「你諗住......」天音驚呼。

我回頭嘿嘿一笑,笑而不答,然後問出一個更逼切的問題。

「天音,你一陣見到小說家之後諗住點做?」

「我......呃,我會問清楚,然後帶佢一齊走。」

「帶佢一齊走?你覺得佢會跟你走?如果佢已經變咗呢?連同佢出生入死嘅兄弟都反目成仇。你覺得你仲係以前嘅.......志明.......阿明?」



說到最後,那一股莫名奇妙的違和感再度湧上心頭,就像保安測試時聽到龍友的話時的異樣,但要說哪裡奇怪,卻說不上來。

「我相信佢一定無變。」天音字字鏗鏘。

「我希望你明白,小說家之前嘅活動差啲害死我同心柔。我條命可以唔要。但如果問我,心柔一條頭髮重要定阿明條命重要,我會毫不猶豫開鎗打爆阿明個頭。邊個阻我,統統都要死。」

「心柔對你好重要。」天音呢喃。

「如果阿明真係已經變咗.......我唔會阻Sam哥你,我都唔想你地有事,不過.......」

「不過?」
「殺完阿明之後,幫我預備多一粒子彈。」她語氣平靜。

「嗯,希望你無跌眼鏡。」





晚上十點正,橘紅色的夜幕終於隨一陣微風飄下絲絲細雨,樹葉綠草沙沙作響,遮蓋我和天音的腳步聲。

此時,樹幹上的黃燈有的忽明忽暗,在小說家的安排下幻成一條蜿蜒曲折的光路,一直延伸至密林的盡頭。我們默不作聲,任由漫天的飄雨打濕衣衫,一直沿著光源前行,宛若童話故事的主人翁在魔法森林探險。

每一場冒險都有一個大魔頭,有的是掉光牙齒巫婆;有的是陰莖盤纏如蛇的怪物。我們這一趟都不例外,魔頭是通體雪白的無毛怪物小說家。

很可惜,我身上沒有《哈利波特》的接骨木魔杖,伸縮警棍倒有一支。警棍能夠使出咒咒虐,噴出炫目火光嗎?才怪。

無論如何,小說家就在密林的另一邊!

「天音,你等我。我叫你先好出場,知道嗎?」我對緊張得渾身顫抖的天音耳語。

語畢,我深吸一口氣,抽出警棍輕輕一甩,往前一探,撥開比成年人還要高的草叢,沾滿泥濘的波鞋大步邁出!



映著我眼簾的是一片像刻意劃出來的圓形草地,大小跟足球場的中心點相約,四周都是草叢,放在整片郊野中卻毫不突兀,至少我們從來沒有察覺置業島有這種地方。

我環視四周,視線落在站在草地中央的小說家身上。

此時,他撐住一把黑色黑傘,一貫的羽毛面具和素白禮服。使我注意的是小說家腳下的草地,仔細一看便發現一個不怎起眼的閥門拉環,難道這裡有地窖?

我嚥了一口口水,下意識後退一步。他該不會殺人滅口,把我埋在腳下吧?

「未係時候,次序唔可以亂。」小說家察覺我的目光,故弄玄虛地說道。

「時候?照你所講,幾時先係時機?」我冷道。

「你地逃出置業島嗰一日。如果我無估錯,係我同藝術家婚禮當晚?」



我瞳孔猛然一縮,背後同時冷颼颼的,彷彿身上濕轆轆的衫褲是國王的新衣,一切都被小說家看穿了!

難不成是盧大哥通風報信?不。

盧大哥並不是這種人,同為刀大的書迷,他應該不會出賣我才對。

「唔使擔心,阿盧咩都無提過。阿盧.......經狩獵場逃走?的確,當晚大部份工作人員都會聚集於婚禮會場,守備最為薄弱。換作係我都一樣咁揀。同時,亦只有呢一條路可以行。」

「你想阻我?」我試探道。

小說家搖頭,露出無力的笑容:「如果你可以成功帶『佢』走就最好不過。事情已經出乎我預期,你地一定要走。我當日畀你嘅任務從來無變過。」

「無變?你以為我好似天音咁蠢?天音為咗你先嚟呢個島!但你做過啲咩?!」我按捺不住怒意,劈頭大罵。

「你一直做得好好,變得更加成熟。」



「屌你,扮咩長輩。你唔係想好威風咩?」

不知怎的,我跟小說家說得愈久,就愈生氣!

