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極北三軍棋
第四節 更深層



  黑暗。

  所謂的「黑暗」,語義上可以指不存在光明,能量水平極低的狀況。換句話說,這才是萬物的原始狀態;既然如此,為何人會懼怕黑暗呢——

  「嗯~~嗯嗯~~嗯喔喔~~喔嗯嗯~~」





  在此等黑暗中,有一陣美妙的低沉聲線在流動。仔細一看,在遠處似乎出現一個小小的光點,彷如夜空中僅餘一顆星,既孤寂又高調。

  「啊~~啊喔~~啊啊啊~~嗯嗚嗚~~」

  幾個小節後,明亮的高音女聲加入,有如天使的笛聲在凡間傳播。一高一低的美聲便互相纏繞,一時和諧,一時詭異,形成一系列毫無方向的樂段。不久,單調的琴弦聲和金屬敲擊聲也加入其中,形成一首頗有民族色彩的曲調。沒有華麗的技巧,沒有複雜的結構,沒有激發的情緒,單純是聲音的組合。

  那便是「美」。

  於是,在黑暗中有甚麼出現了。那個光點愈來愈大,愈來愈明亮,讓任何人都不禁被引誘而燈蛾撲火;一開始還只是顆星星,現在則是在宇宙中雄雄燃燒的太陽吧。從那太陽處,便傳來更多聲音:除了剛才的男女合唱,背景中又有野獸般的低吟、雀鳥般的高呼、甚至昆蟲的鳴叫,組成一段混亂而幽雅的合唱。





  直到合唱達至某個高潮,所有聲音便突然消失,歌曲隨意地結束,空氣中留下一陣餘音。而那在黑暗中流動之物,其真身也明瞭——

  那是小船。

  難陀:「好歌、好歌啊!可謂雅俗共賞呢。嗯,偶然如此也不錯。」

  皎月:「雖然基本上只是在亂唱亂彈呢...」

  黑色火龍和白膚少女正乘坐於一輛小船上,船下卻不是藍水,而是黑黑的油狀物——黑海。只見難陀像大型貓科動物般拉長身體,伏在船身,極為放鬆;至於皎月,眼睛一如既往發著清澈的微光,懶惰地躺在船邊,一手插進黑水中撥弄,另一手抓著一杯鴛鴦,這是她這天的第三杯。





  雖然周遭環境看似廣闊無窮,講話的聲音卻未有任何回響,好像潑進大海的水,一去不回頭。是的,受黑水國人民委託,對黑海的探索任務已經開始了。如今,他們早已離開黑水國岸邊,向著未知之境推進。

  難陀:「說起來,那個鴛鴦啊,喝太多的話似乎會睡不了喔。」

  皎月:「喔,真的嗎!很厲害耶!那就不用怕喝酒喝醉了吧!?」

  難陀:「哈哈,你想混在一起喝嗎!不過隨便啦,老妹你高興就行啦!」

  皎月:「沒錯!旅行最重要就是高興啊!哇哈哈乾啦——!」

  遺憾的是,負責糾正他們的人當下不在場。因此,不會有人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們,旅行最重要的是安全;更不用說,這根本不是旅行。

  小河:「可是這根本不是旅行吧?」





  當然,這團隊不可能只有一條龍以及一位少女。樓蘭的偽菩薩,擁有主宰年歲力量的小河就在一旁,雙腿盤坐,一手維持著法印,另一手抓著一杯葡萄酒(都靈品牌)。她看上去仍是如此清涼,身穿亮麗而具沙漠風情的衣裝,雖然和當下的環境格格不入,但也可以說她以一己之力擊退黑暗。至於她的同伴白布,自然也如忠心寵物般待在她身邊,偶然也會跑到附近蹭一蹭皎月。

  小河:「旅行可是有目的地的喔?對吧?然而我們如今卻只是一直向前,不知去往何處。」

  皎月:「那倒是...呃...」

  在理智的守護者——盧德不在場的當下,莫非這位氣質靈慧的姐姐,能填補吐槽役的重責大任?

