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道樓蘭
第十八節 目的地與目的 



佛難得值,如優波羅華,又如一眼之龜值浮木孔。
——《法華經莊嚴王品》



烈日當空下,四腳銅獸仍在前進。熱氣被隔絕的內頭,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熱。

盧德:「…所以說,那條龍(笑)居然被自己的火燒到呢!誰想到能噴火的傢伙居然還怕火呢?哈哈!」





漱玉:「誒…這真是看不出來啊!莫非這就是業報...不...」

竹席上、酒壺間,原來魔王大人正和眾侍女相談甚歡,都開始趁三兄妹不在,一邊以酒代茶,一邊說起他們的壞話了。

漱玉:「對了,要不要來點小吃——」

盧德:「不不不用了。」

就在漱玉正準備把手伸進胸前兩個大質量物體之間,盧德迅速地拒絕了。





伊蘭:「咦咦!可是伊蘭想吃誒~~!我滑~~!

黑色小惡魔以一個飛身滑壘,完美著陸在漱玉正坐的大腿上。本來她和達莉在一旁與侍女們下棋的,但一聽到關鍵詞看來就無法自控了。

伊蘭:「嘻嘻、我、我不客氣了——」

盧德:「給—我—等—一—下—」

就在伊蘭正準備把魔爪伸向遮掩著她雙眼的水滴狀物體時,盧德一把抓住她的角,輕輕拖了回來。目睹此情此景的漱玉則是一陣尷尬而有禮的微笑。





伊蘭:「嗚…胸…胸部…啊不對…零食..」

盧德:「昨晚已經吃了很多很多吧~?不可以吃人家那麼多東西喔!我們又沒付錢!」

伊蘭:「也、也是...嗚嗚~」

漱玉:「呃、奴家倒是不介意…」

盧德:「不不,我這邊有自己的育兒(?)方針,請見諒…你看,這小肚子都吃到漲漲的喔?」

伊蘭:「才、才沒有啊——!!社長是笨蛋~~!」

這位小女孩以小拳及雙翼輕敲著盧德,後者倒是一臉平淡如水,甚至有點嘴角上揚,繼續溫和地輕壓伊蘭的肚子。坐席上眾人看到如此畫面,都彷彿看著淘氣的小狗一般。直到達莉把伊蘭給拖回去,小插曲也就結束,第一個目的地也近在眼前。





漱玉:「好啦,盧大人,請看向窗外!雖然我們樓蘭已破敗,但歷史遺物至少好好留下來了喔。」

盧德:「喔~~」

伊蘭:「哇哇!達莉快看快看!好厲害~~!」

達莉:「誒…好想飛上去啊…」

漱玉一臉驕傲地向窗外一指,奪目的金光便粗暴地搶去了所有人的注目。

那是一座蔽日參天的琉璃塔,其毫不合理的高闊比例宣示著存在感,實際上亦是眾多石獸、燈籠、紅布聚集之地。若再細看,此塔簡直像由兒童拼湊而成的積木,各層形狀不一,時而六角、時而五邊、時而四尖,形似朵結構詭異的花在開放。

一行人從駱駝下來,塔底的景色便一目了然——流沙從塔身溢出,狂亂打落在水琴窟上——在此處應該叫「沙琴窟」比較合適吧。如此一個巨大而異質的園林裝飾,出現在沙漠中間確實奇怪,卻又給人一種微妙的放鬆感。與一般水琴窟不同,沙子順滑地溜入窟中,發出的是一陣陣風鈴之音色,在流沙聲內凸顯著樓蘭的特常美感。那是種空靈,感覺隨時會被風帶走,無法令人有甚麼得著的美感,但它大可孤芳自賞。

流沙又從沙琴窟逃出,穿梭於一小片綠洲之間——當然,這地帶並非真是綠的,只是個在沙漠裡突然出現的遺跡。但這遺跡明顯形態分明,有樓台、石道、小橋、閒亭,沙子流竄於其中,最終才回到無聊的黃沙大漠。是的,這明顯是個園林——至少曾經是。





鐵獸石猴靠在走道旁吃沙,有些甚至直接在咬石柱,吃得整片遺址像個巨大的食剩蛋糕。除此之外,如今亦無多少動靜了。

漱玉:「此即為百八琉璃塔,以及琉璃園。真是見笑了,這裡曾經可是美絕百景的園林啊...」

盧德:「曾經啊。」

漱玉:「嗯,一言難盡,終於變成此般模樣。那都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了...好久...啊!奴、奴家沒親眼看過喔!但聞而已!」

盧德:「喔...哈,明白明白~」

似乎意識到自己正暴露年齡,漱玉趕緊轉移大家注意力,把盧德給引導到塔門前。掛在塔身的風鈴隨即同時猛搖,大門自動打開,恭迎魔王的來臨。

————





幽靜深谷中,三人一龍仍在默默前進,每一個腳步都發散到無邊無際。放眼望去找不到消失點,只有頭上隨著沙粒一起滑下來的少許光線,感覺就如潛到深海之中,待在此處恐怕連呼吸都會變得困難吧。


然而,對這群臭味相投,以尋歡取樂為最優先任務的三兄妹來說,鬼魅潛藏其中的黑暗倒不算甚麼,更令人難受的卻是——

尷尬!!

