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道樓蘭
第十四節 如夢似幻 



幻者化也,無而忽有之謂也。先無形質,假因緣有,名為幻化。又幻者詐也,或以不實事惑人眼目,故曰幻也。
——《演密鈔四》





呼麥:「說到這處,俺上次講起這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之時囉。俺的馬腦袋尚能記得嗎...」





盧德:「看來是個頗長的故事啊——」

伊蘭:「伊蘭不喜歡長故事!馬叔叔!」

盧德:「伊、伊蘭!」

胡笳:「哞呵,莫擔心,俺們自會找樂趣法子,去給你說個書,小童。看來諸位亦愛樂調、通音律,老馬,不妨露兩手,讓各位知道俺們也不只會耍刀而已!」

皎月:「甚麼甚麼!我我我!我想見識!」





呼麥:「哎,那好!見這藍色娘子笑得著實好看,就不收出場費啦...哈哈。請聽散詩一首,無格無律、自娛自樂而已。獻醜!」

未幾,五女官和眾多侍者手上便多了各式樂器,有琴、胡、笙….甚至是磬,八音俱在,簡直是規模龐大的民族樂團,也不知從何而來。不過,天曉得是否存心搞笑,胡笳的樂器是牛腿琴、呼麥的樂器則是馬頭琴…這算黑色幽默嗎?

撫尺清聲一響,說書便開始了——呼麥的雄厚腔調神奇,明明只有他一人在唱,卻能聽見兩把聲音——原來這是一種頗具歷史的獨特唱法。位於背景的,則是低調而優美的吹彈拉打,覆蓋眾人雙耳而又輕輕滑過,絕不搶去風頭。


卻說古有大唐國,外強內定興禮樂。
佛家盛而無確鑿,攝地論而生乖角。




高僧自幼妙聰靈,廣學博識渴求證。
聞見法相說不明,意決西行去取經。
取經一去十數載,名聲在外通四海。
回來可登九蓮臺?豈料歸途遇怪災。
蜃氣樓台飛沙礫,竟現樓蘭古城壁。
迷濛幻影漸陷溺,僧跡從始無人悉。
睜眼只見大荒原,莫非乍然落九泉?
取經偉業恐倒斷,既入法門無可怨。
但見地上伏蜉蝣,苟留殘喘翼瘠瘦。
小蟲怎料招禍咎,高僧惻隱生念頭。
忽然平地一聲雷,山水巨木猝攢聚。
環顧四周未見誰,異變緣由在僧裡。
原來高僧已稱魔,彈指四生移山河。
終究不得求佛果,不如隨緣卧蓮座。
如此一逝數千年,魚躍蟲鳴仙飛燕。




隱居講道三寶殿,六道眾生尊來見。
豈料生滅是無常,世外桃源現魍魎。
喜娘本是吉祥相,剽掠飢附便飽颺。
從此園林變黃沙,只剩石獸遍地爬。
魔僧醒悟解袈裟,六根清淨終撇罷。
自此閉關須彌山,冥思擊木升旃檀。
了結只留老身殘,升天成佛永不還。
終餘五道尚苟存,修道但望抵彼端。
生死所趣何以算?不過默默待業緣。



話音落,停頓兩秒,一股強烈的掌聲便響起,嚇得燈籠都閃閃縮縮。盧德此刻心想,你們自己唱完又自己鼓掌是怎樣啊,這裡應該由他這邊來bravo一番啊...話雖如此,原來不知不覺間,皎月都靈已擅自溜入樂團背後,和樂手們一齊演奏了,觀眾實際上根本沒剩下多少。說到這裡,盧德環顧左右,難不成...有認真聽故事的,其實只有他一個吧!?


伊蘭:「zzz...」





達莉:「zzz...」

難陀:「(咀嚼咀嚼)」

盤絲:「...(呆)」

嗯,看來是。這就是那個啊,整個班級只有一人在認真聽課,最後所有人都會找他抄筆記,盧德大概就是這個可憐蟲。

盧德:「嗯咳...精彩的演出。我已大致了解此地的背景,果真是引人入勝之奇妙世界。那麼我們這邊是否也...?」

呼麥:「然也!貴客故事不知若何?介意講講?」

伊蘭:「(驚醒)甚麼!!既然你誠心誠意的發問了——





盧德:「停!別再說開場白了!」

伊蘭:「嗚、嗚嘻..」

盧德:「嗯,其實我等的故事倒也不複雜,和你們可說異曲同工:吾便是魔王盧德,在地下建立起王國,目前正在尋覓通往地上世界的路,以及廣結好友、交流通商。今日有幸來臨樓蘭之地,竟得知有各位英雄豪傑、巾幗美人聚居於此,實在難掩歡喜之情啊(棒讀)!我謹代表未能現身,我眾多的同伴手下們,向樓蘭人送上恭敬和友愛。」