我氣甚麼?

我彷彿已經忘了之前在Area3 差點送命的事,純粹為他此刻的無力和窩囊而動怒。沒有來由的直覺告訴我,他不應該如此。

作為我的對手,殺人不眨眼的小說家,又怎麼可能像人類一般無力?!

「你可以繼續幫我?殺死你女朋友嘅人仲未死。」小說家面具下的眼眸誠摯,威嚴不復存在。

「我已經知道。放心,我會親手解決佢。你一時就有求於我,一時就想置我於死地。你究竟想點?」我牢牢握緊警棍,突然有一份照頭劈下去的衝動。

「如果我保安測試當日唔出手,一直以來嘅努力就白費。每個人都有取捨,你有,我都一樣有。如果可以,我又點會害你?」

「取捨........咁二人三足呢?點解你要話我係兇手?!」我追問。

「二人三足?我話你係兇手?」小說家瞇起眼,疑惑道:「等一等,到我唔明你講咩。我幾時講過你係兇手?」

小說家語畢,我們不約而同陷入漫長的沉默,世界被無形的按鈕定格。

「我幾時講過你係兇手?」

「我幾時講過你係兇手?」

「我幾時講過你係兇手?」

「我幾時講過你係兇手?」

「我幾時講過你係兇手?」

這句話在我的腦海回蕩,一陣異樣的感覺徒然萌生,我頃刻回想當日跟小說家隔湖對視的片段!

當時跟現在一樣,同樣下著雨,不過雨勢大得多了,大家的距離遠很多。

「喂,係《馬克白》。你喺書上面寫過?你真係唔記得?!」

小說家一臉茫然,應道:「我從來無寫過。你話我同你講,我........當時同你嘅對話呢?」

我聞言晴天霹靂,跟小說家目瞪口呆地對望,天下應景地下起滂沱大雨!

大雨。

小說。

面具。

距離。

沒有對話。

對了,當時那個『小說家』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話說回來,如果真的是小說家,用不著大費周章擺一本小說在湖邊啊?

我猛吞口水,身體的血管擴張,心臟怦怦亂跳,急速得像快要從胸腔炸開!

怦怦,怦怦。

答案只有一個,我當時所看到的面具人根本就不是小說家!

這時,小說家一錘定音,落下一句讓我腦食徹底空白的話。

「你應該知道,我從來唔會喺書上面寫字,留低任何筆記,更何況寫同小說內容無關嘅字呢?」

他握住面具,緩緩說道:「作品係作者嘅孩子。」

我難以置信,呆呆地接下去.......

「你會喺人地嘅孩子身上紋身嗎?」

=x-large作品是作者嘅孩子,你會在別人的孩子身上紋身嗎?白痴。

這句話我已熟能詳,曾經熟得能倒轉背出來,因為........

面具摘下,一張輪廓分明,剛毅的臉龐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你成熟咗,就好似龜公咁,巴西龜都變成喪屍烏龜獸囉,Sam。」

突如其來的事實使我忘記呼吸,映照著眼前臉龐的瞳孔像著吉普車在顛簸不平的山路行走,不由自主地震動。


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短短幾秒間,腦袋閃過一幕又一幕場景。

龍友最初見面時說過我和小說家相似,所指的是我們的眼睛和女人一般的天然卷睫毛?

「二人三足」可是我跟小說家的童年回憶,他設計這個活動,目的是引導我聯想起童年,讓我想起這個一同長大的人?

那麼,一切都搞錯了。

殺死吳弟當日,小說家曾經說過在更早之前就留意我.......

我一直以為小說家在靜婷出事後始發現我的存在。 

然後,為了把我捲進這個漩渦,才以「兇手都在置業島」為交易條件,讓我代替他保護天音。 

錯了!次序錯了,而且錯得一塌糊塗.......

