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人走進了獵戶座的屏風。歲月擅於折疊皮膚,斑斑駁駁構成一個輪廓。
老人身穿來自醫院的白袍,步履蹣跚的走來。
我很懷疑,這人的意識是否足夠讓他記起關於此生的一切。
 
 
「死者,」我還是決定先嘗試一下:「能否記起自己的名字?」
 
「啊?」老人高聲反問,身體微微前傾。
 
看他年紀老邁,耳朵也開始不靈光。我不厭其煩,故意站起向下再問一遍。




這回老人聽到了。回答過後,他讓我叫他金伯就好。
 
與他對視之際,我的目光不禁落在他幾近萎縮的耳窩上,而這個視線立刻就被他逮住了。
想不到他聽覺不好,目光卻意外地細膩。
 
他笑容可掬的道歉,說自己年齡太大了,在醫院一躺就是整年,想死又不捨得。前來零和空間的路上,走得慢又聽不清楚,一直在給我們添麻煩。
我對於他的歉意頓感錯愕,好像心底的埋怨都被聽見。
 
「把生老病死都走完的人,很不容易。」
也許是文化關係,侍者一般對自然老死的死者都會特別尊敬。在我剛入職的時候,死者大多都像金伯一樣。白髮蒼蒼,穿著病袍。




他們來到這裏,就如長跑見到終點的旗幟。光榮地完成賽事的人,也樂於再賽一場。
 
可是現在不同。我著金伯向外看看,孽債府的死者大多都是中年人,或年輕人。
他們不是被時間殺死,而是自己殺掉時間的。
 
 
金伯說他今年八十有三。沒有妻兒,一生醉心書法。
他說,在臨終之年已經不能再走路,只能臥在病榻。他也把一套紙筆墨硯帶到了醫院,陪他走過人生最後的,也是最難走過的一段路。
 
我告訴他,轉世要忘掉這生的一切。他嘴裏說著不要緊,但眼神出賣了他對此生的不捨。




這也是沒辦法。帶著這生的記憶,也等同帶著這生的感情。
 
「這樣的話,是沒法轉世還債的。」正正因此,才會有失記食堂的存在。
 
金伯輕拍胸膛,說自己這輩子頂天立地,不曾欠過任何人。
雖未見到他的批文,但我坦言,沒欠債的人不多。尤其像他這種,覺得一生完滿的人。
 
 
說到這裏,我突然想起金伯這一生是自然老死的。
沒幾個朋友,也沒有成家立室,但他亦看似安於將一生奉獻給興趣。
他的一生沒甚麼大起大跌。雖不曾大喜,但有幸亦沒有大悲。
 
這樣的話,金伯前生可能的確是無緣無債,卻依然選擇轉世之人。
 
 




雖然死者的前生已經不屬工作範圍,與我無尤。可是數據顯示,無緣無債的死者比例少於百分之一。
出於好奇,也是為了求證,我想出了一個方法。
我隨手將紙筆遞向高台邊緣,讓金伯寫下他的名字。他和絕大部分的死者一樣,取物和寫字都用右手。我故意問他,能否也用左手寫一遍。
 
他稍稍一怔,會心微笑的照辦了。
 
「想當年,不知為何兩手書法很受歡迎,而我卻幸運地獲得了先天優勢。他們很喜歡看我一手在寫楷書,另一手在寫篆書。」
金伯邊寫邊說:「難得這種看似沒用的技能也能被賞識,我一寫就是一生。」
 
金伯在上次轉世時,被批文判定為無緣無債之人。當時在孽債府,司書沒讓他注射設定。
因此,他投胎後就成了人間稀有的雙撇子。
──
 
 
 




「怎麼了?」他看我想得入迷,按捺不住叫道:「有甚麼不妥嗎?」
在上生無緣無債之人,來到這世亦極有可能同樣。
我輕輕搖頭,不便向他透露太多,只好打趣完場:「你這一生過得那麼好,還會有甚麼不妥。」
 
這生以外的事,亡者不知道才不會牽掛。
 
 
無緣無債之人,在來世不需還債,也沒債要討。
我們可以選擇留在零和空間,或和其他死者一樣走過隔世橋轉生,重新回到那個世界,嘗試打破一個缺口,為自己的批文做出一點點的不同。
 
然後,再被這個世界拒絕。
 
 
城隍爺告訴過我們,有些人註定無緣亦無債。一個人的投胎,一個人的回來。
無論在人間多努力的活完一生,無論把隔世橋走過多少遍,批文上亦只有自己的名字。




他說,要是我們已經厭倦了一個人的話,可以留在這裏。
 
在孤獨星球上,再沒有誰會去定義孤獨。
 
 
我不是因為這段話而留下來的。至少不完全是。只是既然被遺棄,就沒有回去的理由。倒不如留在這裏,聽有故事的人說故事。
總好過我們再去活一趟。也不過一張白紙的去,一張白紙的返。
 
 
「我還以為,你們都是因為某種原因而無法轉世的人。」金伯毫不諱言。
 
「不是無法轉世,只是也沒有這個必要了。」即使我多作解釋,像他這種活得精彩的人也難以明白。
金伯想要說點甚麼來安慰我。我擺擺手,說我已經死去很久了。
 
即使傷心,都過期了。




 
──
 
 
他一張和藹可親的臉,差點就把我當成是膝下兒孫。金伯是個熱愛生活的人,與選擇留下來的侍者都不同。
幾千億年過去,我甚至已經記不起自己生於哪個年代。記不起自己的故事都沒關係。在零和空間穿著黑衣的人都一樣。
 
我們都是沒有故事的人。反正都是白紙,哪一張都無妨。
 
 
在隔世橋前,我們將如意結拋進三途川,代表放棄轉世的機會。
你們生世輪迴,以不同的樣貌身份去還債討債。我們在這個沒有時間的空間始終如一。
 
 
「抱歉,」我腼腆一笑:「扯太遠了,我馬上為你檢視批文吧。」
 
無緣無債的人不帶設定轉生,在今生亦很有可能落得一樣的結果。
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會按著程序辦理。
 
金伯的髮絲銀白得發亮,燈光折射下來似是可以映出一生。因此分解出來的底紙非常淺色,卻和他的皮膚一樣皺紋滿佈。
我在信箱久久沒轉身,金伯在下方亦察覺到,揚聲問我是不是出甚麼問題了。
 
 
「金伯,」我略顯遲疑,把批文遞給他:「你在來世,似乎有債要還。」
 
 
批文雖然淺色,但上面的字卻清晰得很。他被突如其來的衝擊定格,一下子連眼睛也無法眨動。
 
 
 
「死者金氏樹成:欠蔣懷恩一債」
 
 
「你認識這個人嗎?」我故意把名字重覆一遍,試圖喚起他的記憶:「蔣懷恩。」
 
金伯臉帶慍色,說自己平生高風亮節,從來不近女色。
況且認識的人之中,從沒一個叫懷恩的。
 
要是他刻意隱瞞債務的話,一支吐真針就能解決。
糟糕的是,直覺告訴我他說的都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