眾 :「喔喔~」

魔王完美地發表早已在腦中練習數遍的講稿,得來的是如雷貫耳的掌聲和歡呼,至少沒白準備吧。到頭來盧德仍是貫徹始終,並未打算初見面就把所有情報和盤托出,還開始瘋狂向手下們打眼色,生怕他們說漏嘴。畢竟都是些甚麼都幹得出來的傢伙啊。

漱玉:「說起地上世界...呼麥大人,奴家記得...」

呼麥:「啊...嗯嗯,你說他們啊...」

盧德:「莫非你們有何頭緒!?」





呼麥:「頭緒俺們倒沒有,但有這麼一伙人...叫作矮人。矮人之國和樓蘭相距倒不算近——」

盧德:「你說矮人嗎!?」

呼麥:「嗯?啊、嗯。」

盧德:「是長大鬍子滿身肌肉很會挖洞的那種矮人嗎!?」

呼麥:「差不遠,莫非閣下亦知一二?俺們只聽聞,這矮人古時為了躲避一場慘烈大戰,來到地心定居,自此不問世事...大概這樣罷。要抵達矮人國,須通過樓蘭中心的須彌山...話雖如此,他們也不知是否還在呢,良久沒見過了。」

盧德:「就是這個!請務必讓我見他們一面!」

漱玉:「大人稍安,這事恐怕急不得...一來,我們樓蘭人走不遠,也不太清楚矮人情況如何;二來我們確實不能做主。」

呼麥:「直說罷,俺等今朝與汝等不打不相識,可說是緣起緣滅之定數,喝酒吃肉做個朋友不成問題!但若要登須彌山,還得問准俺們師傅。」

盧德:「可是我聽說...你們師傅不是...」

呼麥:「嗯,仙遊去了!但形式上嘛...還得擲個筊(占卜),討個意思。俺們地方也有俺們地方的做法啊...盧大人亦是英雄,不知可接受否?」

盧德:「這樣啊,不是無法理解。那這段時間...」

漱玉:「準備期間,諸位官人不妨在樓蘭逗留幾天,到處看看風光,若何?若叫各位大人困擾,懇請見諒...畢竟餓鬼猖狂,實在冒險不得。」

盧德:「嗯,那如果可以的話——」

都靈:「不不不!怎會困擾呢!可以的話小生想永遠留在此理想鄉啊!哇哈哈!」

伊蘭:「伊蘭也想到處冒險玩動物!!就待幾天嘛~」

皎月:「(咀嚼)對啊對啊!有甚麼關係嘛!本來就是來玩的嘛!(並不是)」

難陀:「(咀嚼咀嚼)」

面對如此情形,魔王的愉快小伙伴紛紛傳來同意的眼神,真摯誠懇——當然他很清楚,這些小鬼只是想留下來玩而已。而另一方面,對面陣營的眼神亦同樣火熱,一幅快要想把他誘拐掉的感覺,就這麼想留客嗎?話又說回來,這與盧德的目標倒沒抵觸。正確來說,他本來就想留在這裡,只是習慣性測試對方態度反應而已。

盧德:「好啦,我知道了,是沒甚麼所謂。那麼,樓蘭的各位,暫且打擾了。」

眾 :「喔喔~」

呼麥:「好,別說那麼多,乾啦!!」

盧德:「嗯,那就敬你——」

難陀:「乾個屁啦啦啦啦——!!(翻桌)

盧德:「誒誒誒!?」

圓桌在空中舞動,山珍海味酒水銀杯紛飛,一時甚至霓虹四起。在場人士的下巴各自下移,倒不是驚嘆於這龍王過人的臂力,亦非訝異他怎麼吃到中途神經病發,而是沒想到被翻起的桌子轉動數圈後,居然還能安好地回到原來位置;而那些如一盤散沙被拋起的菜餚,也各自掉落到原先的食器裡,就如時間倒流一般,總位移為正負零。這是甚麼雜技嗎!?甚麼時候練的啊,龍王先生!?