小說家口中的「更早」遠比我想像早,而且早二十幾年。所以,他自然知道我是資優生。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我。

次序應該是這樣..... 

1.靜婷被殺害,而兇手鄭子誠湊巧是天音的同事。小說家因為天音才展開追查,才發現我跟靜婷的關係。

2.為保護天音安全和懲罰鄭子誠,小說家引他到置業島,成為準業主。

事實上,直到這個節骨眼,他沒有讓我們捲進來的打算。

3.小說家意料不到的是,有份挑選準業主的藝術家竟然揀上天音。

4.逼於無奈之下,他將能夠信任的我領到置業島上,一來保護天音,二來則親手解決鄭子誠。

我重整思緒,凝視眼前的小說家,卻吐出另一個稱呼。

「John.......志明表哥?」我笑著。

他是過去成功生還的「面試者」。 

他是現在的小說家。 

那個杳無音訊,失蹤了幾年的表哥,陸志明!

「你係......我表哥,志明表哥!哈哈哈!」我笑得更盛,掩臉狂笑,笑得臉龐爬滿分不清淚水還是冷雨的水珠。

「係你呀?表哥!啊哈哈哈哈!」

「柏?」小說家不禁錯愕。 

他肯定以為我會像那些電影的大團圓橋段,興奮地揮著手帕,歡天喜地跑上前,來一個親情滿載,久別重逢的擁抱。

幹! 

我渾身發燙,握住警棍的手勒出喀喀作響!

剎那的震驚和喜悅被燒盡天地的怒火淹沒,囤積在體內的悲哀儼如在火山口沸騰的岩漿,終於找到一個宣洩口,瞬間爆發! 

「陸—志—明!點解?哈哈!」

「你係我表哥!你既然有能力控制一切,點解睇住我女朋友被殺都唔阻止?」

我跨出一步,揮動警棍狠狠砸在陸志明的大腿上!

砰!

陸志明沒有閃躲,竟然硬生生扛下來,雙腳一軟,便單膝跪在我身前。

我清楚知道靜婷的死確實與他無關。甚至,他很可能在靜婷出事後才查出真相。

我知道,但我不管!

「你既然有能力一鎗打爆佢個頭,點解你要留佢條狗命?!」

對,去死吧!

你和鄭子誠都該死!

統統都去死吧!

警棍高高舉起,如同致命的雷電砍向陸志明的腦袋!

然而,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草叢蟀蟀作響,一道身影從草叢後撲出,擋在陸志明身前! 

渾身濕透的天音雙手張開,緊緊閉起雙眼。

「停手,Sam哥......」

陸志明抬頭看著天音的背影,驚疑不定:「天音?」

「天音,你行開。」我沉聲道。

與此同時,又一道礙事,滿身泥濘的龐大身影從另一邊草叢爬出來,狼狽地彈起身!

「Freeze!」他的聲音如含住一把泥巴,含糊不清。

不,這傢伙真的吐出一口棕泥,超滑稽。

這個人不是誰,而是跟陸志明反目的龍友。之前果然是做給藝術家看的假象!

龍友此時塗滿迷彩綠顏料,舉起手中之物指住我的臉...... 

我們三人徹底呆住,我的怒氣瞬間。

「友......,你拎錯......」小說家尷尬地說道。 

「無錯!巴打,放心。我喺度,無人傷到你同天音妹妹!Freeze,繼續Freeze!子彈無眼呀!」

「你確定?」我搖頭苦笑。

「友,你支鎗喺條腰帶呀!」我首次看到陸志明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 

龍友大驚,震驚瞪住手中的單反相機「初音II」,再摸一摸腰帶上的手鎗,終於意識到鏡頭不會射出子彈的事實。

「Sorry,Sorry!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可唔可以再嚟一次?」搔頭戇笑。 

語畢,他居然真的轉身走向草叢!

