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附錄
盧德  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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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意識到了。

  那個男孩自出生那一刻起,已站在和其他人不同的起點上,他注定擁有一般人無法觸及的非凡人生。

  雖然沒有太多人知道,那個才剛出生的嬰孩具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腦能力。所以,從生理角度來看,這本來是不可能的...但他「記得」。出生那天的事他記得。那之後的人生裡,發生在他身上的很多事他都記得...但唯獨這份記憶,他在產房裡哇哇大叫的記憶,他記得特別清楚。





  經過一輪壓迫掙扎後,從溫暖的羊水中排出,寒冷刺骨的空氣侵蝕著他脆弱的皮膚,便本能地哭了出來。沒多久,在他模糊潮濕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個女人。女人的眼神毫無情緒,只是盯著他看,瞳孔暗得像兩個深洞。雖然看不太清楚,但他記住了那眼神,以後他會重複看見這眼神無數次。

  後來他和女人都被移到一個較安靜的房間,無數個大人便吵吵鬧鬧地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看不清楚樣貌的男人。男人一眼都沒看女人,直直地走到嬰兒前面。男人開口說了句話——儘管嬰兒還沒有任何語言知識,但他把所聽到的聲音記下來了。

  「你要成為我的繼承人。」

  他人生中記得的第一句話,是一句指令。

————





  那孩童被稱為神童。

  他很安靜,從不大吵大鬧,不給父母帶來任何麻煩。他絕不怒形於色,知道甚麼時候該笑,甚麼時候不該。看過一次的書籍便能記下,倒背如流。不玩大人認為幼稚的遊戲,整天流連在圖書館內。

  孩童有如一個成長迅速的遊戲角色,完美地回應了身邊所有人的期望——父母、家族、社會、國家,出色地演繹著一個「天才兒童」該有的形象。有一小段時間,他頻繁出現在消費兒童的綜藝電視節目上,成為了短時間內的佳話。

  當然,於「一般」小孩的眼中,他是異常的。他們對他敬而遠之。

  但他從未在意。





  他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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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童的父親是一名將自身牢牢打進國家機器內部的政治家。對這個男人來說,一般人一生中會遇到的大部分問題,對他而言只需打幾通電話便可解決。為了爬到這個難以撼動的位置,男人不知摧毀了多少人的人生,將叢林法則奉為人生信條的他,對此從沒有一絲猶豫。

  孩童的母親是一名學富五車、地位舉足輕重的教授。她對自己「女性教授」的身分相當自豪,且盡其一生都在保障自己能一直保有這個金牌。她教出了數之不盡的企業家、銀行家、政治家、社會名流,一刻不停地建立著屬於自己的人脈王國。

  這兩位無可置疑的「成功人士」,會結合在一起恐怕不是因為「愛」——孩童從未在他們的互動中感受過符合這個字的氣氛。他們更像是一對具有共同利益的生意伙伴。雖然互相理解、大部分時候可以信任,但這都是建基於互利關係——他們都需要對方的權勢使自己變得更強。

  至於這孩童,自然不能說是「愛的結晶」——他只是DNA的實驗品,一項優秀的人類配種。

  他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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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在最一流的精英學校中順利成長。那是一所模範的社會齒輪工廠,製造出的將是最堅固、位置最為重要的齒輪。少年日復一日接收著指令,並毫無差錯地完成,「模範生」一詞像是專為了形容他而存在——長期保持在三位數的考試成績、符合社會規範的人格品行、恰到好處的人際關係,以及加入學生會後展示的遠超年齡的管理能力,無一不讓他成為該校的風雲人物。

  但對一般學生來說,他永遠像某種偶像一般遙遠,他們之間有一道護城河般的距離感。

  身邊的同學叫囂著的所謂「青春」,對他而言難以理解。他只是做著被要求的事情而已。父母的要求、家族的要求、學校的要求、社會的要求,國家的要求,他都總能完成。為了不和同齡學子們離得太遠,他還會玩玩最近的熱門遊戲,每個都是快速通關一次就立刻停止。一切都是為了完成接收到的指令。

