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份館離千紙鶴山頗遠,步行的話相當費時。
我隨手拿起地上一隻以和紙折成的紙鶴,將它拋起。在墜落之前輕吹一口氣,一瞬間就變成了活的千紙鶴。零和空間的代步工具不多,最常見的就數這一個。
 
我乘上了千紙鶴,牠一展翅就把我帶往了更接近星空的海拔。
衝力太強大,逆風而行使我險些坐不穩。往下一望,三層高的孽債府都變得像高台下的死者一樣小,彷彿只用兩指就能捏住。
 
 
備份館是一棟現代化的高樓建築,看起來極其摩登。
外牆清一色封上鏡面,將浩瀚的星空複製並貼上,形成一面最不費力又壯麗的壁紙。
 




孽債府的首長是城隍爺,而備份館的首長很是神秘,幾乎沒有別個部門的人一睹過她的本尊。
我們只知道她叫尼莫西妮,是希臘神話中的記憶之神。
 
她統領著幾百名信使,負責將活人的記憶備份,並加以整理,讓司書為死者處理孽債時得以參考。
所以孽債府和備份館的關係可謂相當密切,每次我們讓死者拿著香爐憶述往事,煙霧中所見的影像就是從這裏直送。
 
話雖如此,我卻甚少來這邊。
這裏的規模比起孽債府要大得多,光是在大堂穿梭的信使就已經為數不少。信使的服裝是一身全黑忍者服,腳踏鑲有鋼片的技巧鞋,走路時鏗鏗鏘鏘的。
他們從頭巾到靴子都包得嚴實,看起來好不神秘。
 




聽說這種裝扮其實和他們的工作有關。
處理記憶備份的工作量龐大,還得相當專注,所以他們故意將五感和外界隔絕,只剩下一雙眼睛接收資訊,讓注意力盡可能地集中。
 
 
我在熙來攘往的大堂中央茫然自失。孽債府會直接面對死者,屬外部機構;而像備份館這種從不接收死者的,則屬內部機構,自然也不會有接待員或詢問處。
信使們手上都有一部平板電腦,即使走路雙眼也離不開屏幕。也許就是過於集中,幾乎也沒人察覺到這個熟悉的環境中多了一個不熟悉的人。
 
「不好意思,我是從孽債府來的司書,」雖然有點無禮,我迫不得已還是截停了其中一位信使:「覆核死者的來世時發現有點不妥,特意前來要求更多的片段。」
 
被我叫停的信使停下腳步,一雙眼睛從平板電腦的屏幕移到我的臉上。




和他對上目光的一刻,我才驚覺他的左眼虹膜是一顆帶有紋理的綠色晶石,定神仔細看甚至有點晶瑩剔透。
 
我把他盯得太久,他故意用力眨眼喚回我的注意。
信使都以黑布蒙面,光是眼神很難叫人猜透想法。他靜靜地合上電腦,用手勢示意我跟他走。
 
「小心腳步。」
他冷冷拋下一句提醒。此時我才注意到備份館的大堂中央,以電線圈出了一個廣大的圓。
我小心翼翼地跨過,看著電線中央不停有一點點的火光流動,速度快得眨眼間就追失了。
 
綠眼信使回頭,見我被地上的大圓圈吸引住便說:「這是迴圈。」
 
 
他的嘴巴在黑布下挪動,說話略帶回音。
信使說,迴圈是一種程式,讓每個活人腦裏接受到的影像都會自動上傳至這裏,再交由他們整理。迴圈看似日復日的不斷重複,卻支撐著整個備份館的運作。
 





 
 
綠眼信使把我帶到他工作的地方,驟眼看和人間的辦公室無異。
他把我領到他的位置,空間不大,三面隔板卻擺放了幾十個大小不一的電腦屏幕。
內裏的場景不一,有的畫面是東方人的臉,有的則是一片荒蕪的沙漠。我能猜出,這些都是屬於不同人的備份。
 
「一顆星代表一個活在人間的生命,這你知道吧。」雖知道他沒惡意,但這種口吻難免會令人感到不悅。可是我有求於他,只好低聲下氣地點頭說知道。
 
信使繼續解釋,備份館的鏡面外牆負責接收星光的訊號,即生者在人間的見聞。
迴圈將它們備份,並傳送到這些大大小小的屏幕。
信使的工作就是負責將每段片段分類,方便司書核債時使用。
我草草一覽四周,暗暗驚歎信使竟然可以同時間處理多人的影像備份。
 