  小河:「所以這應該是探險才對!嗯嗯!」

  不能。

  難陀:「所言甚是!」

  皎月:「對了對了!應該說是探險呢!」





  小河:「吔~~到底會有甚麼出現呢~~大姐我好期待啊!總之先乾啦——!嗚呼~」

  顯然,這位小河大姐不僅未能展現理智成熟的一面,反倒是強勢加入到笨蛋組合之中。當然啦,這一探險團隊的成員,可不只幾個笨蛋那麼簡單。

  難陀:「說起來,這船的形狀真是有夠搞笑呢。我們現在是要演大戲嗎?哈哈!」

  呼麥:「畢竟這亦是法器呢,好不容易從須彌山找出來的。」

  胡笳:「以前盂蘭盆節的時候,就會用到喔。還能派上用場真是太好啦吽。」

  這麼一說,這「船」的外形確實奇特——首先,它根本就不是船。這是一個大祭壇,壇上有五彩十色的燈籠、豎立護法旗幟、供奉著佛像、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線香,祭壇之上還有塊牌寫著「慶讚中元」四個大漢字。如果播放東亞曲風的民樂,恐怕便能馬上舉行祭典了。基本上,這只是將整個祭壇結構丟到黑海上而己,但不可思議的是,它確實在緩緩前進,甚至不需要任何推進力。

  小河:「雖說相貌不像船,功能卻還是船喔。但是它載的不是人,而是『好兄弟』呢,嘰嘻嘻。」





  這麼一說,這「船」周邊原來還掛著無數個紙製水燈,陪伴著一行人慢慢前進,在黑海表面反射出微弱而顯眼的紅光。這樣看上去,確實像某種祭神儀式。

  難陀:「這也太不吉利了吧...」

  小河:「百無禁忌啦,我們和死人其實沒太大分別吧?」

  說到「死人」,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旁邊。

  韶光:「啊...」

  不死主教韶光正安坐於專屬輪椅上,面對眾人的視線似乎有些心神不寧。雖然身穿貼身的神父袍,人骨的部份仍無處隱藏,尤其他的頭骨看上去始終令人毛骨悚然——儘管大家都知道,這一行人之中,最正常的人應該就是他了。

  難陀:「說起來,神父啊,你真的確定要跟來嗎?」

  韶光:「啊,不用擔心,雖然我這老骨頭是這幅樣子,我會盡全力不扯大家後腿的。」





  難陀:「倒不是這個意思啦,我還以為你會繼續留守本陣,看著我們的居民呢。沒人知道會碰上甚麼喔?」

  韶光:「我當然知道...可是呢,你也知道,最近神父我也恢復得差不多啦,骨頭夠硬喔!況且,家裡的各位也很習慣下田工作了,其實我都沒事可做了呢。」

  皎月:「那在家休息一下也不錯啊!現在又有這~~麼多東西可以吃,嘻嘻!」

  韶光:「啊...就是這個。我不希望...理所當然地拿取呢,畢竟,所有東西都是大家努力的成果啊。所以說,雖然我也沒自信能幫上多大的忙...我也想努力一下呢。請各位見諒。」

  難陀:「嗯吼,好吧,這是很好的精神。老子當然歡迎你囉!」

  皎月:(大哥難得用禮貌的語氣耶...)

  皎月:「咦?可是,這一位呢?」

  皎月指向韶光旁邊的一位女性。一看,其容貌驚為天人,有如發著亮光般秀麗——不對,定睛一看,這位女士確實在發出光芒。皎月覺得這位姐姐看著眼熟,但又說不出在哪裡見過她。

  當然啦,她並非來歷不明的人。

  露西亞:「怎麼了?」

  皎月: 「哎哎!?對、對不起!失禮了——!」

  原來,這可是大聖女露西亞——身穿純樸白袍,纏紅色腰帶,放下棕色長髮,黑色的眼帶布卻已除下,顯露出美麗而散漫的瞳孔,讓人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任誰目睹如此容貌、如此雙眼——都只會用「美」來形容,總算是符合她二十歲的生前年齡。

  小河: 「移鼠(耶穌的古譯)的追隨者,你也要來嗎?」

  露西亞:「東方賢士啊,正是如此。我也想要親眼確認,神叫我看見之物,我眼前的道路到底能通往怎樣的真理。」

  難陀: (這女人到底能不能看見的啊...?)