  他是完美的。

  話雖如此,他在學校也不總是一帆風順。隨著年歲漸增,需要完成的指令漸漸變得複雜起來。

  這是其中一件事——雖說是精英學校,也不是每個學生都像少年那般品學俱優;倒不如說,正因不少年輕人有家族背景,行事魯莽、愛惹麻煩的人並不在少數。

  曾經,便有幾個這樣的富家子弟。





  每間學校都有的「欺凌隊長」,擁有著家底的他們玩起來更是有恃無恐。他們喜歡玩的其中一個「小遊戲」是,盜取別人的財物,再假造證據,誣衊無關係的人。他們專找弱者玩弄,已有不知多少家勢不夠強的學生,甚至教師身受其害。

  我們的主角,少年在學校安排了不少眼線,很清楚這些富家子弟的無聊遊戲。在他眼裡,這種事情愚蠢得難以置信,但也不會湧起莫名其妙的正義感去制止——前提是不影響他。

  但這一次,偏偏。不知道是因為他們的消息不夠靈通,還是覺得文靜有禮的少年看上去好欺負——這次的下手對象是他。不知不覺中,屬於校長的財物出現在少年身上。少年看得很清楚,那幾個富家子弟偷笑的模樣。

  當然,由於少年那毫無動搖的應對、本來品行兼優的印象,以及更重要的是,校長本人很清楚少年的出身——這事並沒有鬧大,甚至都沒有傳到少年父母耳中,只被當成是某種「誤會」、「意外」,隨隨便便地冷處理了。

  對欺凌者來說,沒有甚麼比「毫無反應」更無聊的了。於是他們默默承認找錯對象,一鬨而散,又開始找下個玩具。這事本來可以就這樣結束...

  但在少年眼中卻並非如此。

  這件事如果傳到父母耳中,會相當麻煩;驚動到校長,還欠下了人情,影響很大;況且,那幾個富家子弟做事反覆無常,很難保證不會再對自己下手。





  這世上沒有甚麼比「不確定」還要令人憂慮的了。

  於是。

  某天,富家子弟們下課後,照舊混在一起,流連於娛樂場所。被年輕的大腦所驅使,毫無節制地滿足本能,如果某天遇上麻煩也毫不令人驚訝吧。酒、藥物、賭博,以及——女人。那天,他們像往常一般沉醉在各種慾望之中,絲毫沒有意識這種生活總有一天會惡積禍盈——

  而且是在某人操縱下。

  第二天,他們醒來了。床邊的女人們,控告他們強姦。

  「等一下!明明是你們自願的啊!」他們如此大吼大叫,絲毫未有改變那幾位女郎的態度。

  「我們明明還未成年...」

  「你們昨晚不是這麼說的啊!」實際上,昨晚發生過甚麼事,他們也沒有記得很清楚。





  「還迫我們吃了那些粉...」

  「誰拿出來的!?」本來應該有妥善收好的「粉」也突然出現了。他們完全不知道事發經過,只覺得有甚麼不對勁。

  雖說這些青年的家族有權有勢,也不是無所畏懼——實際上,子女被捲入這種醜聞,正是這種家族最害怕的事。未成年少女、強姦、非法藥物,任何一件都足夠讓一個強大的家族為之震動,今天遍遍還要一口氣混在一起,彷彿是要徹底毀了這幾個少年。

  最後,這事通過「和解」壓下來了——說到底還是有手段的。不過,在被家族責備一番後,這些青年的氣焰大減,在學校也沒有再玩他們的欺凌遊戲了。

  我們主角的憂慮自然煙消雲散。

  於是又一天,在某個陰暗的角落,少年與幾名少女有一段這樣的對話。

  「辛苦了。做得很好。」

  「啊~~沒問題,這真的有夠賺啊!」

  「拜託的物品呢?」

  「喔,這裡——那幾個白痴的裸照,哈哈。還有這張卡裡的影片...我故意叫得特別痛苦呢,聽上去還挺像真的被強姦,哈。」

  「好的,我確實收下了。」

  「可是大哥,事情不是都解決了嗎?還需要這些?」

  「以防萬一。那麼,你們收到的和解費可以留著,再外加這些報酬。這差事正式結束了。」

  「哇謝謝大哥!這差事也太好賺了啊~以後還有需要的話要找我們啊!」

  「不,不會再找你們的。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也從來沒見過面。」

  「啊~知道啦~」

  那是臭名昭彰的下等學校的不良女學生,用金錢和物質就能輕易驅使。這種學生,就算去查也查不出甚麼,總有一天會走上離少年愈來愈遠的歪路吧。

  加上獲得到的把柄,少年完美地解決了這起事件。

  他是完美的。

  就這樣,他如同一把利刃,尖銳地成長。完美地執行每一個指令,若無法順利執行,則運用自己的智慧施計鋪謀。這種對一般人來說會發瘋的生活方式,他卻如呼吸一樣渡過,並愈加銳利。

  他是完美的。

  但是——

————

  少年長得英姿颯爽,他在既定的大道上穩步前進,即將踏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本來如此。

  如果不是發生在這一天,一件十分小的小事,一段小小的對話...

