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書不會對死者說甚麼安慰的話。因為這裏沒有人需要被憐憫,也沒有人值得被憐憫。
孽債府作出的設定,僅僅是讓死者還清這一生的債務。
 
他們在來世所作的決定,大都是出於自身的自身意志,與設定無關。
在今世自己種下的因,自然會成為來世的果。
 
 
無心插柳柳成蔭。金伯在這世無意撒下的種子,幾經巧合而結成果樹。算盤上的枝椏串著一顆顆善果或惡果,要由播種的人摘下。即使苦澀,也得下咽。
 
 




我無意在別人的傷痛上多割一刀,我的職責是讓死者直視自己種下的因。
返回獵戶座後的高台,我不痛不癢地概括孽債:「蔣懷恩在你身上種下的孽債,在於你生前對她的見死不救。」其實並不是不痛不癢,只是痛的人不是我。
 
被這話刺得暗暗吃痛的人默不作聲,點頭表示明白。我一手打著算盤,一手在倒手工啤酒。一向話多的金伯也靜下來,聽酒水斟進容器的空洞聲。
 
 
「死者金氏,你的債務已經被核算清楚。」
如此迂迴才能得出的一盤數,終於可以清盤。
 
我問他:「你是否同意,在來世向你見死不救的蔣懷恩還債?」




 
金伯感慨的點頭,他說自己連蔣懷恩長甚麼樣都不知。
「我此生只見過她一眼,怎料會結下一輩子的債。」
 
我聳聳肩,說因果就是這樣的不著跡,卻暗暗跟隨我們,揮之不去。

 
 
據孽債府提供的數據,只有少於百分之一的死者擁有無緣無債的批文。金伯在上輩子,就是其中一人。
在上生,他能夠不帶設定的轉生。可是今生他的的確確是欠下了債,我就得為他設定來世。




他拿起針筒的時候,手還在顫抖。
 
下輩子,只用一邊手也能寫書法吧。不然,難得能夠打破無緣無債的命,這次帶著孽債轉生,或者就能發現更值得醉心的事,或人。
 
 
我暗暗感嘆,還債機制槃根錯節,但滴水不漏。
死者一旦種下孽債,就無論如何也無法走出還債解結的輪迴。
 
 
難得他也屬於我不太討厭的死者,我小心翼翼地將如意結交到他手中。死者過橋後,還要走過好幾個部門才能轉世。願他在零和空間也能一路平安。
 
無憂樹前有很多人在輪候。等候期間,金伯開口問我為甚麼死後只有零和空間,而沒有地獄和天堂。
 
「好人送到天堂,壞人打入地獄。這樣不是簡單多嗎。」
 




他不明白我們為何要大費周章,安排還債討債。最要命的,是還完上生的債後,此世還是會積下別的債。然後來到零和空間,在來世還是要走上同樣的路。
我沒直接回答,而是把行動不便的他攙扶到橋上,說我只能送到這裏。
 
「直走就可以了,在橋的對面會有人來接你。」
他已經踏上隔世橋,我再叮囑他:「一走上橋,便不能往回走。」
 
他向我淺淺一笑,說:「我不會回頭的。即便如此,我依然渴求轉生。」
 
即使知道要還債,仍然想要再活一遍。這種人永遠不會懂得我們選擇留下的心情。我們於他亦然。
隔世橋的入口就在前面。在許多年前,我們正是在這裏親口放棄轉生的權利,才換來這身黑衣和算盤。
 
 
「往生快樂。」你有債在身的往生,必定會比我們一張白紙的快樂。
 
金伯以為死後有天堂地獄,世間的人亦然。有這種誤解,除了因為讀得太多小說以外,更重要的是他們不知道有孽債府的存在。




 
 
天堂和地獄乃一念之間。還債和討債卻是一輩子的事。
 
「你說,又怎可以混為一談。」




 
木珠在算盤上嘀嘀答答,在沒有時間的空間模仿分秒。金伯的轉生通知很快就來了。
收到菲林底片,代表我們處理過的死者已經活完一生。他們不會記得在零和空間見過的人,更不會記得欠下債務的前生。
 