比方說,一路上偶然會看見一些勉強稱得上有趣之物,像是倒插到地上的破舊佛像之類。當遇到此情形,以下對話便會被觸發:

皎月:「喔喔!大家看!那個佛像倒插在地上耶!」

都靈:「真的耶~有點搞笑啊,哈。是有甚麼宗教上的象徵嗎?像是...要把常理倒過來思考才能抵達真理——」

常苦:「沒有。

都靈:「喔...」





常苦:「嗯。」

皎月:「喔...」

常苦:「嗯。」

眾 :「...」

對話完全無法成立!這對幾個心智年齡遠未達成年的傢伙來說,簡直是種拷問了。於是到後來,路過一些建築殘骸、石像之類,就只剩下「又有石像耶~」「哇~真的~」之類半死不活的聲音。

於是這一路上,唯一有趣的事物也就只剩下都靈的鼻孔——兩個正在發著光的鼻孔。

皎月:「說起來,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但用鼻孔發光有點嘔心耶。」

都靈:「也沒辦法啦~我可是節省資源的好青年啊。我是可以用眼睛來發光啦,但如此一來我會同時遭受足以致盲的光線猛射喔。要試試看嗎?」

皎月:「不不用了!我只是稍微吐槽一下啦!真是的...你啊...我發現都靈大哥突然會說些有點恐怖的說話啊...」

都靈:「是嗎?我倒不怎麼覺得——大概我的恐懼心都像水一般蒸散了吧,人都不太正常了呢,嗚哈。」

難陀:「正常是相對而言吧。從老子的角度看你就是個普通人啊——兩隻眼、兩個鼻孔、兩個耳洞,一張胡說八道的嘴巴。」

皎月:「這難道不是廢話嗎...」

都靈:「不不不!我很高興喔,大哥!說真的,哈哈。」

難陀:「雖然普通人的鼻孔不會發光啦。」

皎月:「噗!」

都靈:「哎喲,這是高性能啦!高性能...嗯?那是甚麼?」

皎月:「甚...震動?」

難陀:「噢,總算發現了吧,遲鈍的傢伙們。看來快到了喔。」

回神一看,眼前的常苦原來早已停下,四大皆空般呆站著,像一個等待地下鐵到站的上班族。可是,皎月把頭左搖右擺,都沒看出有「抵達」哪裡,唯一古怪的是一陣陣漸強的震動。

有甚麼沉重無比之物正在接近。

常苦:「嗯...恭迎...照臨...樓蘭之城...」

地面震得使人微微彈起,眾人皆抬頭張望,瞻仰著從黑暗中緩慢地走出來的巨物——

一隻背著整座城市的巨龜。

————

魔王取下掩臉的披風,眼前是空曠的大殿。正中央有一個大盆,看來是個早已乾涸的水池,中間是兩隻狠狠注意著盧德的鳥類石像。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的水道,如今堆積著早已讓人看到夠的沙、沙、沙。盧德繞著水池慢步,亦僅能聽到自己腳步聲的回音。於是,愛玩的小惡魔立刻做了該做的事,便是向天大叫。


伊蘭:「哇~~啊~~!!」

達莉:「哇...啊...啊...」

哇啊...哇啊...哇啊...迴響層層堆疊,一路向天散去。往上一看,發現此處竟沒有天花,塔身中間完全中空,塔頂則高到消失在視野盡頭。從室外透進來的自然光雖不多,卻在長長的塔身裡複雜反射,數道彩虹縱橫交錯,若多看幾秒便是一輪刺痛。

漱玉:「各位,別久視為好喔。」

伊蘭:「知、知道!」

紅藕:「嗯~可是~這支破柱子~居然還沒倒啊~不可思議~」

漱玉:「哎啊!別在客人面前說這個...」

一旁咬著紅糖的紅藕毫不避諱地大放厥辭,看來她們也很久沒來訪此地。確實,雖然散發著低調典雅的金光,但這裡總有種歷史博物館的感覺,還是日久失修面臨倒閉的那種。一看,四周盡是毫無規律地擺放的藝術作品——有褪色厲害的畫、斷了一隻手的神像、以青銅打造像樹木一般的不明物體、僅存碎片散落一地,不知道的話還以為是現代藝術的破爛唐三彩瓶。數量不多不少,剛好讓人可以走馬看花,隨心欣賞。

漱玉:「此皆為樓蘭文化極盛時留下的...比如看這畫,乃胡天南太后的白描畫,是古早胡人所繪之作品喔。至於此畫是出自流落至樓蘭的胡人,抑或是畫本身跟著聖佛來到樓蘭之地,現在已不得而知...啊!是奴家聽前人說的喔!」