  在教室內,他靜靜地閱讀著參考書,附近有幾個同學在討論著大學的事。他們的聲音粗野而熱情,充分展現出年輕人獨有的能量。

  「所以說,你們會念哪個系啊?」

  「我會念法律系吧。」

  「喔?果然是因為地位高待遇好?」

  「啊不,聽說有統計顯示律師能吃到最多的妹子...」

  「你這色鬼!我的話呢,會念音樂系吧。」

  「喔?明明你成績很好啊?念音樂系不怕畢業即失業?」

  「你食屎!老子就喜歡拉小提琴啊...哼,你們就等著我精彩的獨奏會吧,哈哈!」

  「好啊好啊,我等...至於我呢,就不念大學了,我想立刻迎接社會挑戰,闖出一片天下,建立屬於我的王國!」

  「說得那麼好聽,還是靠老爸的資本吧!」

  「吵死了!那很平常吧!等你們從大學畢業,本大爺已經是上司公司主席了!看著吧!」

  「好啊...喔,那你呢?」

  「...炒股。躲在家炒股。」

  「喔對,這傢伙不喜歡出家門來著。」

  「...躲在家裡最棒了...」

  眾人又笑又叫,盡情分享著各自的志向。很快,他們注意到,我們的主角青年其實也在場。被稱為天才、奇才、怪才的那位青年...雖然總是給人一種你走近一步,他就退一步的距離感,但他們確實很有興趣知道,他會想做甚麼。

  ...要問問看嗎?

  「...喂!你!有聽見我們剛才的討論吧?」

  「...我在聽。」

  「那好...呃、那啥...所以你呢?你會念哪個系?你爸是政治家來著?那你會念政治系繼承他嗎?啊、但你這樣的天才,或許會想運用自己的智慧?莫非會念物理系?醫科?純數學?」

  「嗯,家父確實希望我未來輔助他。不過從政就會念政治系其實是種誤解,就統計結果來說,更多的是法律系呢。所以我家父已經幫我推薦了最好的法學院。至於你提到的諸如物理系、醫科,考慮到未來的發展,目前還不是最佳的選擇。」

  「...喂,先等一下?我沒搞錯你的意思吧?你是說你父親希望你念法學?」

  「是的。」

  「那你自己想念甚麼啊?」

  「嗯?我剛才不就說了嗎,法學有助我的生涯——」

  「不不不,我是問你自己的志向啊?你管你老爸說甚麼啊,都這麼大的人了。」

  「...」

  「咦?老兄,你有點古怪啊。」

  你有點古怪啊。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這句話像一隻蚊子般持續纏繞在青年耳邊,並最終侵入到他的大腦中,將其徹底融化改造。


————

  青年初次離開那精緻的溫室,進入最一流的大學就讀。不過,他並沒有入讀父親希望的法學院,而是選擇了商學院。考慮到商界出身的政客也不在少數,他父親也就勉強同意了這項決定,但對青年的異常動作有些許擔憂。

  青年並不是特別想從商。只是,自從和同學的那段對話後,他產生了一些變化——最明顯的是,他突然不想按照父親的意願去前進。突然之間,法學院看上去像一個牢籠,法律書籍看起來異常噁心。把這去除後,考量到生涯規劃、社會發展、自身的能力等因素,得出商學院最為合適的結論。

  但「志向」這個詞仍然陌生。

  大學和以前的人生很不同,但過起來都差不多——取得系內數一數二的成績,距離正好的人際關係,積極出色的實習工作。他還是如此耀眼,但卻漸漸發現,在這所頂尖大學,耀眼的人如星河般多。他對此倒沒太在意,倒是在思考——為甚麼其他人的臉上可以總是掛著笑臉?他想不明白。

  他被某種思緒驅動著,去嘗試了一些全新的體驗——參加徹夜的派對,學會了適度地在遊戲中輸掉;加入主要社團,進一步了解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參與社會運動,深深記下社會的灰暗面;他還從男孩變成了男人,試著遵從肉體的本能。