至於突然大發雷霆的龍王,本人似乎亦對自己作出的神技感到驚訝,甚至有些尷尬——畢竟現在人家都以為這是餘興表演之類,看上去有點呆的紅藕小姐都開始拍掌了。但現在他不管這形象問題了,相比起龍王的威嚴,有件事他必須要做!是的,就在那群傢伙唱著腔調陳舊的怪歌、就在盧德進行著虛偽至極的講話時,這龍王一心只是在吃、吃、吃。吃完了,現在有件事,他不吐不快——

難陀:「這玩意太難吃啦——!!

——就是「客訴」。龍王一掌拍在桌上,食物震飛到半空又再掉回碗盤上。

盧德:「...!?」

此話一出,盧德難掩「你這臭蜥蝪給我看看氣氛啊啊啊啊」的神情,難陀則立刻回了一個「這口氣忍了老子還算龍嗎!?」的臉色。當然,表情崩壞的何止盧德陣營這邊——眾侍之首漱玉小姐大驚失色,鳥尾般的長睫正在瘋狂抽動,感覺其妝顏都快整個掉下來了。

漱玉:「你...你說...何...難、難吃...」

雪裡:「大、大事不妙!」

怎麼了?只見女侍和牛馬皆神色不安、閃閃縮縮,彷彿龍王說了甚麼不該說的話...雖然禮節上確實不該說。一時間盧德瞄到他們偷偷有動作,開始把小刀之類的尖銳餐具藏到身後。莫非是怕難陀發狂拿刀砍人?他怎會如此做...他會直接放火燒店啊。

話說回來,至尊龍王當然不會介意「別人的神色」此等雞毛蒜皮之事。只見他一腳跨到桌上,像個人一般挺直身子,大開其雄壯的嗓門。

難陀:「你們端出些甚麼玩意啊!乾澀無味、苦如黃蓮、硬如頑石,以為我等是誰啊——」

盧德:「嗚哇啊哈哈——!!抱歉抱歉!這蜥蝪平時都是吃生肉的啦,不懂欣賞如此錦衣玉食!哎啊啊~」

難陀:「說甚麼屁話啊,我們拿去餵雞的雜糧都更要吼嗚嗚!?

盧德:(喂!你是醉了還是傻了!?關鍵時刻別添亂啊!

難陀:(老子已經忍很久啦!你小子自己就不覺有問題嗎!?

盧德:(不知道啊!我還沒吃啊!

難陀:(那你快吃啊!

盧德:「各位請別擔心,沒甚麼大不了!讓我來品嚐一下,讓這傢伙閉嘴!」

在這片一觸即發的沈寂中,盧德衝到桌前,開始大吃特吃。本來,他其實沒打算吃來歷不明的食物,至少也得先等其他人試毒完畢...但現在就是所謂的以身作則吧。

盧德:「嗯咬嗯咬...」

此刻他心想:吃不慣其他文化的菜餚,其實倒也沒甚麼大不了——像是臭豆腐、榴槤、納豆、鳳梨披薩啊,愛吃的人讚不絕口,討厭的人覺得像屎一樣,這種例子不勝枚舉。總之,這裡先不管是否真的難吃,重點是要應付過去,這便是所謂應酬啊。雖然記憶模糊,但盧德作為一個正經成年人(自認),這點應酬肯定是不成問題的,是時候展現一下成熟男性的可靠魅力了——

盧德:「嗯咬嗯咬嘔嘔吐吐吐!?

眾 :「吐出來啦——!」

這是甚麼!?可謂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此刻,盧德心頭內充斥著千百句極富創造性的嘲罵,卻又被他全力按在喉嚨中間。樓蘭人端出來的這些「食物」,外觀看上去倒不錯,但那味道簡直只應天上有——那不是「難吃」、「酸苦」那麼簡單,畢竟味道愈是強烈,至少還能用「文化不同」、「這民族喜歡這種味道」來解釋,但當下他所品嚐到的東西...

完全沒有味道啊!!