  小河: 「喔...這、這樣啊...總之!無論誰都歡迎的啦!熱鬧起來吧!」

  於是,一行人便各自拿起手上的飲料,舉杯碰撞一番。畢竟現在不喝的話,很快就變冷了,要加熱得看龍王的心情呢。露西亞豪吞了幾口「兩分水」,長呼一道氣,臉色全無變化。

  露西亞:「話說回來,容我一問——伊蘭妹妹和達莉妹妹不加入嗎?」

  難陀: 「對啊,丫頭們就看家吧。況且,如果是達莉那丫頭,你叫她來,她都不願來呢!」

  露西亞:「是嗎...那樣的話...那個是甚麼?」

  聖女一指,從手指射出一絲光線,如同手電筒。眾人便朝那光看去,一看,正在黑海上浮動的其中一個水燈,竟長出了兩根角,在水燈群中異常顯眼。

  皎月:「咦...」

  難陀:「那對角是...」

  水燈:「...」

  長了角的水燈(?)好像發現了視線,便慢慢飄開,似乎想逃離現場;可惜,露西亞只是輕輕一揮手,整個水燈便被光壁彈飛。藏身於其中的物體總算現出真身——

  伊蘭:「啊啊——!沒錯!正是我小惡魔伊伊伊伊蘭——!登登登!」

  伊蘭在「登登登」地自己哼出背景音樂的同時,還不忘進入變身模式,在一幕七彩光芒下變出黑色洋裝穿在本體上。

  伊蘭:「人見人愛的小惡魔,伊蘭登場——!!!」

  小河:「哇喔~~小的們,拍手!」

  呼麥:「好、好的!」

  看了如同激光表演的場景,眾人只能歡呼唱彩、拍手打腳。

  皎月:「哇啊,伊蘭小妹妹!你也來了...咦、等一下,那達莉呢!?」

  伊蘭:「皎月姐姐!不用擔心,達莉也有帶來喔。你看。」

  伊蘭便飄到另一個水燈,伸手取出內容物——另一隻小惡魔。

  達莉:「嗯嘻嘻...已經吃不下了...」

  那是陷入爆睡狀態,正在吃自己手指的達莉。伊蘭就這樣雙手抓住妹妹的角,將她拖出來,在半空左右搖晃,好像抓娃娃機裡的布玩偶一般。看來,是真的睡得很熟啊。

  難陀:「丫頭...你就這樣...擅自跟來了嗎...?」

  伊蘭:「啊...嗯...誒嘻!」

  難陀:「誒嘻個頭啊!哎,快給我下來吧!」

  說到這裡,又有動靜從某個水燈傳出。眾人才剛把頭轉過去,便跑出了幻視貓、地獄柯基犬、小石獅以及——燈籠怪有明。

  地獄柯基犬:「汪嗚!汪嗚!」

  有明:「救命啊——!不要再吃我了!我的燈要滅掉啦!」

  眾人:「...」

  有明:「嗯...嗚哇!齊人喔!這是要去哪裡?還沒到清明吧?哈哈!開玩笑啦!」

  皎月:「伊蘭...你還帶了甚麼...?」

  伊蘭:「沒有了沒有了!不要扯伊蘭的臉——!」

  胡笳:「熱鬧是熱鬧多了...」

  呼麥:「有點熱鬧過頭了啊...」

  於是,這一次的探險隊成員,看來就是這些傢伙了。這麼一看,還真是個極具多樣性的構成,甚至還有一些小蟲子也擅自跟著船,字面意義上的燈蛾撲火。

  那麼,現在甚麼情況?

  韶光:「我們現在到底在哪裡呢...」

  這是個相當重要,同時又難以回答的問題——畢竟,環視四周,前後左右皆是黑海,無論哪個方向都是一望無際的「黑暗」,簡直像漫遊在宇宙空間之中。事實上,他們是不是真的在「向前走」,也是一個謎。

  皎月:「咦...如果一直都沒有盡頭,那怎麼辦?」

  伊蘭:「那就往回走囉?」

  小河:「哎?可是?我們該不會已經回不去了吧?回頭走會迷路的那種展開?」

  胡笳:「吽吽!請不要嚇人啊!」

  難陀:「哎,這麼說,如果是盧德那小子帶隊的話,應該會想辦法留些路標之類。但是老子帶隊的話,就不用擔心那麼多!」

  眾: 「為甚麼?」

  難陀:「因為老子的豪運一定會帶領我們突破險境啊——!」

  眾: 「喔喔——!!」

  龍王的豪言一出,雖然毫無根據可言,眾人竟被振奮,整隻船甚至在搖動。

  露西亞:「各位,神肯定會引領我們的,只要堅持信心,祂將叫我們得勝。」

  胡笳: 「哇喔!連聖女大人都這麼說,那肯定沒問題了!」

  皎月: 「好,喝酒吧!」

  韶光: (這隊伍真的沒問題吧...?)