  但還是很不對勁。

  沒有任何一樣令他感到興奮。沒有任何東西是屬於自己的。總覺得不對。

  但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這四年裡,他把自己磨更鋒利了。


————

  那天。

  已經有了一點白髮的父親,打翻了酒杯。

  「你、你剛才說甚麼...?」

  他面前站著早已長得比自己高大的兒子。

  「父親,我說我拒絕。我不打算從政。」

  「怎麼可以...我說過你要當我的繼承人的吧!」

  「啊,你是說過...在我出生那天就說過了吧?那已經和我沒關係了。」

  「你甚麼時候變得這麼叛逆...你明知道現在是很重要的時機!這麼多年,我總算快爬到黨的頂部了,接下來的這幾年很關鍵...我要讓黨回到執政位置,這樣我有一天...對,甚至能當上總理啊!金字塔的尖端!最靠近核心的齒輪!你懂嗎?」

  「你就這麼想支配這個國家嗎。其實我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

  「小鬼懂甚麼!有了這地位...就不用被人看不起,不用擔心被任何人欺壓,還能改變這個社會啊!我並不在乎你有沒有興趣,這是一條已為你準備好的康莊大道啊,你為甚麼偏要拒絕呢?」

  「...父親,我已經受夠你為我準備的大道了。你應該清楚我的實力,為甚麼要說得我只能走這條路呢?」

  「我當然知道你很出色...你是最出色的!所以我才要你進來輔助我啊。你妹妹不成才,但你可不一樣,和我聯手的話,我們父子能一起留名史冊啊!」

  「...老妹她並不...算了。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自說自話,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我們的想法,你連哪怕一分鐘都不打算聽嗎?」

  「哈,我當然知道你想說甚麼...你們年輕人的論調總是這樣,說甚麼不靠父母、自己去闖、找尋真我...我告訴你,那都是天真至極的想法,你很快就會明白的。踏上父母安排的路,人生立即變得順利,不知有多少人想這麼做啊,你居然還不去珍惜?」

  「所以你是沒打算去理解我了。雖然如我所料,但你真的令我很失望。」

  「...你這是甚麼態度。我的耐性也是有限度的,你乖乖聽我的話不就好了,別再想些無聊的事!」

  「我拒絕繼續聽從你的指令,父親。我有意識以來就在反覆執行著指令,但我無法再繼續下去了。這是我的人生。」

  「甚麼你的人生...我把你養得這麼大,你敢拒絕我的命令!?那我當初生你幹甚麼!」

  「你總算親口說出來了,早點說清楚不就好了——我只是為了完成你的目的而被製造出來的產品,一旦反抗就沒用了,對吧?」

  「隨便你怎麼說...你就愛用那種態度激怒我吧?我不想再陪你胡鬧下去了。你想往商界發展?死了這條心吧...那裡面可都是我的朋友,你應該懂的。」

  「確實呢,以父親的影響力,可以輕易把我壓制到永無出頭之日吧。如果你一直握有現在的權威,我基本上是選了一條死路呢。」

  「明白就好。剛才的說話我可以當作沒聽過,就當成是你一時發洩情緒...就這樣吧,我最近真的很忙,沒時間再談...」

  「啊,是忙著處理你不小心搞上了那女人的事吧?」

  「...!?你...!?」

  「但是真讓我意外,一直以來你都專找下屬或是下屬的女人去下手,這次居然上了直屬上級的女人,怎麼突然變大膽呢...」

  「喂...你...怎麼...」

  「莫非是?看著下屬被權力陵暴,欣賞著下屬痛苦地獻出自己妻子的那模樣,已經無法再令你興奮了嗎?我聽說人的性癖會隨著年歲變得愈加扭曲,看來倒有幾分真啊。」

  「我...不清楚你在說甚...啊?你拿著甚麼!?」

  「別說這種記者會一般的回答啊,我這邊可是收集到超過230段影片呢,簡直是精彩。像你這樣的人特別愛留下紀念品,被人拿到就只能怪自己笨了。最近的媒體可是最喜歡這種影片齊全的爆料呢,這相當有新聞價值啊~」

