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極北三軍棋
第十八節 在那陰月之下



這是又一段小插曲。

由一個微不足道、毫無價值的小人物講述。

沒有任何人希望聽,聽了也沒興趣記住的無聊故事。





不會有吟遊詩人去讚頌、不會有報章去刊載,一段註定被人遺忘,在歷史洪流之中如沙粒被洗刷——

沒有意義的小插曲。

哎,無用的描寫是不是加太多了?也沒有辦法呢...我懂的就只有這些。

好,那麼開始吧。我的名字叫墨考——是一名俗稱「黑暗精靈」的存在。話雖如此,我與純血的黑暗精靈在血統上已有一段距離。我體內流著的血,先是混著大地人,也可能混了獸人、歐克之類的吧...甚至可能還有白精靈?不...要追溯起來太困難了。像我這樣的人,世人一般都叫「角鬼人」。

順帶一提,你知道嗎?「角鬼人」這名字的來源也有段故事——其實它是一個翻譯失誤。畢竟我們和真正的「鬼人」樣貌絲毫不相像,他們甚至不是黑的啊。當初不知道是誰,大概是聽錯了,或者搞錯了幾個字,就翻譯出這麼一個名稱,沿用下來也就沒人質疑了。大地人使用的很多詞語,都是這樣來的。





抱歉,不怎麼有趣的知識...我懂的就只有這些。

畢竟,我的職業是一名老師。

好的,讓我說下自己吧...嗯,關於我本人,其實也沒有甚麼好說——我的前半生和同時代的其他角鬼人毫無二致。出生低微,有九個兄弟姊妹,就活下來四個;父親待在監獄的日子比待在家還長,有一天就沒回來了;母親在街頭替人修補衣服,偶然拾點破爛,又做些傳統小吃去賣,勉強養活一家人。

我那個時代,生活就是如此。在那個細小、擠擁、腐臭的角鬼人集中區裡努力求存。

現在回想起來,我倒是完全沒有懷念那樣的生活。對,一絲一毫也沒有——家門要自己想辦法封好,十個孩子出去玩只有九個會回來,冬天一到街上全是活活凍死的屍體,不喜歡屍臭的話還得自己去埋掉。





那個時代就是如此,一切早已司空見慣。

我人生的後半部分倒是比較驚奇——我不斷讀書、不斷讀書...母親理所當然付不起學費(就算付得起以我的出身也很難入學吧),我就貼在私塾牆外偷聽,學生們看到破爛丟棄的書全都被我收集起來了,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哈哈。為了讀書我甚至會偷溜出集中區,現在想想真是年輕氣盛啊,我差點就變成回不來的那個孩子了。

於是我成為了教師,甚至還是國家教師——獲得政府的認定,被委派到各個種族集中區,教導年輕人如何融入共和國。

這份工作可以值得驕傲,也可以被人看不起——但肯定也算體面。至少我是不認識其他角鬼人能夠當教師,所以一開始還是挺高興的,甚至...萌生了要為國捐軀、建設社會、努力實踐教育的想法。

共和之光永存!哈哈...

哈哈。

不過一旦待在這個位置,看到的東西就增多了——就好像站在時間的高山之上,往後看得到過去,往前望得見將來——而偏偏我的眼力似乎很不錯。





那麼讓我稍微說說書吧。

在共和國生存的黑精靈一族,共有五個世代。

第一代是戰鬥的一代:他們就是我們的祖先,那時候還是純種的黑精靈,生存於那東方的神秘大陸,直到——用共和國當代的規範說法——直到「被共和」。

第二代是退縮的一代:零零星星的暗殺活動也總算消失,和平總算達到,是充滿希望的一代——摘錄自《共和國近代民族史》。

第三代是偷生的一代:也就是我這一代。我們退到集中區裡,努力忘記祖先的教誨,每天為活著而忙碌。

第四代是知足的一代:到這世代,大家總是在說「至少我們不像獸人被當成畜牲」「至少我們還能工作改善生活」「甚至還能做點小生意賺點小錢呢」。

至於第五代,那些孩子,社會的新一代——看來是代表著「幸福」的一代呢。

看,這些孩子看上去多麼快樂!不同於我,他們的臉上有著笑容,心中沒有煩惱。他們不知道歷史,也不必知道。只要表現良好,他們也能獲得成功的人生,沒必要補衣服、沒必要拾垃圾、也沒必要捱餓。





