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似是惹惱了金伯,他拍案大喊,說自己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金伯一直和我聊天都和顏悅色,一下子竟變了樣。觸怒他的並不是城隍爺,而是金伯一直堅信自己這生對得起天地良心。這樣說他欠債,就等如對他引以為傲的人生添加指控。
 
久經風浪的城隍爺仍然冷靜。他沒有反駁,只是再次撥打電話。
這次他把話筒聲量調高,在高台垂下讓我們聽見。
 
 
「你會看到一段從人間摘錄下來的備份片段。」
他把一個金製的香爐遞給金伯:「你不用說話,只管看就好了。」他還補充,說看完以後就會明白。
 




金伯被城隍爺冷靜的話語澆熄了怒火,奢華香爐在他瘦癟的手上更顯累贅。我從襟袋中掏出流螢,點上香爐上的線香。
和死者肩並肩去看備份,倒是第一遍。
 
來不及多想,城隍爺的一張臉逐漸模糊,視野已經被煙霧侵佔。
話筒傳來一把稚嫩的女聲,在空曠的溫室迴盪。
 
 
  • **

 
 




「你要去哪?」
 
 
眼前很模糊,我還未追溯到意識的斷口。
這裏異常侷促,四周離我很近。我只感覺到自己被拖行,拉的人力氣很大。
 
夾雜呼救聲,我不斷高聲問外面的人想要把我帶去哪裏,問了好幾遍也得不到答覆。換來的只是更猛烈的拖行。
直至上方突然冒出一個缺口,我差點就透不過氣來。可是那不是天空的缺口。
來不及再作推斷,眼前就出現一個蒙著黑色面罩的人。
 




 
剛恢復過來的意識讓我感覺到危險。肌肉一下子收緊,下意識著我聲嘶力竭地呼救。
面罩人的身軀比我要大一倍,我隱約看見他身後有燈,還有人走過。這裏應該沒離市區太遠。
 
面罩人被叫聲嚇倒,使勁朝我的臉部按壓。
他戴著勞工手套,舊得發黃還十分粗糙。
 
 
手套的表面用力在我臉上磨擦,險些就不能呼吸。我榨取僅餘的力氣蹬他一腿,趁他吃痛連忙溜開。
我跑出了一條小巷,這個地方應該叫工業區。我估計現在已經很晚,想到這裏背後又是一陣寒意。
我沒空考究自己為何會被帶到這裏,只得沿著大街跑,找上任何一個人都好。街上杳無人煙,我跑不了兩步就乏力。在快要放棄之時見到一個身影,我像發狂一樣衝上前。
 
 
我跪坐在地捉住男人的腿。男人衣裝端正,一臉溫文,看起來是個好人。
我在喘息之間擠出呼救:「請你,請你幫幫我。我被,被一個——」




 
 
話未說完,男人用力一踢就輕易把我甩開。
 
墜進懸崖前,我以為自己抓了一根稻草。暗暗叫幸運之前,才發現它已經折斷了。
 
 
男人冷冷的拋下一句:「我沒錢,你去找別人吧。」
 
他望著我,搖頭嘆息。
我沒空去怪責男人,只記得他穿著尖頭皮鞋、棕色、麋皮,踢下來的一記特別沉。
 
胸骨的赤痛蔓延至心臟,無法呼吸的感覺又來了。
在窒息之前,得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我才有機會繼續呼吸。
 




跑不了幾步,突然感覺肩膀一沉。我本以為是自己跑不動,下意識將視線移向肩上。
 
 
是那雙發黃的勞工手套。
 
 
  • **

 
 
看到這裏,線香剛好燒完。
直至視野清晰起來,眼前的人還是城隍爺。張望四周確認自己身在孽債府,心跳才逐步回復正常。我把黑袍的領襟稍為鬆開,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
 
「剛才的備份,是屬於蔣懷恩的。」
城隍爺說話的語調仍然平靜:「死者金氏,你該見到自己吧?」
 




在我旁邊的金伯牢牢握住香爐,像缺了靈魂一樣緩緩點頭。
那個踢開蔣懷恩的路人,就是年輕時的金伯。
 
 
空氣凝結起來。我們都在等待金伯接受這個事實。
 
 
「十二歲的蔣懷恩被人口販子擄走。她在巷子拚命呼救,有兩個人路過聽見,卻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直走而過。當她成功逃脫向你求救,你卻以為她是騙錢的乞丐。」
 
接受現實或許需要點時間。有些人馬上就能接受,有些人會讓自己永遠留在否定的狀態,然後編造很多很多藉口企圖去淡化事實。在這個沒有時間的地方,一刻和永遠的分別都不大。
 
「一個患有貧血的孩子,跑了兩條巷子來找到你已經用盡她畢身——也是畢生的力氣。」城隍爺不留情的繼續概括債務。
 
 
話說回來,近來好像特別多先天殘缺的死者。




輪迴旋處是死者轉生的地方,他們會從那裏重返人間。
我沒到過那邊,但我想一路上必定十分崎嶇,所以人類才會生下來就遍體鱗傷。
 
 
──
 
 
「你肯相信蔣懷恩的話,她的一生就不用如此坎坷。」
城隍爺這話似是在灑鹽,又似在總結。
 
良久,金伯終於開腔。他乾枯的嘴唇吐出一句:「我都……不記得有這樣一回事。」
 
 
我和城隍爺都知道他沒有撒謊。因為在金伯的備份中,的確找不著這輯片段。
對他來說,趕走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根本不值一提。在腦海留下的印記太淺,根本沒傳送至備份館。
 
可是於蔣懷恩而言,金伯狠狠把她踢開,等同折斷她的一線生機。她把絕望的一幕牢牢烙在腦海,我們今天在備份館才得以找到。
 
「我……我不是故意的。」
金伯不停拉扯病袍長得過份的衣袖,藉此宣洩不安:「如果我知道,我一定——」
 
 
他續說金伯的句子:「如果知道有我們孽債府,你們在世時就會更注意自己的言行吧。」
 
「知道的話,就沒意思了。」
 
 
青銅門關上一剎,我好像看到城隍爺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