  「你...逆子...咳...!為甚麼...」

  「你現在光是情婦就有20人以上吧?還沒算上你偶然搞上的未成年少女...現在又加上直屬上司的女人,確實是很忙呢,當然需要我輔助你去處理雜務吧。」

  「咳...咳咳!停下...停下... !」

  「說起來,追隨著你的黨羽還真可憐呢,他們真心以為你抱持大志啊。要是他們知道你對付上級的真正原因,只是為了把這事壓下去,到底會怎麼想呢...我很好奇啊。」

  「你...如何知道這些事...為甚麼會知道這麼多...甚麼時候開始的...!!」

  「從一開始。」

  「你小子...最近就開始調查我了嗎...」

  「不,我是說從一開始。」

  「...?」

  「我自小就一直在收集你的各種弱點、把柄、無法曝光的醜聞,就是為了這樣的一天而做準備。」

  「甚麼...!?你...為甚麼要這樣...」

  「我只是遵循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教導而已——無懈可擊、杜微慎防。其實,因為你太自我中心,可能沒有察覺到一件事——你可以為了自己的目標而使用自己的孩子,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啊...」

  「你...你...!我生你養你!你敢威脅我...!咳咳!」

  「別說得這麼難聽,一切看你的態度,父親。不過呢,站在我的角度來看...你做的事總有一天都會曝光的吧,我可不想被你連累啊...你懂的吧?」

  「好、好啊!好一個不孝子!沒想到我養出了這麼一頭白眼狼!咳咳...你、你有種就試試看,看我不...咳咳咳!我、我的胸口...」

  於是,男人倒下了。

  至於青年,一臉冷漠。

  後來過了一段時間,傳出了某政黨重要人物的大醜聞,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駭人聽聞的桃色醜聞、混亂的人際關係、挪用大筆公款、逃稅、金融犯罪,那個男人被媒體大肆報導,以驚人的速度被判決入獄。儘管男人堅稱,女人以外的罪名他都沒做過,也沒多少人願意認真聽。至於這新聞到底是誰爆料的?到最後也沒有定斷,唯一肯定的是——

  這男人完蛋了。

  青年輕輕把報紙堆丟到回收站中,一切和他預想幾乎一致——到頭來,那男人不過被當成政黨的棄子,背負了各種莫須有的罪名後,帶著黑暗面被滅聲封印。想利用所有人,最終被當成工具利用;想享盡權力的好處,最終被更強的權力吞噬;以為自己是天命所歸的人上人,結果不過是自視甚高的白痴。

  這就是命吧。

  那之後,事情結束得很快。青年通過早早劃清關係,逃避了牽連之禍;父親在獄中瘋了,出獄後在城市四處流浪,聲稱自己是落難的國家首長;母親立刻就離開了父親,不是因為他玩女人,單純是由於他再無利用價值了;妹妹也離家獨自生活,基本上沒有再聯繫,畢竟他們從小就沒有被教導「親情」的概念。

  青年心中沒有一絲不安。阻礙消失了。從今往後就是全新的人生。

  不過,從那天起,他無法變得更銳利了。

————

  男人進入了一線的投資銀行工作,成為了出色的社會齒輪。會選這行業,並非因為特別有興趣,而是計算自己擁有的智力、知識、技能、情商等數值後,得出自己可以在這行業發揮效用的結論。

  他在這金錢世界裡平步青雲——在低階位置時,展現出有如機械人一般的長時間工作、從不出錯的能力;升到管理位置時,又能將部下像棋子般運用自如,周旋在複雜的社交關係中。任何一個人都不能無視他的存在——下方的人崇拜、同級的人羨慕、上面的人恐懼。但無論周圍的人露出何種表情,都不能動搖到他。

  畢竟,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於是那一天終於來臨了。

  「...綜上所述,合併這三個預測體系,可以預期世界經濟環境即將進入下行趨勢。這對我們來說將是莫大的危機,但只要事先準備,也能將其轉變為大發橫財的機會——」

  西裝畢挺,留一頭黑長髮的男人正在進行報告。

  不過,對此報告有意見的人,看來不少。

  「喂喂,他又來了...」

  「現在這市道再戰五年都不成問題,哪有可能下行啊?」

  「學院派高材生的思路就是不一樣啊~」

  會議室裡竊竊細語聲不絕。

  「...這並非空言虛辭,而是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各位可以看看手上的附錄第五頁——」

  「好了好了,可以啦。」

  突然,一位肥胖而光頭,看上去地位較高的西裝男發語。

  「我也不想把話說難聽,大家也很清楚你對經濟很有研究,這也是為何我們如此看重你;不過啊,我們也是很有實戰經驗啊?現在經濟好得不得了啊!你老是說出這種預測的話,實在有點打擊士氣呢,啊,這只是小意見。」