沒有啊!打個比喻,就像嚴重感冒狀態時喝白開水一樣,沒味道到你想把整個胃吐出來。味蕾接收到的信息量為零,大腦還以為你的迷走神經故障。更過份的是,沒味道也算了,竟然連硬度都恰到好處,不至於咬爛嘴巴卻會使人牙齒受盡折磨。這東西要是吃得完,好消息是你一輩子都不用煩惱口腔健康問題了,因為牙齒都掉光了。於是,無論盧德如何咬牙忍耐,最終還是吐出來了。

盧德:「吐...啊...啊...那個...各位我...」


漱玉:「盧、盧大人...真如此難以下口...?」

難陀:「當然啦!這裡面還有沙耶!」

盧德往自己那歷盡風雨的嘴巴裡翻弄,還真抓出不少沙子。這裡是流行用沙做調味料嗎?難道是他不懂欣賞?難道這就是後現代印象派廚藝?

盧德:「呃...這個...稍微有點...」

皎月:「(咀嚼)哎?有那麼誇張嗎?我明明覺得很好吃啊?」

難陀:「看來你平常習慣吃屎?」

皎月:「怎麼可能啊!那很難吃耶!」

新一輪爭吵已然發生,全身無力跪在地上的盧德竭力想保持風度,但正所謂有心無力。那不可思議的味道仍在齒頰遊走,使他恨不得跳起來化身為地獄廚神,向各位的母親問候一番。當然他並未如此做,而只是默默抬頭,看著一臉複雜的漱玉小姐——喔,果然這種等級的美女連哀愁狀也是如此吸引嗎...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啊!

漱玉:「屎...屎...」

只見她跌跌撞撞地飄到桌邊,震顫著拿起一隻筷子,並用雙手握住。看見如此情景,周圍的人們顯得更驚慌,如臨大敵,但又明顯早有預備。

雪裡:「大、大家,準備!」

紅藕:「哇啊~借過借過~」

然後漱玉便用筷子抵在自己喉嚨上

漱玉:「奴、奴家明白了!奴家這就抹脖自刎!

盧德:「!?」

紅藕:「不成啊姐姐~用筷子是無法自刎的~」

雪裡:「不是這問題吧!快制住姐姐!」

漱玉:「奴家無顏見江東父老啊~力拔山兮氣蓋世~(戲腔)

曉霧:「姐姐快清醒啊!何來江東父老啊!」

塵香:「zzzz...」

雪裡:「噯!二姐快來助陣啊!」

塵香:「婉拒...累...呵~欠~」

面對如此驚人卻司空見慣的鬧劇,盧德此刻只想到一件事:

嗯,收回前言,這傢伙也不是正常人。

一旦這麼想,剛才的暗黑料理反倒覺得無所謂了。他向嚇呆的伙伴指示先別亂說話,便一臉平常地走向正在一哭二鬧三上吊,以戲腔熱情地演出悲旦的佳人。

盧德:「請問...現在情況是怎樣...?有甚麼我能...幫忙的嗎...?」

紅藕:「啊,大人,其實...暗裡跟你講~」

盧德:「是...?」

紅藕:「漱玉大姐超不會做飯的~!!

盧德:「你這不是暗裡講吧!」

紅藕:「不打緊~!因為渾家都清楚~~!」

盧德:「這樣打擊一個試圖用筷子自殺的人真的好嗎。」

雪裡:「嗯,另外,關於菜裡混沙之事...嗯...」

盧德:「是的,有甚麼意外嗎?」

雪裡:「...啊、啊哈...?」

盧德:「等一下,啊哈是甚麼意思?」

雪裡:「官、官人,你瞧哪,此處周圍是沙...對吧?」

盧德:「既然知道有沙就別端出來啊。」

紅藕:「這可不許啊~大人不知小酒館有多少年沒來客了~大姐怎樣都得親自下廚啊~」

盧德:「原來如此...」

紅藕:「雖說她著實不會做飯~」

漱玉:「淒淒慘慘戚戚啊~

盧德:「別再打擊人啦!」

有趣的是,心情如過山車般上下起伏的盧德,此刻卻突然很想笑。他看了看激情演出的漱玉小姐、手忙腳亂的女官們(除了塵香,不知為何在站著睡)、開始有點罪惡感的難陀、繼續吃著垃圾食物的皎月、邊喝紅酒邊專心欣賞著百合場景的都靈、模仿著漱玉的唱腔偷偷表演的小惡魔、居然嚇到縮起來的牛頭馬面、一臉不耐煩的宮羽、以及由始至終最為冷靜,從頭到尾都在吃的盤絲小姐。

他笑了笑,最終還是瘋了。

盧德:「我明白了!我來做飯——!!

眾 :「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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