  一如既往,狂歡的酒會開始了——船上的燈籠彷彿能看懂氣氛般,一閃一閃,像某種詭異的另類派對會場。光線打在黑海上,反射率不像真正的水那般高,只能映出大量紅色的印記,倒也有另一番風味。

  伊蘭:「不知道社長現在看到甚麼呢~!」

  皎月:「這麼說回來,沒有跟那傢伙去地上世界,或許有點可惜呢...」

  難陀:「有甚麼所謂,就等那小子先探探路吧!是他的話肯定能帶些好消息回來啦。」

  皎月:「也是呢,我們就專心完成這邊的任——」

  突然,所有人的呼吸變得一致,同時察覺到甚麼,連依附在船上的小蟲子也全數飛走。前方的黑暗看上去毫無特別,但感官敏銳的戰士們很清楚——

  來了。

  ??:「————」

  幾名黑影士兵從黑海裡冒起,它們體型巨大,手執雙手劍、大斧、巨槌等兵器——當然,這些所謂兵器也是由黑色的霧狀物構成,在燈光下如幻影般晃動。它們一邊發出意義不明的噪音,一邊向著唯一的光源——也就是探險船前進,來勢洶洶。

  韶光:「噫...各、各位!這裡請冷靜地——!?」

  韶光話未說完,幾個身影已迅速跳到船頭——馬面呼麥的青龍偃月刀爆出烈炎,猛力揮出一道月牙狀劍氣,將黑影一刀兩斷;聖女露西亞輕輕一指,指尖凝聚起一團光球,彈出至黑影身體裡,將其整個從內到外粉碎;龍王難陀咬牙蓄力,噴出一道高能雷射,在半空數次改變方向後,直直穿過黑影,其胸口竟馬上蒸發。

  整個戰鬥過程,不超過三秒。或者說,這根本就不是戰鬥,單純是「排除」出現的敵人罷了。

  於是,韶光放下遮臉的手,呆呆地看著黑影士兵如乾冰般冒煙消失。

  韶光:(好吧,收回前言,這隊伍很可靠啊...)

  呼麥:「嘶嘶~真爽快...但說起來,這些到底是何物?」

  難陀:「幹掉之後直接消散,連個屍體都不能調查呢,真麻煩。」

  露西亞:「...那些不是人子。」

  皎月:「咦?甚麼意思?」

  小河:「啊,姐姐我的想法和聖女大人一樣呢。本體恐怕不在那裡吧。」

  伊蘭:「本體?」

  小河:「雖然這只是姐姐我的直覺啦。那些東西啊~~怎麼說呢?雖然會動但是沒有靈魂呢。喔!對了,就像是皮影戲人偶喔,嗯嗯。」

  皎月:「你的意思是...難道是被誰操縱著嗎?」

  難陀:「那簡單!那就把那傢伙找出來吧!」

  眾:「喔喔——!」

  一行人的鬥志又被輕易地激發,在一連串鬼叫般的戰吼之中,他們無視了一個小跡象——

  於是,燈籠怪有明在空中猛烈閃耀自身,試圖奪得眾人的注意力。

  有明:「話說~不要怪小的多嘴~小船流動的速度是不是變快了啊?」

  眾:「咦?」

  這麼一想,原來在不知不覺間,船的航行速度確實在加快。而且,冷靜下來又察覺,前方傳來一陣「隆隆」吼聲,且漸漸增強。又是黑影怪物嗎?

  但這一次感覺不一樣——甚麼氣息都沒有。由於實在太黑了,伊蘭便召喚出一隻巨型螢火蟲,向前一拋,強光總算降臨,使眾人能看清眼前發出低鳴的到底是甚麼——

  而那不是甚麼怪物。但在另一種意義上,說這個是「怪物」也不能算錯。

  小河:「哎啊...這有點糟糕吧?」

  皎月:「...不止有點啊。」

  前方是大瀑布。

  整片黑海就像抵達世界盡頭般,垂直地滾落下去,可謂飛流直下三千尺。

  而船已經來不及回頭了。

  眾:「哇啊啊啊——!」

  下個剎那,一股強力的離心力襲來,所有人變成自由落體——探險隊,浩浩蕩蕩地掉落深淵。

  伊蘭:「...」

  有明:「...」

  達莉:「zzz...」

  螢火蟲:「嘰~」

  當然,除了本來就會飛的傢伙。

  有明:「惡魔老姐...現在怎樣?」

  伊蘭:「大家都掉下去了...嗯...還能怎樣...」

  有明:「呃嗚!?」

  於是,伊蘭一手抓達莉,另一手抓有明,向著黑暗,向著更深的地底世界勇往直前。

  伊蘭:「大家要等伊蘭啊——!!」

————

  陌生的黑色地表上,少女正在沉睡。

  說起來,自從離開養育自己的挪得之地以來,雖說日子不長,這樣的經驗倒不算少——有時候是好事,比如喝酒喝到倒下啊;有時則是壞的,像是和人打架之類——不對,戰鬥其實也不能算壞。現在回想起來,這些經歷還是很有趣的。

