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問為甚麼要當黑道,他只吐出一句「英雄莫問出處,落難莫問因由」。
「你呢?」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我。
 
我一時愣住,無法給予反應。他又繼續問:「你又為甚麼要成為幫死者化解孽債的人?」
 
 
很多死者誤會我們一心想要留在零和空間生活。其實不然。
人間是一個讓人欠債和還債的地方。但我們活完一生,沒有虧欠別人,也沒被人虧欠。
 
生命的意義在於與其他生命碰觸,結下羈絆。一生精不精彩,我們那顆星的光芒強弱,就看你的生命為人擦出了多少火花。




 
 
可是一生過後,我們沒有在誰的批文留下名字。
說穿了就是我們存不存在,都沒為其他人的生命造成一點的不同。
人間那個地方不需要我們的來生。
 
 
這回到我反問他。
「如果你是我這種人,還會選擇繼續轉世嗎?」
 




龍哥沒有給予任何意見,只是靜靜的聆聽。他說,他這生背負著五條人命,不像我們可以選擇。我問他,這就是你們常掛在口邊的「苦衷」嗎?
「我所認識的人生活都很苦,」他輕笑:「所以我不敢說。」
 
 
他的起點和很多年輕人一樣,無心向學,在學校只學到如何打架。開始只有捱打的份,後來畢業時,他已經習慣一言不合就把別人打得倒地不起。
畢業後也找過很多工作,沒有一份能做得長久。他在快餐店工作時,一個瞧不起人的老闆說過:總要有人做些低層工作,不然怎得來我們這些高層。
龍哥說,他感謝那個老闆教懂他一件事。回想起來,仍然按捺不住自嘲:「就是正當錢,我沒這個能力掙。」
 
社會把他從正途逼走,後來卻指責他為甚麼要走上偏道。不要緊的。社會對我殘酷,我就變得更殘酷好了。母親年邁又患病,不能工作之餘醫藥費也昂貴得不像話。
為了生活,他只好走進那個能夠更快賺錢的世界。




 
 
他覺得,這個世界真實多了。
 
 
不像以前的工作,要看關係、看學歷、看老闆喜不喜歡你。
在這個世界誰的拳頭硬,誰不怕死就能得到工作。辦好工作就能收到錢。
幫派裏的黃賭毒,他甚麼都碰。當時有個叔伯告誡過年輕的他,一旦在這裏賺過第一次錢,就無法回頭。
 
就如他殺過第一個人,從此身上就多了一條人命的債。每走一步都比以前沉重。
這種人再也不能過平凡人的生活。
 
 
我聽著聽著,還是覺得不能理解。
「為了自己的生活,」我不經意間又拿起了算盤:「摧毀了別人的生活也沒關係?」




 
然而,有很多事情都是無從計算的。
他聳聳肩,說:「總要有人死的話,我不希望是我的母親。」
 
 
他說我不會想像到情況有多差。在他失業期間,母親生病也不能看醫生,只能吃些過期的藥品。直至她確診患癌,他才決定要走上眼前唯一一條路。他的想法很簡單。正是因為簡單,才能夠叫不明瞭情感的使者說服。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但心頭的重量並沒有因而減輕。
 
 
為了逃避爭論,我故意轉身不和他對視。
五名死者早已來過孽債府,但因欠債人未轉世,所以他們還在零和空間滯留,等待我的設定。
 
可是我分不清楚,逼使他殺人的是誰。是他的老大、這個社會、還是他自己。
我端詳算盤,想要看穿這些所謂債務數值的真正意義。




 
 
「死者龍氏,你的債務已經被核算清楚。」
我直載了當地詢問:「你是否同意在來世,向被你殺害的五人還債?」
 
龍哥點頭同意,苦笑說:「我已經等了一輩子。」
 
他說還好零和空間有這樣一個地方,讓他能在下輩子重遇那些人。有些債務,在這輩子已經無法還給他們。
 
我將針筒遞給龍哥,但他沒有接過。
 
「獵戶啊,」他目光漸漸失焦:「下一世,老大和嫂子也會在一起嗎?」
我輕輕歎氣:「有拖有欠,來世就必定會遇見。」
 
 




龍哥聽罷點點頭,毫不猶豫就將針筒刺進粗碩的手臂上。總覺得,他想用痛楚來讓自己好過一點。
 
 
「現在批准你轉世還果,用一生向五名受害者還債,化解他們所有孽債。」
在算盤上清盤過後,我將如意結交給他。由他拿著這般精巧的東西,實在不搭配。
 
我們走到了捕夢網前,平日趾高氣揚的夜遊神也被氣場嚇怕,草草檢查過如意結便放行。雖然他也散發著死者的難聞氣味,但我並不討厭他。
因此有一件事,始終還是令我很在意。
 
他說過他喜歡黑道這個世界,因為比正途的社會真實得多。
 
 
「龍哥,」我在躊躇之間還是選擇坦言:「黑道世界,或許也不是像你所言般真實。」
 
 




他沒有感到冒犯,只是不帶任何惡意的一笑反問:「你混過黑道嗎?」
 
我搖搖頭,只好苦笑。生死殊途,而這種殊途並不同歸。我可以說的只能到這裏。
我看著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隔世橋。就如我能夠送他們的,也只能到這裏。
 
 
因為在設定來世的時候相當糾結,所以在調製配方之前,我又再致電備份館給我額外上傳片段。我從龍哥老大的備份見到,他一直忌諱龍哥的野心。於是,他派人在解穢酒席下毒,剷除這個覬覦位置的人。
 
無論白道黑道,於這個彪形大漢而言,都可能太過複雜。
他早就說過,自己不喜歡那麼精巧的東西了。
 
 
「再見啦,獵戶座。」他擺擺手,不問我對面的景況,也不問我來世的安排。
他半條腿都踏上橋了,我才叫住了他,邁開的腳步懸在空中:「謝謝你。」
龍哥連笑聲也很粗獷,他問我謝他甚麼。我說,因為死者很少會叫我的名字。
 
儘管,獵戶座充其量也只是個古人瞎編的星座。
 
 
說罷我也笑起來了,趁苦澀還未湧現便收起。龍哥乾笑幾聲,沒有回頭:「多虧你,問我的本名是甚麼。」
 
他說,還好在洗掉記憶前還能說一次自己的本名。在道上,沒有人會用真正的姓名。
他讓別人喊他龍哥,因為第一天加入幫派,他就已經想著要成為老大。
 
 
「當大哥,有甚麼好啊。」我始終無法理解他們嚮往的這個世界。
 
他一直別過臉,我無法看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回答:「讓我當上老大的話,道上以後就少了一個會濫殺無辜的幫派。」
 
 
他踏上了隔世橋,背影即使變小仍然不減威武,在旁邊盤旋的千紙鶴都退避三舍。
強悍的身軀,最後還是沒能保護這顆單純的心靈。
 
 
「往生快樂。」
 
只是一個人無論長得多高大,在橋頭的背影都會變得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得像不曾存在過。
就如放到黑房投影的菲林底片。一生有多長,都只是由伍數到零的光景。
 
 
由於龍哥所欠的五名受害人早已離世,他的轉世通知很快就來到黑色信箱。
龍哥常說自己背負著五條人命,很重。可是他忘記了,他覺得重是因為背上還有讓他走上這道的苦衷。
 
但願我所作的設定,足以讓他化解所有孽債。
在再下一個來世,生活可以輕一點,也輕鬆一點。
 
 
底片在黑房投影出象徵開始的「零」,背景就是一片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