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喚醒前塵往事的煙霧冉冉上升。再這樣磨蹭,恐怕香要燒完她也未能說出一句話。
她愁眉不展,回想人間不能觸及的過去每每使人難受。我知道眼前的亡魂才剛逝世,還殘存很多活人獨有的複雜想法和情感。
 
她看著香灰驀然跌下,又成了爐的一部分。雙唇終於遲疑地顫動起來。
 
 
「你喜歡嗎?」
 
她剛說出這句話,煙霧像具有意識般的立刻濃烈起來。
從中我隱約看見一個女人在鏡前梳理打扮,看似準備赴會。




 
我不停眨眼,此舉等同瀏覽網絡的更新鍵。
直至朦朧的影像在霧中逐漸清晰,我認出了鏡中的女人正是顧氏。這樣代表香爐已經成功連接至她的記憶備份。
 
她在自述生前的事,再加上第一身視角重現當時的場景。初期入職時不習慣,一不留神就會誤以為自己正是死者本人。
 
重啟亡者的記憶備份,要由生前最深刻的一句話開始。
 
 
***




 
 
「你喜歡嗎?」
 
 
回想起來也難以相信,說這話的時候我認識錢大軍還不夠十分鐘。
我想,世間上最不浪漫的相識莫過於此。
 
從小我就被身邊的人說脾氣差,動輒就挑剔投訴。明明還是個小孩就已經麻煩得像個討厭的成年人。這話一直說到我真的成為了成年人。
 




嘛,三歲定八十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儘管我並沒有活到八十歲。
 
 
在單身第三十個年頭,家人開始替我著急。半推半就之下,我開始上婚姻介紹所。
好聽點就是配對約會,說白了就是相親。我倆初見,就是在那家土氣的餐廳。
 
這也可能是我的問題。很多時候,連我也無法按捺自己想要暢所欲言的情緒。那天驟眼一看,參加的男生不是老態龍鍾,就是尖嘴猴腮。我怕我再不離開,這些話就會衝口而出。
 
配對的規矩是每對男女都能對談十分鐘,鈴聲一響就得離座。適合的話,就在十分鐘內留下聯繫方式。我正想離開之際,他就來到我的面前。
 
「難得和我同歲,也不像其他人怪模怪樣。只是看起來窮酸了點。」
我果然捺不住,直接就把對他的想法宣諸於口。可他沒有跑掉,也沒反罵我。只是尷尬的搔搔頭,對我苦笑。
 
 
在換座的鈴聲響起之前,他像下定決心似的問我:「可以和我約會嗎?」




 
我不加思索就反問:「你喜歡嗎?」
 
他沒聽懂,我再多問一遍:「我的意思是,你喜歡我嗎?」
 
 
這話一出,旁邊的人都靜下來。大概被我嚇壞了。
我不清楚戀愛或婚姻是怎樣一回事。因為我從來沒被人喜歡過,無論情人還是朋友、家人以至自己。
 
 
我最不擅長就是修飾自己的想法,只好直截了當地說:「喜歡我的話就不要約會了。」
 
他先是閃過一抹失望,然後換上一臉疑惑。
 
「直接結婚吧。」我繼續說。沒男生討厭的矯揉,也沒他們喜歡的矜持。




 
 
 
很久之後的一天我問過他,當時到底是不是在敷衍我。
人生大事,我們不過相識十分鐘就下決定了。
 
他說,年輕時身邊的一夥男生總在抱怨女生很複雜,相處很煩人。但事實上唸男校的他們大多都沒談過戀愛。
直至那天見到一個直率得嚇人的女生,他突然覺得喜歡一個人可能就是如此簡單。
 
 
在相親後的第一次見面,他給我送了一朵雞蛋花。
那天我的確覺得他或許比我想像中要懂浪漫。可是自此之後,他像倒帶般每天都在重演同一幕。送上同一朵雞蛋花,然後期望會看見同一個笑容。
 
他一直沒甚麼成就想要達成。整個花圃百花繚繞,他將青春都耗在找尋一朵又一朵的雞蛋花。
他說想深一層,甚至覺得不一定要在我身邊。只要待在一個能看到我的地方就好。




 
 