  有了新朋友,加入一個大家庭,有能夠請教的長輩們,刺激又猜不透的生活,每天都是全新的見識——無論選多少次,她都會選擇跟著盧德到處跑吧。

  現在他不在身邊,反倒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是習慣那道充滿自信的囂張聲線嗎?無論如何,等那傢伙平安回來後,一定要讓他帶路,去看看所謂的「世界」,不管他同不同意呢。所以,現在務必要把任務完成...來,快起來吧,睜開眼睛——

  於是,少女在意識模糊下,通過自己和自己說話,將意志扯回表層,總算把眼睛睜開了。

  在原本的想像中,還以為會被刺眼的光線刺激;但事實並非如此。打開眼後,眼前只看得見一個大大的物體——

  一張圓滾滾的臉。

  伊蘭:(吸氣——)

  皎月:「嗯?」

  整個視野都是伊蘭的臉,接近到連她瞳孔裡的星辰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見小惡魔閉上眼睛,縮起嘴巴,感覺有一股能量運行到其臉部——

  伊蘭:「起來啊啊啊——!!!」

  皎月:「哇啊啊啊——!!」

  皎月便在極近距離吃了一招獅吼功,震波從髮絲遊走至腳尖,甚至連內臟也彷彿被攪動,在體內開起了重低音電音派對。

  皎月:「好的好的我起來了——!」

  伊蘭:「啊!皎月姐姐,早安午安晚安!」

  皎月立刻蜈蚣彈,像青竹般挺直身子,一臉傻笑看著伊蘭,顯示自己已經清醒得不能再醒了——要是伊蘭又叫一次,那恐怕得和自己的聽覺說再見了啊。

  於是伊蘭也回敬了一個大大的傻笑,轉而向下個目標進發。皎月便搖著仍有些昏眩的大腦,撿起掉到一旁的兵器,這麼一看才發現,周圍都是倒地的同伴們。這麼說來,剛才那個不是夢吧?我們果然是掉進了瀑布...但身上沒有沾到黑水,也居然沒有摔傷呢。話雖如此,同伴都摔得相當難看,牛頭更是連頭帶角整個插進土裡。皎月看了,禁不住笑了一聲,然後立刻又被另一道聲線嚇倒。

  伊蘭:「起床啦啊啊啊——!!!」

  呼麥:「嘶啊啊啊——!!」

  馬面呼麥嚇得手腳亂揮,像一只脫韁野馬——當然,正常野馬不會發出見鬼般的尖叫聲。皎月默默看著這一幕,用手蓋著耳朵。

  說起來,曾經死戰過的對手成為同伴,其實還有點不習慣。如果是盧德那精明的傢伙,恐怕不會立刻寄予信任,而只會視為好用的打手吧。當然啦,這種老練的盤算對少女來說還太早,她亦不會故意排斥他們。

  實際上,這兩個牛高馬大的傢伙,相處起來還是令人很愉快的,更是酒會派對的必備人選;不打架的時候,甚至還有點痴痴呆呆的。

  皎月:(應該可以信任吧...?)

  伊蘭:「吃早餐了啊啊啊——!!!」

  胡笳:「吽啊啊啊啊——!!知道了媽媽——!吽嗯!?伊蘭大姐!」

  皎月:(應...應該可以...)

  伊蘭便一個個到昏迷的同伴耳邊大叫,好像有著用不完的肺活量;一輪地獄繪圖後,大家都被叫醒了。當然,每個人都是半昏半醒、暈頭轉向,踏出一步又要摔倒的狀態,也不知道是因為從高處掉下來,還是單純因為那隻元氣過頭的小惡魔。

  伊蘭:「達莉~快醒來~有飯吃喔~」

  達莉:「嗚咕...飯!咦咦!?我在哪裡?」

  最後,她溫柔地搖醒從頭到尾都在安睡的達莉——當然,這個「溫柔」是對小惡魔而言——實際上,她是將達莉抓在半空猛烈甩動,如同摔角手的大車輪絕技。大家看了,啞口無言、冷汗直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種起床方式最為殘忍。

  難陀:「呃...都沒受傷吧?」

  小河:「我是沒有啦~一根毛都沒掉呢,真神奇。」

  回神回得差不多了,大家便開始收拾各自的行李,看看有甚麼還能用——出奇地,物品只是在周圍散落一地,並未粉碎。於是,隊伍總算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我們掉到哪裡了啊?

