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你是否知道自己已經死去?」
任誰來到孽債府,都必先回答這一道問題。
 
高台下的亡魂顧氏是一個年約四十的女人,脂粉使本來就憔悴的她看起來更萎靡不振。長髮搭在一邊肩膀,瘦削的身軀掛上一條於她而言過於寬鬆的絲緞睡裙。
雖說人間眾生相,零和空間眾生死相。
可是這種狀態的死者,並不常見。
 
名為「零和」的死後世界於你們而言可能有點陌生。
零和空間的天空變幻無常,時而紫色,時而粉紅。
以人間的概念來說,我們沒有白天。這種天色更似是黃昏或破曉,只是這裏從不曾出現朝陽的曙光。




天空由萬千繁星點綴。一顆星代表一個活在人間的靈魂。星光閃爍,就是脈搏跳動。
 
 
上空時常出現流星。不像人間,我們沒有許願這些玩意。
因為星光殞落,只代表有人離世。
間歇出現的流星雨意味人間或發生天災,大量死者正相繼前往零和空間,提醒各個部門及早準備。零和空間的星象學家透過觀星儀密切觀察星相,推敲人間有否出現異常。
 
 
孽債府屹立於千紙鶴山,鄰近黃泉大道中,距離隔世橋入口只有幾分鐘路程。
作為零和空間其中一個最大型的部門,共有八十八名司書任職,而我就是其一。




 
這名死者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想要說點甚麼,可是欲言又止,只是用力握拳,重重的鑿在高台之上。
我無法理解為甚麼排個隊她也可以如此氣憤,但發洩過後看似又冷靜了不少,我便放棄了驚動保安夜遊神的念頭。
 
在高台俯瞰,死者總是顯得很渺小。
 
 
高櫃台的設計參照人間的典當舖,和外面只有一扇屏風之隔。
這裏無法贖回典當物,卻可以讓人贖罪。
 




除此之外最不同的,莫過於這裏的屏風都是擷取夜空紡織而成,異常珍貴。八十八扇屏風看似一樣,其實在上面散落的恆星都有所不同。
獨特的星相排列,就是人類所熟知的星座。
 
很多人以為星座只有十二個,事實上光是被廣泛承認的就有八十八個之多。孽債府的司書就是以星座來命名。
而在別個部門工作的侍者又會有另一組命名方法,這些都被視為零和空間各個部門獨有的文化之一。
 
亡魂沒有回話,把我顯得像在自言自語。
「你正身處孽債府的獵戶座,我是你的司書。」
我字正詞嚴地對她說:「你欠下的債務,將由我負責處理。」
 
司書披黑袍,手執算盤,主要負責化解人與人之間的孽債。
 
 
「孽」是一種不形於色,卻會隨人轉世投胎的執念。
不會被忘記,也不能被銷除,只能靠償還來化解。




 
置之不顧的話,靈魂會不斷被積存的孽債碾壓、侵蝕、徹底吞噬,最後歸於零。
人類但凡欠下孽債,只有還償這一個選項。
 
 
「死者顧氏,請回答問題。」
我不厭其煩的重覆問道:「你是否知道自己已經死去?」
 
「怎可能不知道。」她剛說完,屏風外又走過一個血淋淋的死者:「你看那個人脖子都快斷了,誰也知道這裏是地府。」
女人指著那名死者,高聲叫道。那個死者一臉窘態,只好按住頸上的傷口快步走過。
 
嚴格來說,這裏是零和空間不是地府。首先,我們不是位於地下;其次人間有多大,零和空間就有多大,說成是一座城府未免太屈就;第三……算了,人間對這裏有太多誤解,隻言片語實在無法詮釋所有謬誤。
 