各個部門的侍者都有自己一套取名的方式。孽債府的司書以星座命名,備份館的信使則以礦石物質命名。




他指著自己左眼的綠色虹膜說:「這顆是綠瑪瑙。信使的入職儀式是把左眼的虹膜挖出來,由尼莫西妮大人為我們鑲上寶石取締,作為新的眼睛。」
 
他說,自此用礦石過濾過的左眼觀看影像,能有效加速分析數據。這個正是他們能夠一心多用的秘密,方能及時處理人間那麼多生者的錄像備份。
 
 
我呈上帶來的批文,綠瑪瑙三兩下功夫就切換了眼前的所有屏幕。
 
「這名死者的備份我已經看過了。我想查看的是這兩個欠債人。」
 
即使我不是吳氏父母的司書,也想知道他們在前生做了些甚麼,在他身上種下了何等深重的孽債才落得今生的下場。
 
綠瑪瑙指著上方的一個小屏幕說:「這個就是死者父親的視角,標注的事件為死者出生。」說罷,又指向我身後的一個屏幕介紹:「這段錄像則是死者的喪禮現場,視角來自死者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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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擾了綠瑪瑙很久,備份館大堂的迴圈都不知跑了多少遍。最後我在兩人的記憶備份找到了答案。
 
老一輩的人總是喜歡把是非當作人情。說是道非,談得興起就喜歡向親戚鄰居數落兒子的不是。這些都是吳氏沒有或不敢在我核債時憶起的。
 
可是除此之外,我還看到更多。包括那些在他離世後已經沒能看見的事。
 
 
他的死造成不少迴響。傳媒訪問親戚鄰居,不是說他怠惰,就是指他為人懦弱又孤僻。
報導說他在學校成績平平,不參與課外活動,在家庭的參與度亦很低。從而帶出新一代年輕人欠缺人生目標,更缺乏抗壓能力。不少所謂教育家前來評論吳氏作為一個反面例子,令人擔憂年輕人越發不適合在社會生存。
 
要是有機會讓他重回人間說一句話,他大概也會選擇道歉,而不為自己辯解。
 
 
償還方案除了有緣償孽償兩大原則,某些「因」亦會帶來固定的「果」。




包括在前世輕生的人,來世必定要早逝。
回想起來,兩人前世常常說是道非,間接令兒子自殺。這個因,亦帶來了成為啞巴的果。
 
 
父母對吳氏積下孽債,在於他當天自殺。他一躍而下就一走之了,把兩人置諸不顧。
如我之前所言,痛心不在於失去物質上的依賴,而是心靈上的依靠。儘管兩人在咄咄迫人的生活下,很多時候都現實得叫人討厭。
可是在吳氏誕生的一天,他還年輕沒能把這些影像記住成為備份,但兩名欠債人初為父母的喜悅,亦是真實的。
 
既然他的輕生讓兩人失去對將來的希望,此生就還他們一個絕境中的希望,作為對父母的緣償。
前生他視家庭為負擔,在這生的設定固然是無父無母。在孤兒院長大,此之孽償。
 
 
然而,我沒想過兩人欠下吳氏的孽債原來還要深得多。
想必那名司書計算過,償還在社會上應有的聲譽只是緣償。
 
兩人在來世,亦要經歷吳氏上生承受過的所有痛苦。
包括火燒和被瓦爍圍困,才算孽償。
 
就如吳氏一世形容的,栗子好可憐。一邊受大火煎熬,一邊被砂土淹沒。
 
 
那名司書的設定加上我的設定,就為這一家人得出了這樣的來生。
我本想吳氏以一命救父母兩命,誰知因為前生的作孽,使他們落得慘死的下場,最後三人同歸於盡。
 
血濃於水,親情的緣份或許真的有那麼深。
 
 
這就是司書的工作。城隍爺囑咐過我們,即使我們調配的設定有多堪虞,千萬,千萬不要覺得自己做壞事了。
 
 
報應,都是應有此報。
無論是顧氏欠下的姻緣債,還是這對夫婦欠下的兒女債。
 
來世發生的一切,都是在算盤精密計算下的「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