  於是大家不約而同,沒有對話,沒有眼神交流,就單純是想到同樣的事——往上一看。

  一片漆黑——然而那並非夜空,沒有任何天體,而且在隱隱「晃動」。答案很明顯了——那是黑海。

  他們掉到黑海「下方」。

  難陀:「甚麼鬼...」

  胡笳:「黑海在天上...?」

  小河:「我們神智還正常吧...?沒有吃到甚麼古怪的草吧...?」

  那片「海」在眾人的頭頂流動,卻未有任何要掉下來的跡象。它似乎被某種神秘護罩包住,形成類似圓頂的東西,站在下面就如同一個身處水族館——實際上,從這裡還真的能看見魚在黑海游動;當然,對現在的他們來說,那些魚基本上是在飛。

  眾:「...」

  眾人語絕,決定天上沒甚麼好看的了,便接著瞄向四周——映入眼中的是廣闊而焦黑的大地,貧瘠得令人聯想到「死亡」;天色像暗淡的死水,遠方倒是隱約看見一個彎彎的月亮——當然了,大家都知道,這絕不是真正的「月」。

  地上沒有草,卻立著大量人造物——破舊的刀劍兵器滿佈,插在地上取代了草木,更有攻城車、投石器、弩砲、砲台、已經看不清文字的旗幟,每一件都無比破爛,好像陳列在歷史博物館裡頭。

  一個直接而簡單的結論出現在探險者心中。

  ——這裡是戰場。

  難陀:「哼,挺氣派嘛。雖然絕對不是那小子想找的東西就是了。」

  有明:「一個已經死掉的世界嗎?喂喂,太掃興了啦~」

  皎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啊...」

  皎月抓住插在地上的舊劍劍柄,手感粗糙,一拔,劍身便斷成兩截,看來早已不是能使用的狀態——這基本上已是鐵製的垃圾。不過,皎月另有想法:只見她用雪白的指尖輕撫斷劍,施放魔法,一道藍光掃過劍身,其表面便耳目一新,似變回一把全新的劍——同時,從那鏡般的劍身,她似乎看見某個物體,便猛地轉頭——

  遠方原來有一座城堡。

  說來奇怪,這城堡異常巨大,而且建在一個顯眼的小山上,但大家一開始並未察覺到它;現在一人看見了,大家也就看見了,簡直是被鬼掩眼。即使在這裡看不清楚細節,城堡的無數尖頂仍清晰可見,若在城下欣賞,肯定無比壯觀吧。

  達莉:「城堡...!?這這這裡到底是哪裡!?我應該在我的熊熊睡袋裡...」

  皎月:「達莉妹妹...」

  難陀:「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呢...」

  雖然白惡魔仍然跟不上狀況,開始在半空瘋狂自轉,但可以肯定的是——又找到「新的世界」了。隊伍中自然不乏暗自興奮的人——只見難陀的尾巴狂敲地,擊出一個個裂紋。

  但話說回來——

  皎月:「嗯?等一下?韶光神父和露西亞小姐呢?」

  這麼說來,確實不見他們的身影——按理說,至少韶光的身影應該很好找才對啊。大家便四處張望,直至伊蘭在某堆廢鐵底下看見很相似的物體:一截白白的骨頭。

  伊蘭:「伊蘭找到了——!」

  小惡魔便飛奔過去,將頭骨拔地而起——

  然後只拔出頭骨。

  頸骨斷了開來,整個身體掉在地上,碎成殘渣。

  伊蘭:「哇啊啊啊!韶光神父碎掉了啦——!」

  小河:「快!快拼回去!」

  皎月:「拼、拼得回去嗎!?」

  大家便圍著碎骨,慌忙地左拼右接,絲毫未察覺後面有動靜。

  韶光:「啊不、各位...我在這邊...」

  韶光和露西亞便從附近的破城牆後方走出,未見有任何損傷,每一根骨頭都還在。

  眾:「嚇死了啊!」

  眾人鬆一口氣,丟棄快要拼好的「韶光」遺骨。

  韶光:「我沒那麼容易碎啦...哈哈。」

  伊蘭:「但仔細看看,形狀也有點不一樣呢。伊蘭又發呆啦!」

  雖然這麼說,但小惡魔完全沒有要反省的意思,還把找到的頭骨放到韶光的頭旁邊做對比。

  韶光:「呃...如何呢?」

  伊蘭:「真的!神父的頭大一些!」

  難陀:「不不,是大很多吧。」

  呼麥:「嗯啊,超大的。」

  胡笳:「果然很厲害啊。」

  韶光:(心情複雜啊...)