 
「最後,」來到最後一道問題,我放下手頭上的工作:「你有債務需要申報嗎?」




 
顧氏先是一頓:「我沒借過錢。」
 
「我們核算的是情債。」我不禁長嗟。
金錢瓜葛這些身外物,過身後就別提了。
 
孽債泛指你令某人留下心結,事隔多年後想起你這人,仍有餘悸。
留下孽債的人不一定是情人,亦可以是家人、朋友或同儕。
被虧欠的人,我們一般統稱為「舉債人」。
 
 
如果你只欠一人,而且孽債不深,還債亦相對容易。在來世簡單至一個舉手之勞,即可償清。
相反那些欠下深重孽債或負債累累的死者,在來世便要花上較長時間面對舉債人,以更重要的事物來償還。
 
我說較長時間的意思,是指一生。




 
 
「這種事,我又怎會有可能知道。」
 她答話的語氣很是彆扭。事實上,人生在世必然會有欠債或舉債。
他們只是抱著各自的原因,不願或不敢親口承認。
 
「拒絕申報的話,我只好直接查閱閣下的批文。」
申報的原意是減省時間,也好讓司書輕鬆一點。可是大部分的死者都不承認自己有欠債,我們只好循正常程序,審閱他們的債務狀況。
 
她皺起兩彎柳眉,反問:「批文?」
 
「麻煩你,摘下一根頭髮。」
 
我漠視她的發問,將一個銀盤放在高台邊緣,示意讓她放上髮絲。
雖身在上方,仍能把她罵我麻煩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這種不懂世故的人,在人間或零和空間都應該是生存不了。




 
她萬般不情願地拔下一根髮絲,踮起腳尖給我遞回銀盤。
我小心翼翼地將之拈起,漆黑而髦曲。
我朝髮絲輕輕吐息,我喜歡看青絲毫不費勁就飄拂。
 
 
在高台伸手可及的位置,一個黑色信箱依附在牆。
信箱只有一本書般大,亮黑油漆上寫有一行梵文。梵文看起來像符咒,金黃色的筆跡更添幾分神秘。
我沒考究過這句梵文的解釋,反正它不以我所認識的文字來寫,就是不打算讓我輕易知道的意思。打破這種心思太不識趣。
 
 
我將死者的髮絲投進信箱。靜待幾秒就聽到鐵箱子傳來微弱的聲響。
開啟郵箱下方的蓋面,取出一張小紙條。幼長的紙卷呈棕色,材質粗糙。
這張就是批文。
 
 
我將紙卷攤開壓平,摸上去還是暖的。
亞洲人的頭髮大多是深棕色至接近黑色,刻有梵文的信箱能分解頭髮。棕色部分成了紙張,死者顧氏熨過髮,所以紙質較為粗嚡。上面的兩行細字,則是萃取黑色素列印而成。
 
 
批文,故名思義是批示的文書。
它是製定償還方案的重要文件。內容很短,簡單羅列死者積存身上的孽債。
 
 
「死者顧氏曉怡:欠錢大軍一債」
 
 
逝世之人大多有債在身。既然每人都有債,我更不明白為何他們來到零和空間也不肯乾脆承認。
 
她一生只欠了一個人,這種案例倒算簡單。我只需安排她在來世與錢大軍相遇,再制訂償還的方法就可以了。
 
 
「據批文顯示,你在世時欠下一個叫錢大軍的人。」
儘管系統出錯的可能性近乎零,規矩上我還得再三向她覆核:「這項債務是否正確?」
 
「活了這麼久,我就只欠了他一個人?」
她把批文揉成一團,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語氣又變得焦燥:「難道也沒其他人欠我嗎?」
說話時眉頭緊皺,額上的軌紋頃刻浮現。
 
 
「死者顧氏,你享年多少?」
「四十一。」答話後她才頓覺被冒犯,不屑的反問我:「怎麼了?」
 
「那在這四十一年間,有沒有遇過一個人或一件事,你肯定多過四十年也不會淡忘?」
 
 
她沒回話,抬頭報我一個不明的眼神。她質疑批文的可信性,也覺得眼前的我在質疑她。
面對固執的死者,我的耐性很快就耗盡:「舉債人因你在生前的行為而感到痛苦,繼而產生孽債。」
我把批文重新攤開,指著上面的名字:「這項債務,或這個人,都不容你忽視。」
 