「喂,企喺度......表哥,你應該慶幸自己有一個好朋友。」

「係巴打。雖然有啲笨拙,嘿。」陸志明緩緩站起來。

不過,龍友的出現,使我鬆一口氣,終於驅走濃烈的殺機,從混亂中清醒過來。

陸志明(恕我無法稱這個耍得我團團轉的男人為表哥)和天音在雨傘下互望,無言以對,曖昧不清的氣氛形成一道厚重的氣牆,一下就將我和龍友排除在外。


我識趣地退開,龍友卻敬業樂業,在他們的身邊轉來轉去,連連按下快門,儼如一個婚禮攝影師。

以這奇葩的性格,這一世大概都不會有女朋友,抱住寶貝相機終老吧。我沒好氣地替他撐著雨傘,心裡暗忖。

咔嚓,咔嚓!

鎂光燈一閃一閃,把這對重逢的男女拍下,試圖把澎湃如潮的情感儲存在小小的記憶片中。

照這情況看來,陸志明和天音該大團圓結局了吧?

良久,天音終於打破沉默:「明,同我地一齊離開置業島,好嗎?」

陸志明聞言,眼眸中的深情驟時消散,平靜地搖頭。

龍友同時停下手中的動作,不發一言。

「無錯,幫我地安排一艘船。到時候我地喺碼頭會合。」我試著幫腔附和。

「我唔會走。重差少少就成功。對你地而言,呢座島嶼係置業島。但我........從來都無離開失序島。失序島仍然係失序島。」

陸志明頓一頓,神色充滿難以筆墨形容的滄桑,緩緩說下去。

「只要再等三個星期,一切就會完結。」

「你想幫陸天晴報仇?」我問。 

「我同你講過,有啲事即使知道無回報都必定要完成。昔日嘅失序島到今日嘅置業島,全部都係由我嘅小說建構出嚟,所以理應由我親自劃上句號。」

「同你結婚好似無關,除非—」 說到這裡,我終於恍然大悟,震驚地打量陸志明。

「嘿,你同以前一樣聰明。目前我幫唔到你,你要靠自己個腦去解決問題,因為我呢一刻並無真正嘅話語權。」

「但當婚紙一簽,我即時擁有藝術家一半股權。到時候,只要加上會計師支持,藝術家不足為患!」

「如果稍有差池,藝術家放棄你.....你一定會死。」

「死?馬克白本來就係因權慾造就一生,亦因權慾而毀滅嘅男人。由一開始,結局已經設計好。呢個名同我匹配吧?嘿。」

「而且,你應該知道,呢個係唯一嘅辦法。」話到最後,陸志明殺機湧現。

我語塞,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天音仍然死心不惜,扯住陸志明的衣袖哭叫:「我唔使你報仇,我地有咁遠走咁遠,好唔好?!」

陸志明撇過頭,猶豫兩秒,然後輕輕掃開天音的手。

「我係你姐夫,一定會幫你姐姐報仇。」

「志明,你差唔多係時候要返去。」龍友望錶,尷尬地插話。

「嗯。」陸志明將雨傘塞到天音手中,邁步走出去。

「我家姐.....我家姐!每一句都係我家姐,全部都係我家姐。你做嘅一切都係因為我家姐?!」

「你同我企喺度呀!陸志明!」

天音看著陸志明的背影,崩潰地咆哮。

「你話過會喺精神病院扮病人陪我!你想走去邊!?」

「何志明嘅眼中,從來只有何天晴。」陸志明重回頭吐出一句晦澀難明的話。

「幫埋表哥最後一次,拜託你喇。」

陸志明擱下最最一句話,然後戴上面具,在龍友的陪同下身影漸遠,最後消失在草叢後。

我凝視他的背影,赫然發現戴上面具後,一度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陸志明已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小說家。

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過神。天音跪在地上抽泣,粉拳猛捶在草地上,濺得一身泥污。

我們宛如喪家之犬,輸得一塌糊塗。

不得不說,此時用掏盡全身力氣,幾近崩潰的陸天音讓我不禁動容。作為一旁的觀眾,我為陸志明的決絕而憤怒;為傷心欲絕的天音而悲哀。

如果這也是陸志明的小說橋段,只可說他的確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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