  確實,韶光的「骨質」看上去更光滑漂亮;況且,這具骨架比普通人類還要小,頭骨形狀亦稍有不同,很像那種假新聞裡會出現的「外星人」骨頭。

  當然,這些傢伙找到的,可是真貨。

  伊蘭:「好!你就叫小韶光吧!」

  韶光:「請不要這樣...」

  自然,這幅骨是相當重要的發現——顯示這暗淡的死亡世界也有,或者,「曾經」有住民存在——光是這一點,從瀑布上掉下來也不算甚麼了。然而,大家正想研究一番——

  突然一個黑影閃過,如同子彈穿過頭骨,「小韶光」瞬即爆散。

  伊蘭:「小韶光——!!」

  韶光:「嚇啊——!啊、不是我...」

  龍、聖女、牛頭馬面立刻進入備戰狀態,向著暗箭的方向發出尖銳的視線。

  起初,空無一物,只有一陣詭異的惡臭傳來,像放置已久、滋生蒼蠅的屍臭。很快,一團團黑影從山坡上滑動,有如燎原之火而來;接近後,那「東西」的形貌變得清楚——原來那是一團黑泥,一邊發出黏稠的聲音,一邊在地上以不可知的原理「流動」。

  這團黑泥很快迫近眾人,便有物體從泥裡冒出——一開始只是個影子,但和黑泥結合後漸漸成形——和以前看見的黑影士兵不同,這一次,雖然形狀仍在不停晃動,但能較清楚看見它們的模樣——身穿輕甲、頭戴鐵盔、臉卻是一團漆黑,手持刀、劍、斧,有些更背著弓箭。

  ——這是「士兵」。

  黑士兵:「...」

  他們不會說話,也沒有任何交流,只是發出一連串聽似自言自語,但又聽不出意義的聲音,便踏出黑泥範圍,毫不猶疑地前進。

  怎麼看都來者不善。

  呼麥:「喂,大哥,怎麼辦?」

  難陀:「管他的,他們出手我們就出手。保護好丫頭小姐們!」

  接著,牛頭馬面提起兵器在前,難陀皎月在中心保護非戰鬥人員,露西亞則在後方提防,戰鬥陣形完成了。就這樣看上去,似乎萬無一失。

  然而——

  「嗚——」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叫聲,或者準確點說——狼嚎。這聲高吼在整個古戰場裡迴盪,配合這破敗的畫面,聽上去又有點像打仗時的號角。

  下個瞬間,還來不及反應,便飛來一把斧頭,完美地劃出一條線,一口氣將所有黑士兵的頭砍下。被斬首的士兵倒沒有流血,反倒是流出黑泥,紛紛倒在腳下的黑泥裡,便重新被融化吞食。至於那把銳利無比的飛斧,在空中轉了好幾個圈後,最終插到地上。

  然後斧頭的主人馬上出現了。

  越過所有人的警戒,他彷彿從天空降下,重重落到斧頭旁邊,將其用力拔出。一看,此人體格壯健,身披鋼甲和暗綠色披風,一手持大劍,一手持斧,其厚實的背影異常威嚴。他大口呼吸,氣息重如野獸,似乎還聞到一陣野性的氣味。

  接著便陷入一陣沉默。

  有明:「他救了我們嗎?喂老兄!你是哪裡人啊?」

  就在眾人還在運作大腦,思考眼前的奇怪狀況之際,燈籠妖精有明竟毫不在意地飄過去,嘴巴流出客套至極的說話。

  難陀:「白痴!帶他回來——!」

  有明:「兄台看上去好壯啊——嗚咕!?」

  ??:「吼——!」

  那戰士突然回頭一砍——幸好伊蘭趕及把有明扯回來,否則他就只剩燈籠殼了。那砍擊雖然只劃過空氣,卻砍出一陣風襲向眾人,沙礫一時間侵入眼睛。重新睜開眼睛後,總算看到此人真面目——