我的生活全是灰雲,只有一隅藍天。世界之大,他甘願卑微得只做一隻樹蛙。明知是個深淵仍然縱身躍下,還笑說抬頭仰望至少風光明媚。
 
 
婚後的我天天賦閒在家。日落之時等他回來,給我送同一朵雞蛋花,訴說著每天如一的辦公室生活。
太陽再次昇起,他的生活便會再回放一遍。
初時鄰居的太太也會和我說說是非,後來她受不了我直說她家中的擺設太老套,就此連招呼都不跟我打了。
 
直到一天錢大軍告訴我,我在興奮時發作的直率可能是一種病。
他說有一種病人會很常感到興奮,也很常感到憂慮。興奮時會有無法控制自己的徵狀,很容易就會被惹怒,就如我一樣。
他說,去找一些可以醉心的興趣或者有助宣洩情緒。整天留在家中也沒益處。
 
我不理會這個是不是病,反正我就一直是這樣活過來的。除了別人疏遠我,似乎也沒別的問題。
不過事實是我也受不了每天複製似的生活,於是便提議去上最近興起的流行曲歌唱班。




 
無論我說甚麼,他只會傻呼呼的答應。
「好啊,學好以後要唱給我聽。」
說罷,他又再走上日復一日的軌跡。
 
 
不久,我就開始和一個叫袁世文的人交往。
他是歌唱班導師,他接納我的直率,接納我的脾氣,也接納我的沉鬱。
 
更重要的是,和他一起的人生不是倒帶,也不會回放。我和世文可以走完一個章節,再到另一個。哪管最後會到終章都不要緊。
可是和錢大軍,我們永遠只能留在同一個段落。然後等待複製,再被貼上,濫竽充數成一個連我自己也看不懂的故事。
 
直到遇到世文,我才意識到原來還會有人喜歡我。
原來這個世界,其實遠遠不只有錢大軍一人。
 
但每天還在倒帶的他一直懵然不知。他以為自己不變,這個世界的一切就不會變。
為了掙錢給我上唱歌班,他總是加班至日夜顛倒,連我徹夜不歸也沒注意到。他的青春以至人生,都把自己困在雞蛋花的花圃之中。
 
現在回想,到我離開人世的一天,原來還是沒為他唱過一曲。
 
 
***
 
到她說完這話,線香剛好燒完。
迷霧散去,視野漸漸回復正常。
 
──
 
 
 
「所以你明白,批文所指的債務從何而來了?」
我接過她用完的香爐,輕輕用尺子抹平上面的香灰。
 
香爐周邊還有一層若隱若現的煙霧,我連忙伸手撥散,把它放到一邊。
放遠點,好等我和死者都更能抽離逝去之事。
 
 
「世文呢?」
顧氏一談及他,語氣又激動起來:「為甚麼批文上沒有他的名字?」
 
「你們兩人互不相欠,在批文自然不留名字。」
 
「怎麼可能?」
她怒氣沖沖,險些就要把香爐推倒:「你看清楚點,我明明欠他一個名份。」
 
 
我沒被此舉嚇倒,淡漠的反駁她:「你不知道,袁世文也有妻子吧。」
 
 
顧氏聽後不敢相信,口中念念有詞說我在胡扯。
我試圖再作一個大膽的假設。
 
「你們是殉情來的,是嗎?」
 
──
 
 
我在開始時說像她這種狀態的死者並不常見,因為他們在這裏的模樣,正正就是逝世時的狀況。
我們見的大多都是血流披面,或是穿著病袍老態龍鍾的死者。
顧氏來這裏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意外。
她沒再說話,間接證實了我的猜測。
 