漱玉輕指一幅大型畫,描繪了一位圓潤有神,具仙女氣質的女子。周圍環繞著大量金花、火焰、光點等裝飾,最外圍則是一群作崇拜狀的火柴人,以及大量如毛蟲般的直寫符文。

盧德:「嗯~這可以算是一級文物了耶。」

漱玉:「一級...?」

盧德:「啊,就是極具歷史文化價值,能夠幫助我們了解過去的那種。」

漱玉:「喔!那這幅畫肯定算!」

紅藕:「可是~都沒有人~來看畫啊~」

漱玉:「紅!啊...失禮了...這孩子是有話直說的類型...」

盧德:「哈哈,沒事。紅藕小姐吧?藝術可是能夠獨立存在於人類文明之外喔?說到底畫作一旦完成,其象徵意義便從人類腦海傳化為一種具體的表達形式,進一步升華為溝通交流的工具甚至是所謂的文明結晶,以此在歷史長河中成為——」

紅藕:「啊~喔~誒~」

伊蘭:「嗚哇!大、大家快逃啊!社長要開始講課了——!」

達莉:「會...會被強行催眠的...!」

漱玉:「有這種事...!?明白,各位請緊跟奴家!來這邊喔!」

說罷,漱玉提起長裙急步,在場所有人便跟著她逃跑,場面如同帶著一群小孩玩遊戲的老師,只留下口若懸河的魔王大人。

盧德:「喂你們真的逃喔!?我才剛開始說呢——」

伊蘭:「社長來追我們啊!耶——」

漱玉:「得罪了,嘻。只是稍微戲耍一下啦,其實我們本來就得往這邊走,你們看。」

原來漱玉帶著大家走到樓梯口。這樓梯如蛇般環繞著塔身而上,看來接下來就得走上塔頂了。

盧德:「等一下,你剛才說這座塔叫甚麼來著?」

漱玉:「百八琉璃塔。」

盧德:「意思是它有一百零八層嗎!?」

漱玉:「答對了!」

盧德:「我們要走上去嗎!?」

漱玉:「當然啊。」

盧德:「誒...」

盧德,毀滅性的大危機!

————


皎月:「這是甚麼玩意啊...」

都靈:「這一行還真的時時刻刻在重塑我對世界的認知耶...」

難陀:「甚麼啊,不就是隻長得很大的龜嘛。」

都靈:「不不不這也太大了!」

確實,這絕非用「很大的龜」這種小學生說法就足以形容的龐然大物——實際上,以一個小小人類的視角往上一看,頂多只能看到一條如岩壁般的腳,眼睛緊閉著的頭部,以及建在龜殼上的城市結構,除此之外都隱藏在陰影之間,不得獲其全貌。此巨龜的皮膚近看似裝甲,如果不是牠氣勢驚人地走動,恐怕都不會覺得這東西是生物吧。

於是,牠就在一行人面前油然走過,腳步每次踏在地上,都潑起浪花般的沙子,伴隨如大型戰鼓的撞擊聲,任何人面對這有如神靈的魔獸都必須肅然起敬。就在眾人呆站著欣賞、驚愕、讚嘆、稱奇之時,有繩狀物從天而降,落到常苦身上。看來,那個龜殼城市裡有著常苦的同伴吧。

常苦:「嗯...要眾施主稍微忍耐...請抓住貧僧的身軀...」

他伸出那乾涸而虛弱的雙手,顫抖地發出邀請。原來如此,畢竟沒有樓梯之類,只能抱著常苦一起被拉上去嗎...然而,先不論他那引人極度懷疑的身體狀況,更大的問題是——

皎月:「等一下!這繩子不是套到你頸子上嗎!?」

繩子末端是個圈,且牢牢纏在常苦頸上。

常苦:「...?何怪之有...?」

都靈:「不不不很怪啊!這樣上面一扯你不就等同上吊了嗎!?」

常苦:「喔...是啊...」

都靈:「!?」

難陀:「我這麼問吧,若這繩索一收,你小子的頸骨恐怕會當場斷裂吧。沒問題嗎?」

常苦:「喔...無礙。不過日常之肉身修行之法。」

皎月:「這、這樣啊...你到底是...」

常苦:「一介修行僧罷了...喔,快抓住。」

三人便狠狠抱住常苦的身體,下一秒——

皎月:「哇啊~~~~~~!?

都靈:「啊———咳呃!?(咬舌頭)」

便如火箭升空。上方的人不知是甚麼怪力神使?皎月和都靈的意識和視野簡直被抽離出了身體,只能感受到體內的水分及內臟在慣性下痛苦悲泣。如果是有過機動遊戲經驗的現代人,或許會較為適應吧,但對這兩位年輕人來說,這可是全新的地獄體驗。

不知過了多久,一行人便被吊到龜殼頂了。趁著小弟小妹在下跪嘔吐之際,難陀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建在龜甲上的古道、破舊的寺廟、倒塌的石塔、燃燒著的佛像,以及一群打扮和常苦一模一樣,在佛像旁邊一邊鬼叫一邊不停叩頭的怪人。

難陀:「哈!又一個瘋人院。」

難陀搖著尾巴,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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