相片和底片都一樣。要等到經歷者自身都忘掉的時候,沖曬才有價值。
 




 
「零」
 
 
***
 
 
「你要去哪?」
 
 
金伯二世沒理會同事的叫喊,剛夠鐘下班就打卡離開。下星期就是平安夜,再不去就來不及了。他提著一個大塑料袋,擠進人多擠迫的商場。
 
「胖子,又來賣球鞋啦?」
店舖東主認得他。這個胖子時不時就拿一些典藏球鞋來變賣,當中很多都是限量版,價值不菲。
他用力的點頭。笑的時候很用勁,眼尾和嘴角都泛起深刻的笑紋。
看這些紋理就知道,胖子正是金伯的轉世。
 




 
店舖東主打開保存妥當的鞋盒,如獲至寶。在金伯二世第一次來變賣時,東主就好奇他哪得來這麼多的收藏。
金伯二世說,他在中學時就喜歡上足球。可惜自己從小就這個身形,跑也跑不動,更莫說要踢球了。他拚命做兼職,儲錢去買球衣和球鞋,彌補沒能當上足球員的遺憾。
 
「說賣就賣,你捨得的啦?」作為東主,他更明白球迷的心態。
 
金伯二世直說,不捨得啊。可是他難得約到喜歡的女生在平安夜約會,他想給她買份好看的禮物。
據他所知,她可是很受歡迎的,追求她的人絕對不只自己。在平安夜約到她,是他最值得自豪的成就之一。
 
他在每年的十二月都會笑著來變賣球鞋,離開的時候一次比一次快樂。
東主暗暗感嘆他如果將這份毅力放在減肥之上,該早就當上足球員了。
 
 
直至剛畢業的胖子都變了職場上獨當一面的胖子先生,他也再沒有球鞋可以拿來變賣。
每次走過店舖還是會和東主聊天,隔著櫥窗看一眼自己的青春現在是甚麼價位。
 
 
東主沒忘記這個胖子。他用老朋友的腔調說:「都那麼多年了,我連孩子都有啦,你到底泡到她沒有?」金伯二世臉紅起來,整個感覺很是彆扭。
他告訴東主,他們說好每年的平安夜都會見面。每年他送她一份禮物;而作為回禮,她就陪他看一晚燈飾。
 
別人在期待聖誕節,他卻在期待平安夜。
他聽她說過小時候有哮喘,一著涼了就很麻煩。所以每年聖誕節,他都會織一條頸巾送給她。
可以的話,他希望平安夜能永遠留在深夜十二時之前。那麼,她就不用回去男朋友的身邊。在那一年,他也不用在送她歸家的路上遇上車禍。
 
 
兩人相識多年,這個胖子為她付出過那麼多。
這天,是她頭一遍為他而流淚。
 
 
金伯二世在醫院醒過來,他沒意識到自己臥在病榻,還想走到她的身旁著她不要哭。
他發覺自己好像走不動,還以為是麻醉藥還沒過。直至她哭著告訴他,醫生說要截掉他的右腿才能保命。
 
他比自己想像中還要來得快接受,笑對她說:「還好,我把球鞋都賣掉了。」
 
 
他知道自己最擅長的莫過於此。
在該哭的時候笑,在該笑的時候要笑得比別人大聲。所以他的笑聲才有慰藉眼淚的力量。在她每次悲傷的時候,才會第一個想起他。
 
 
「今年的聖誕禮物,」他沒空去顧及自己,也沒來得及想以後的生活會怎樣。他只想到能和她獨處的時間不多,或許比起自己一雙腿還要寶貴:「看看喜不喜歡?」
 
 
她拿出他在車禍前送的禮物,輕輕拆掉盒上一個紅色的絲帶結。
 
 
  • **

 
 
咔嚓。
 
有緣有孽,連那一腳也還給她了。金伯此生已經再沒虧欠蔣懷恩。
 
 
 
前生無緣無債。不問紅塵,做一名我行我素的書法家;今生的他有債在身。即使沒能被愛,至少也能嘗過愛人的感覺。
要是他沒到過失記食堂的話,我想知道他會比較喜歡哪一生。
 
如果我當初選擇轉世,或者也能像他一樣,不再成為白紙。
 
 
──
 
正當我打算將下位死者喚來,一名司書往我這裏探頭一看。他想作出敲門的動作,看見屏風又頓時覺得太滑稽便尷尬地將手收回。
他走進了我的屏風,每步都走得相當生硬。
 
「獵戶座,」他這樣喊我顯得有點突兀,說話的司書應該是天龍座。不對的話,就是天琴座或白鳥座隨便一個。事實上那群星座離這邊太遠,我們素來不相熟,他無故來訪也夠突然。
 
「城隍爺說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