 
「袁世文的來生,也要給自己的妻子還債。」
 
話畢嘴唇一陣突如其來的灼熱,我才驚覺自己溜了嘴。
作為司書,不應向死者透露別人的債務狀況。雖說走過孟婆主理的失記食堂,她一切都不會記住。
 
 
我輕咳一聲,試圖讓她別在意我剛說溜嘴的事。
「你也是時候轉世,去還自己的債了。」
 
生死殊途,他們是註定要往生的人。我們一般不建議死者在零和空間逗留得太久。
在孽債府辦完該辦的事,就該儘快前往轉世。
 
 
「來生,我還會和世文再見嗎?」她死心不息地追問。
「記得我在開始時問你的問題嗎?」我不敢恭維這種痴情,只好輕嘆:「我問你,多過四十年是否肯定還會喜歡這個人。」
顧氏的情況或許是一種病,使她往往被情感過份操控。他們殉情,純粹是理智敗給感性的衝動。
 
「你們在這幾年間只是相濡以沫,各取所需。你說又何來有欠於他?」
 
說白點,就是你們並不深愛對方,又怎會結下深刻的孽債。
 
 
我在孽債府的年資不算久,在這裏也見過太多死者自以為有欠某人。
事實是世上太多紛擾,人類才會迷失。
 
真正被欠的人,往往容易被遺忘。無論是在世時,還是現在。
 
 
 
因此,人死後必有轉生。
為的是要補償這些一直被遺忘忽視,卻獨自用上一生來承受痛苦的人。
錢大軍作為她的舉債人,正是這樣。
 
 
「要是我根本沒和他結婚,而是和世文在一起的話,」她又像突然想起甚麼似的提問:「我是否就不會欠他?」
 
「你並不能這樣說,」我正納悶或許這不是她的無知。塵世的人感情太多,往往都不明白這點。
「無論是誰,只要一旦選擇了一個人,你就必須要放棄很多人。」
 
她聽後久久沒作聲。這句說話需要時間消化,但來到零和空間才明白就有點遲。
 
 
「錢大軍感情上的重大缺失轉化成孽債,落到你身上。」在觀看備份過後,循例要向死者講述欠債由來:「這個正是你有欠於他的原因。」
 
她在線香的投射中和我一同觀看備份,把自己的今世重溫了一遍。
我們讓死者親述欠債的經過,往往會令他們陷入回憶的深淵之中。
 
 
她雙目無神的問我:「我做了這麼多錯事,來世是不是會很淒涼?」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朝她微笑。
 
「這個世界沒有對錯,只有因果。」
 
 
然而雖然這個世界不存在「過錯」,但終歸種過因的人,來世仍然要為自己所做的事還果。
透過批文,我們司書見盡了人間道很多的背叛。情人之間的背叛叫出軌,友人之間的背叛叫出賣。
在人間道,這些都是大是大非的錯。可是來到這扇屏風之後,都不過是一筆債。
 
 
我處理過一宗在戰時衍生的債務。
為了團結軍心,將軍發願在戰場上與部下同生共死。但在一場節節敗退的戰事中,將軍貪生怕死,指揮部下全力進擊,其實只是想利用攻勢,為自己作掩護。
最後軍中死傷慘重,將軍卻臨陣逃脫。
 
為了償還出賣戰友一債,我安排將軍轉世成為一個懦弱內向的男孩。
他從小就自覺難以融入他人,但總是束手無策。在中學,甚至遭到全班同學欺凌。
無力的感覺使他有感自己生下來就被困在迷宮,任他多努力嘗試也找不到出口。
 
因為出口並不存在。
 
他無法在後天逆轉自己的命數。因為被排擠、被欺凌都是他前世所作的果。
對他惡言相向的眾多同學,正是前生被他出賣過的部下。
 
而集體欺凌帶來的後遺,是讓他漸漸醞釀出妄想被害症。
將軍二世他即使轉校,離開了所有同齡的人,一生亦飽受幻覺折磨。
看到馬路就以為有車要撞向自己;身在高處感覺會被人推下樓;即使進餐也懷疑家人下毒。
 
每每覺得有人就在下秒存心害死自己,這種無形的壓力將伴隨他一生。我想,應該堪比戰友前生在槍林彈雨下承受無盡的膽顫心驚 。
 
 
我在孽債府清算債務的工作,就是這樣一回事。
 
回到眼前的案例,顧氏背叛丈夫,這種情況在人間屢見不鮮。
當下的工作,就是決定她在來生該怎樣向丈夫償還出軌這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