  「...老闆,還希望你認真細閱我準備的報告,了解到這次危機的嚴重性。」

  「嗯,雖然你這麼說...其實你用的公式都太複雜了,我有時都看不太懂呢,哈哈!」

  說到這裡,另一位眼鏡西裝男突然插話。

  「說得沒錯!你啊,老是愛賣弄學院知識,但戰場可是靠經驗的!」

  「...那麼,按你的經驗,我的推算有誤嗎?」

  「這個嘛...依我看,你的推論其實不無道理,你提出的幾個暗湧也確實存在...但說到底機率太低了。我明天中樂透的機率搞不好還要高啊!」

  「機率低也不代表不需要提防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們為了你的低機率事件,放棄莫大的獲利機會?說起來,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吧?你之前不是也來過一次大預言嗎?那次的結果怎麼來著?」

  「...事件有發生的機率,自然也有不發生的機率啊。不能因為結果論而放棄提防。那是白痴才會做的事。」

  「喔?甚麼意思?」

  火花味濃之時,肥胖老闆只得打圓場。

  「好了好了!大家的意見不一致,我看今天的會議就先到此為止吧!我也得回去研究一下這些公式,哈哈!去工作去工作!」

  於是眾人散去。男人輕嘆一口氣,被老闆拍拍肩。

  「你啊...是真的很有實力,但有時可以再圓滑一些。而且老實說,以我們公司的規模,就算真的遇上風暴也活得下去。到時候即使砍人也肯定不會砍到你,你就別擔心那麼多了,好好工作吧。」

  「...我明白了,老闆。謝謝提醒。」

  不一會,在光猛的走廊上,青年一個人在踱步,大型落地窗外是城中最密集的商業高樓區。

  (一群白痴...甚麼活得下去啊,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最容易招來禍害了。這公司待不下去了...)

  走過幾個女性員工時,他便立刻扔出營業笑容,變臉之快如川劇。

  「啊、早安,前輩!」

  「嗯,早安。」

  完全走過之後,又馬上將笑容收起。女性們在他背後細語。

  「前輩果然好帥氣啊...聽說他還沒有女友耶!最佳的目標啊~要不要進攻看看...」

  「誒~可是他好冷酷啊,感覺不太好攻陷~咦,該不會是基?」

  (我都聽見了啊...才不可能看上你們這種膚淺的女人啊。)

  他便繼續走著,腦海中一邊思考,手指則在高速操作著手機遊戲,看上去是某種抽卡遊戲,並且跳過了每一個抽卡動畫。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跳槽嗎?說起來,之前是有收到獵頭公司推薦的高盛職位...要試試看嗎?可是,這行業其實還挺無聊的,雖然很好賺...)

  不知不覺中,窗外變暗起來。

  (要不然...自己開公司如何?被稱作社長...好像還不錯。那麼,該做甚麼業務呢...金融業說到底無法為社會產生真正效益,開公司的意義不大...有甚麼是真正能產生價值的呢...呃、農業?開農場嗎?在城市裡很難辦啊...難道要搬到鄉下去嗎...嗯...嗯?)

  突然,手機震了一下,收到一個訊息。

  發件人:妹妹。

  (老妹...?事到如今找我...?)

  明明已經很久沒聯繫了,他立刻打開,就只有一行字。

  「快逃。」

  然後,他終於注意到,外面已經變得相當暗,並且似乎有一種視線存在著。他轉頭看向窗外。

  有一隻巨大的眼球。那是爬蟲類的眼睛。

  一條長有巨大飛翼、黑色甲骨的「龍」,正看著窗內,看著他。

  「喔,找到你了,小子。」

  (在和我說話?)

  「趕快出發吧。」

  於是,那條巨龍張開口,男人看見的最後畫面,便是從那黑暗的喉嚨中,冒出的耀眼光芒——

  下一秒,他便被火炎包圍了。

  (火...是火。連痛覺都來不及感受的程度...遠超四級燒傷的破壞...必死無疑...咦?等一下...我要死了...?不要——我還沒——)

  …

  大廈陷入火海。龍滿意地飛走了。

  男人的靈魂,從此離開了這顆星球。

  等待著他的,是真真正正的全新人生。

  ...

  (怎麼了。作夢?)

————地下城經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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