我終其一生尋找,原來這就是幸福的秘訣——只要變得「無知」就行了。反過來說,「知」便是一種詛咒。

既然如此還搞甚麼學校呢。不過,這個國家的政策,向來不是我能理解的。

總之,我當上一名教師。

我每天教導他們,如何成為一個有名譽的共和國角鬼人、如何不要犯下祖先那樣的錯、如何成為一個對國家對民族都有幫助的人。

這是我的工作。是的,是「工作」,收錢辦事的那種。所以,其實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教師」——正確的說法是,一個「將書本裡的字唸出來的人」。

只要識字就可以了。哈哈。

這世上還有更好笑的事嗎?說起來,我曾經因為識字而被抓走一段時間;只因為他們的最新發展計劃突然又認為角鬼人應該可以學習,便又來找我了(不過某些種族還是不行)。





在這個國家,如果你不是大地人,你的人生就是這樣被決定的。

然後那天。

那天我到底怎麼了?

現在想想也真是神奇。

那天,我偶然聽見一件事——一個「半形鬼人」似乎是懷下了大地人的孩子,便被抓走了。要知道半形鬼人的黑精靈血統其實跟沒有差不多;老實說,他們根本更接近大地人。

然而,多年來沿用的種族隔離政策遲遲未有取消。當然了,畢竟也不會有人敢提出,就算提出了也沒人管就是。

就是那天,我教了他們我真正想教的事——黑精靈的歷史、馬宰主義的弊端、所謂混沌主義的真相。那天,我記得很清楚——熱血沸騰、手舞足蹈,甚至將手上的書本直接拋出窗外——彷彿我多年來的學習,只是為了在那天能向年輕人訴說那些知識。我心目中理想的讀書人看來即是如此——不畏強權、鏗鏘有力,言語就是我們的槍炮。

然後我就被學生舉報了。





哈哈。

而且甚至不是結束後,而是我才說到一半,正準備列出馬宰主義的第五個隱憂,特別警察就衝進來了。

哈哈...現在想起來都想笑。

真的忘不了——在我被特別警察一下拍在桌上,鎖上手銬帶走時,我那些學生——

在偷笑。

當然了,他們平生從沒見過這麼傻的人。

我也沒見過。

你問我後悔嗎?

絕對無悔!哈哈哈...我也很想這樣說,但事實是——我很後悔。

做這樣的事,又有甚麼意義?對共和國的統治產生甚麼影響了嗎?有改善同胞的生活嗎?

並沒有。完全沒有。連新聞都上不了的程度。

結果卻讓我淪落到這裡,進了叛國的黑名單,這下我真的是黑精靈了,哈哈哈!

老實說,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現在我連活不活得下去都成問題。

士兵:「動作再快點!日程完全趕不上啊!」

極北大陸,遺世之地。

共和國突然違反了條約,開始向這片土地進軍。理由是甚麼來著...我忘了。反正對這支軍隊來說,這種小事根本不重要。

於是,作為罪人的我們也跟隨著軍隊,進行我們唯一的意義——勞動。當然了,官方的說法是,通過勞動反思罪過,重獲新生,成為出色的共和國人。對共和國來說,甚麼事情都有一個官方說法。事實是否如此,又是另一回事。

士兵:「喂!快看看這個!帥爆了~」

士兵:「狙擊槍...喔喔,這是奧林少將的武器啊!」

士兵:「雖然是備用的...聽說前線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敵人,所以我們得盡快將這些武器運出去。」

士兵:「意料之外的敵人...?怎樣的敵人?帝國不會在這裡吧?」

士兵:「怎麼可能...聽說是蟲子。」

士兵:「蟲子...?蟲子的話,用殺蟲劑不就好了?」

士兵:「就你意見最多!上面叫你做就做吧!」

他們如此閒聊著,嘴裡還不忘吸幾口煙——實際在做事的卻不是他們,而是我們這些「低勞」——低級勞動者。這又是大地人發明的官方說法,事實上到底是甚麼,大家心知肚明。

然後,一個瘦削的獸人倒了下去。

獸人:「呃嗚...」

墨考:「沒事吧?」

我衝過去扶起他——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麼瘦的獸人,連身上的毛都掉了不少。

士兵:「給我把工作完成再掛掉!現在可是爭分奪秒,緊記你們的義務!」

墨考:「是!我們知道了!」

也不知為何,我被選上當這群低勞的組長,所以工作又多了一個——負責向那群士兵乞憐搖尾。

士兵:「再造下去要造到何年何月啊~」

士兵:「鬼知道這次上頭的腦筋不知道又壞了哪一條!」

士兵:「喂...小聲一點啊!」

我們現在的工作,是在這片荒地上鋪鐵軌,讓列車可以盡快通過,提供快速補給以及運送士兵。共和國十分擅長做鐵軌,這可是他們少數甚至能超越帝國的技術。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也是急不來——至少,如果這些士兵肯下來一起做,應該就快得多。