  一位狼人騎士。

  難陀:「...哈哈。這可有意思、有意思啊。」

  韶光:「明明不是滿月啊...」

  胡笳:「怎麼可能...人的身體上居然長了個狼頭...」

  小河:「你好意思說喔。」

  那渾身肌肉的狼人便張開滿嘴利牙,重重吐出一道氣息,伸出尖銳爪子指向眾人,眼神極為凶惡。

  狼騎士:「你們...是...黑皇后的人嗎...」

  那是一道沙啞低沉的聲音。

  皎月:「說、說話了耶...」

  伊蘭:「不是不是——!」

  有明:「對對對!我們不認識那個甚麼皇后喔——!你認錯人了!」

  狼騎士:「是...嗎...我給你們一個...挑戰...」

  皎月:「喂!我們都說不是了!」

  狼騎士:「你們可以...試著...砍下我的頭...我也會...砍你們的頭...」

  皎月:「聽人說話啊喂——!」

  話剛說完,那狼人彎起巨大而柔軟的身體,以長著爪子的雙腳直衝,如同彈弓爆烈般迅猛——但揮出的砍擊卻被擋下。

  呼麥:「雖然不知你高姓大名——」

  胡笳:「要打的話隨時奉陪!」

  狼騎士:「開始挑戰...」

  牛頭馬面彈開對方的大劍,以全身肌肉向前推進,如同相撲選手般將狼人整個彈飛,將他帶離非戰鬥人員;接著便是一輪刀光劍影,呼麥拖動關刀,胡笳揮舞鋼矛,狼騎士雙持劍斧迎戰。體型上,狼騎士比兩位冥府使者稍小,但力氣上不分伯仲,而敏捷度更是技驚四座——只見他兩手動作不一,同時應對兩個方向的猛擊,竟不落下風,並通過巧妙的走位來避免被包圍。一時間竟如地動山搖,彷彿是數頭恐龍在惡鬥,整個古戰場上充斥著金屬碰撞聲和火光。

  呼麥:(這狼頭人不簡單啊!)

  胡笳:(二對一的優勢簡直形同虛設!)

  餘下的眾人只能默默觀戰,並思考著當下的情況。

  難陀:(全員一起上的話,擊倒這傢伙當然不難,但是...)

  皎月:(可以和平解決的話,當然最好...說起來,我們現在很需要情報啊...這傢伙既然會說話...)

  或許是專心思考,一時大意;突然,皎月察覺有東西觸摸自己的腳,等回過神時已經太遲。

  皎月:「啊——!甚麼——」

  是黑泥。不知不覺間,黑泥已捲土重來,包圍著眾人,從那之中又出現黑色士兵——但這一次,它們並未揮動武器,卻伸出雙手試圖抓住大家。

  皎月:「放、放手!喝——!」

  皎月的腿已被緊抓,她以長槍刺穿黑色士兵,卻被更多的敵人纏繞。

  難陀:「閉上眼睛!」

  難陀對著黑泥噴火,那雄雄烈火卻未將其燃燒,反被吸收。而在電光火石間,他的尾巴也被冒出的一隻手抓住。

  難陀:「甚麼!?混——」

  侵蝕的速度愈來愈快,整片地面變成了黑泥的海洋,在那之中是數不盡的黑色之手,正要將每個人抓進它們的懷抱之內。

  韶光:「露西亞,你先逃吧!別管我了——呃!」

  露西亞:「嗚嗯...」

  連露西亞被那黑泥碰到,竟也感到不適,難以發動魔法,只能看著神父和自己慢慢沉入黑暗中。

  鏡花貓:「喵!喵嗚——」

  伊蘭:「咪咪——!我來救——嗚咕咕!!」

  鏡花貓的能力對無生命的黑泥似乎毫無作用,連帶前來相救的伊蘭也被纏住,再也無法飛翔。

  很快,在激戰途中的三人察覺異狀,一時間停下死鬥。

  呼麥:「老牛,這是...」

  胡笳:「很不妙啊!?大家——!喂——!」

  狼騎士也停下動作,看著這場景,目光呆滯,又開始自言自語。

  狼騎士:「甚麼...不是黑皇后的...你們不是...」

  彷彿察覺到視線,黑泥立刻朝他們進攻。

  胡笳:「吽喔!?別、別碰我——」

  狼騎士:「別...別碰那些泥——!快逃!離開這個格子!」

  狼人竟對著眾人大吼,然而已經太遲了——即便他們蠻力再強,仍連同兵器一同被扯了進去,如同進入異空間般失去身影。

  最終,所有活著的物體都被吞噬,那些黑泥便向各處散去,如同海水退潮。

  古戰場再度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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