 
死者的想法並不在處理孽債的考慮之列,也就是說我毫不在意她怎樣想。既然批文說她沒有舉債,即是沒人欠過她。
這刻在她心頭翻滾的那個人或事,只要多給她幾十年陽壽便會忘得一乾二淨。
 
會隨著時間被慢慢淡忘或釋懷的,都算不上孽債。
 
 
我再問死者:「錢大軍是你的誰人?」
剛才在批文上見到這個名字,她一點詫異都沒有。
她早就料到,自己的確欠了這個人。
 
 
「我的丈夫。」她的暴燥又瞬間消失,換來一副沉鬱。
「啊,是夫婦?」我搔搔頭,不明所以:「情侶吵鬧屢見不鮮,但談到婚姻本是合二姓之好,兩者平等相伴餘生,好端端他又怎會心存這麼深的孽債?」
 
既然她不驚訝,答案還是本人最清楚。
說到這裏,我擺出了一個香爐。
 
香爐是青銅製的,不大不小,捧在手心大小剛好。
爐身和信箱一樣刻有滿滿的梵文,當中的凹凸坑窪藏了不少灰垢,我也懶得清理。
 
零和空間有一種生物叫流螢。牠們在後山聚居,只有指甲般小,翅膀是透明的,輕擦就能生火。
我將一根祭祀用的線香插在香爐上,再從襟袋取出一隻流螢來點燃。
線香很快就焚燒起來,我把香爐放到高台邊緣,示意顧氏用雙手拿好。
 
在零和空間,線香又名吐真針。
每根線香約有三十公分長,從點起到燒完大概等同人間的五分鐘。
於死者面前焚香,他們吸入濃霧後便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批文資料有限,我們僅能知道死者是否有孽債在身。如有,舉債人又是誰人。
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知。
孽債有深淺之分,償還的具體方法要根據欠債情況才能製定。
香爐能顯示死者生前的片段。得知她在這生欠下錢大軍甚麼,方知道在來世她要還他甚麼。
 
 
她倔強的性格使我略為卻步,我以試探的語氣問。
「一生和他說過那麼多話,你能回想當中最深刻的一句嗎?」
 
她沉靜的點頭。跟這名死者相處不久,我感覺眼前的人就像一枚硬幣,有兩面之分。
一面是極端暴燥,一面是極端悲傷。和她說話像拋硬幣,永遠猜不透最後哪一邊會朝上。我暗自慶幸在這個關頭翻到了沉鬱的一面,不必面對動輒就暴怒的那個她。
 
她拿著香爐,視線很自然被一支獨秀的線香吸引。
可能是因為煙霧獨特的香氣,亦有可能純粹是因為她已經死了。
 
 
人類在世時,眼睛接收的資訊除了會傳送到腦部,還會自動備份為錄像。
這個錄像備份就會上傳到零和空間的一個部門,記憶備份館。原理就像人間的雲端科技。
只不過,零和空間所處的地方比雲層還要遠。
 
線香能連接至備份館。當死者講述往事,腦海的影像會與備份館的錄像同步。
錄像會透過濃煙投射出來。煙霧越燒越濃,司書就能從中見到死者生前的經歷。
聽她的憶述,代入她的視角,把結下孽債的過程親歷一遍。
 
看起來好像很繁複。這也是沒辦法。死者必須弄清楚此生的債務,才能前往轉世。
 
在世時庸擾紛亂,尚能苟且蒙混。
恩緣孽債,就留待在零和空間核算清楚。
 
死者顧氏仍然無動於衷,在高台下獨自佇立沉思。
一生人那麼長,如果要你想出和他說過最深刻的一句話,以重溫你們在人間不能復返的時光。
 
這種猶豫,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