當然他們不會。

女角鬼人:「呼...哈...呼...」

在我旁邊的一位女性角鬼人,其呼吸愈發急促。

墨考:「這位小姐...你需要休息嗎?」

女角鬼人:「不...我只是...好冷...」

雖說是混種,但擁有黑精靈血統的我們並不耐寒。要知道,我們的祖先是來自東方的熱帶地區,冬天來到時則需要躲到地底過冬。

顯然,這種古老傳統與現在的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墨考:「再努力一下...看他們的樣子,應該差不多可以休息了。」

女角鬼人:「...聽你口音標準得噁心,你不是海盜之流吧?」

墨考:「不是的...我是從本國來的,我是個...一般人。小姐你則是...來自月下港的『本地人』吧?」

女角鬼人:「我叫鬼愁,是...十八鬼海盜團的船員...你有聽過嗎?」

墨考:「啊不...我對這方面的...」

鬼愁:「嗯...你沒來過北海吧。我們姊妹們可是很有名的喔...可是現在...呃...呼...呼...」

她愈說愈抖,工作已經停了下來,雙手只能抱著自己。這樣下去,真的會出人命。

墨考:「長官,很抱歉!這樣下去,我們無法完成工作!請給這位小姐...提供可以保暖的衣服。」

我向士兵開口了。

哎,這會不會又是一個令我後悔莫及的決定呢?大概,我的腦子也凍壞了。

士兵:「...」

墨考:「這...這也是為了工作...」

士兵:「嗯?喔!你在向我說話啊?抱歉抱歉...啊~衣服啊~喂,我們有吧?」

士兵:「啊,有的吧,多出來的。不過啊,那些黑麵粉他媽的高,應該也穿不下吧?」

墨考:「只...只要可以披在身上...也可以了...」

士兵:「嗯~這樣啊~嘻嘻!好,你等我一下。」

然後他偷笑了。

嗯?為甚麼要笑?

我敢打賭,那絕對不是善意的笑。

士兵:「看,衣服。」

於是,他取了一件大衣,掛在步槍槍口上,伸了過來。

士兵:「給你,來拿啊。」

別開玩笑了。

很好玩嗎小子?

看著那個年紀比我小得多的大地人士兵,他的臉上充滿了歡樂,彷彿這是最好玩的遊戲。至於我,則是盡可能將情緒壓在喉嚨裡,連一絲一毫都不能展露出來。

好,我拿。

墨考:「十分感謝...十分感謝...」

我像唸咒文般重複著感謝的話語,小心翼翼地伸手,彷彿是從巨龍口中取出寶物——

士兵:「砰!!」

墨考:「啊啊——!!」

去你媽的。

去你媽的去你媽的。

你媽被馬幹了,幹到子宮都掉出來,你爸還在旁邊助興,你姐張開雙腿等著當下一個。

臭小子。

士兵:「噗...」

我整個嚇到四腳朝天,掉到冰冷的岩石上。理所當然,這樣的滑稽一幕,成功獲得滿場掌聲。

士兵:「噗哈哈哈——!!嗚嘻!哈哈哈——!」

墨考:「哈...哈哈...請別嚇我啊...」

士兵:「哈哈...哎抱歉抱歉!來來來,給你給你!」

他一邊捧腹大笑,一邊把衣服蓋到我頭上。

士兵:「喂你別嚇人啦~」

士兵:「哎啊~可是真的笑死了,你看到他剛才的表情嗎?嘻嘻~真是佳作啊~」

墨考:「萬分感謝...」

總之,衣服拿到手了。你們愛笑就笑吧。

最好笑死你們。

墨考:「來,鬼愁小姐,請穿上吧。雖然有點小,包裹住頭和上半身的話,效果也很好。」

鬼愁:「...我說你啊,現在不是泡妞的時候喔。」

墨考:「咦...?你想多了吧...有感到暖和了嗎?」

她眨了眨眼,不知在想甚麼,便突然把臉靠到我耳邊——好吧,這樣確實暖和。

墨考:「鬼、鬼愁小姐!?」

鬼愁:「別吵,假裝我在親你。」

墨考:「咦...?」

鬼愁:「聽好...反正再這樣下去也是死路一條,不如幹他們幾個吧?」

墨考:「你、你的意思是...?」

鬼愁:「等他們不注意,我先抓住一個,搶槍,殺一個算一個,如何?」

墨考:「可是...會...會死的吧?」

鬼愁:「所以我都說了,反正都是要死。」

墨考:「請等一下...這可能會害其他人也死掉啊...請不要亂來...而、而且他們需要勞動者,只要我們努力工作,應該也能獲得活命的保障...真的...請你先不要輕舉妄動...」

鬼愁:「...你不敢是吧。」

墨考:「這...這時候要理性思考...請你不要...」

請你不要害死全部人——我幾乎就說出口了。

鬼愁:「...好。」

然後,對話就結束了。我沒面子看著她,我也知道她肯定看不起我。

我回頭看了看,低勞裡甚麼種族的人都有,共通點是——我們都是弱者,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

對,沒有。我們從來沒有選擇。

我們這些人的人生,從來沒有自己決定的事。

一次都沒有...

我彎著腰,忍受著痛楚,在寒風中工作。

不知不覺中,意識變得模糊起來。

陰月在看著我。對西大陸居民來說,她是絕對的神,守護眾生的女神。她不是我的神,也大概不認識我。因此對於如此可悲的我,恐怕也毫無慈悲之心吧。

但是。

但是求求你。

只有一次...給我一次機會。

一次就好...我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

然後——

其實我不太信神。

但那時候,確實有甚麼指引著我。

墨考:「那是...?」

或許是因為大家都低著頭,只有我看著那顆月光。

所以我是第一個發現的。

在那極光底下、在那深藍的暗天底下、在那陰月之下——有個人影。一個人,傲然挺立在遠方的山上,凝視著我們。

那是誰?他的長髮在舞動,站姿有著王者之氣...這就是女神的使徒?

多麼美麗的畫面...

士兵:「是誰在那裡!?」

士兵:「甚...一個人?該不會是魔族吧!」

長官:「射擊!」

士兵:「咦!?」

長官:「不要猶豫!立即開火!」

士兵:「是!」

他們隨即使用步槍和機關槍朝著那個影子攻擊。我可是最不擅長這種場面了。

墨考:「嚇啊!」

強烈的槍聲幾乎使我再度倒地,幸好這次有鬼愁小姐扶著我。相比起我,她的表情沒有絲毫恐懼,甚至有點——高興。

墨考:「鬼愁小姐,你該不會...打算出手吧?請不要——」

鬼愁:「別擋我!現在正是好機會——」

墨考:「都說了——咦?」

就在我和她糾纏之際,我又突然察覺異狀——正在被槍林彈雨襲擊的人影沒有任何躲避動作,事實上,他在晃動。

我突然懂了。

那是個幻象。

鬼愁:「嗯!?下方——」

突然一陣光芒奪走我們的注意力——地面出現一個巨型紋樣,散發著鮮藍色、使人陶醉的魔性亮光。這是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魔法陣,且是極為高等,規模巨大的那種。

誰人使得出這種魔法?還沒來得及思考,大地就裂開了。或者正確來說,我們腳下的大地整片消失,全部士兵包括鐵軌、車輛、工具等通通掉進洞裡。

要不是鬼愁小姐接住我,這一次應該摔得不輕。全部人便隨著沙石、積雪、火藥一起掉落,陰月的光剛好被山丘擋住,無法照到洞裡,換句話說——

一片漆黑。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也不是太清楚。我頭暈目眩,只隱約聽得見一些聲音,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

「嗚!小心!還有落石!」

「發生甚麼事!快報告!」

「是偷襲...是魔族的偷襲!」

「別慌!緊記你們的訓練!快把頭燈打開!」

「啊啊啊啊啊啊」

「怎麼了!?」

「我燈破了——呃嗚!!」

「一個。」

「喂!你沒事吧!?快回答——」

「兩個。」

「在哪裡!?開火、開火!」

「三個。」

「等一下!友軍誤傷!友軍誤傷!不要開火!!」

「開火!!」

「四個。」

「啊啊啊啊啊啊啊」

偶而,開槍的閃光會在一瞬間照亮洞穴,便可以看見地上又多了一具屍體。直到血味逐漸濃厚,槍聲的回聲消散,這詭異的洞穴便安靜下來。

然後,不知從何處,一個光球飄過來,照亮了洞。

亮光底下,盡是鮮血和死屍。

而他們就站在那裡。

正在將還有呼吸的士兵一個個殺死。

那個男人,在其中。

似乎注意到我彷彿看神的視線,他走到我眼前,伸出手。

我有聽聞過。有從書裡學到過。與魔力緊密連結,將魔法運用自如的存在——魔族。

不對...不只如此。這個男人是不一樣的。我也不懂理由,但就是看得出來——他是比魔族更上一層的存在。

於是,我勉強用乾涸的喉嚨開口。

墨考:「你...你是...」

然後,那男人的回答,卻使我如旱苗得雨。

盧德:「我乃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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