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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室的煙霧好像比往日還要濃,推開青銅門也覺特別沉。大概因為之前都是我遇上問題來向城隍爺稟報。這次,卻他是主動來召見我的。
 
其實我深知煙霧和門都沒有變。只是對於沒有七情六慾的我們,恐懼和擔憂都只能透過身邊的事物呈現。
 
這裏一如既往地煙霧瀰漫,城隍爺的身影就在高台上若隱若現。
就如從黃泉大道仰望,孽債府長年都被一股迷霧籠罩,更顯得不真實。
 




 
「獵戶,」城隍爺面目模糊,亦不減威嚴:「你當司書幾年了?」
 
眾所周知,零和空間並沒有時間。因為時間是屬於人間的東西,於我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
自入職起,關於孽債府以至零和空間的一切都是城隍爺教會我的。這道問題由他口中問出更奇怪。
作為部下我不好質疑他,只好如實作答:「我不知道。」
 
聽見這話,城隍爺那端靜默下來。他這才慢慢從煙霧中步出,走下高台,和我只有咫尺之遙。
我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眼角瞟到他在打量我的整個人。
從頭到腳,目光最後落在我手中的算盤上。




 
「你這副算盤,都很舊了。」
 
他這話來得突然,我不知該怎樣反應。
司書在入職時要抵押自己的七情六慾。喜、怒、愛、欲、懼、憎、憂; 見慾、聽慾、香慾、味慾、觸慾和意慾。
柳木算盤就是由我們的情慾轉化而來。
 
 
雖然對時間沒有一個概念,但我在孽債府也有一些時日,它變得殘舊也屬正常。
他故意把我找來,不似光是想談這副算盤。




 
我仍舊沒答話。他在我的身旁繞了幾圈,看似自得其樂。
直至我被盯得不太自在,他才開腔。
 
「東西舊了呀,就要換新的。你說是嗎?」
 
這聽起來好像很合常理。可是我們無慾無求,不會追求情感上的需要,更不會在意物質的新舊。
 
況且,算盤由我們的七情六慾組成。
情感慾望又哪有新舊之分。
 
──
 
 
「你記得自己為甚麼會留下來嗎?」




 
說到這裏,我突然明白他把我叫來的用意。大概是我在職也有一段時間,他想知道我有否忘掉初衷。
畢竟反覆的工作會使人磨滅意志,就如大多數生者在人間道覺得厭倦才來到此地。
 
拋下如意結的原因,我還是記得一清二楚。
 
事實上每次為死者調製還償配方,這個想法總會在心頭湧現。
當時我說不想再在人間過著可有可無的生活。
只為了自己而活,很累人。
要是我知有人在隔世橋的別端等我還債,我想我過橋會過得灑脫一點。
 
 
我們不可能記得自己在人間道的日子。
但當上司書後,我曾經遇過一個同是無緣無債的死者。我偷看過他的備份錄像,一生父母緣薄,十八歲就離家自立。找了一份沉悶的工作,每天過著螻蟻一樣的生活。
這種人雖然活著,靈魂卻和被吞噬的沒兩樣。




 
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或事能牽動他的情緒。
 
最後,他選擇留下來了。
我把他送到隔世橋,親眼看他拋下如意結。
他以絕望的眼神告訴我,那邊的世界不屬於我們這種人。
 
「幹活不苦,白活才是最苦的。」他說一個人,太折磨。
 
當時,他問過我一道問題:「人間很大,明明充滿無限可能。為甚麼就容不下我一個?」
為何那些人虧欠父母、出賣朋友、拋棄情人,卻被人深深記住,甚至在來生還要等他們還債。而他自己不是壞人,也沒作惡。
「我們一生人,到底在哪裏出錯了。」
 
也許無緣無債的人,就是錯在一輩子也沒有錯。
 




──
 
 
我安慰他說,就怪人間誤以為這個世界存在好人和壞人,走過善惡門就知道答案。
零和空間不分好壞,人只有「有債」和「無債」之分。
 
後來我也沒在別的部門見過他。也對,零和空間那麼大,沒緣沒債豈會輕易遇上。
只知道很久以前,我也走過和他一樣的路。
 
 
從回憶抽離,我將答案呈交。
「所以我想留在零和空間,成為司書至少能為別人的來世造成一點不同。」
 
至少我是抱著這種想法,一直在屏風後不停竭的工作。為死者找出他們欠下的債務,也為他們在來世找回欠債的人。聽起來也挺有意義。
 




見過再多債務才發現,孽原來是最深的一種緣。
 
 
「你這樣想,就錯了。」城隍爺一句砸來。
錯這個字使我心頭一顫,他明明說過死後空間是沒有對錯,只有因果。
不是嗎?
 
 
「人的來生都是因果使然。」他在空蕩蕩的溫室踱步,腳步聲來得特別凋零:「你所作的設定都只是根據死者種下的因來調製。你根本沒為別人的來世造成影響。」
 
的確。前生不結下這樣的因,今生又怎會落得這樣的果。
我們的工作某程度上只是負責維持有欠有還的秩序,以免失衡。
 
「你,你們所有侍者都一樣。」這句話聽起來特別混濁,城隍爺背對著我,似是在自說自話。
「死者是死者,但你們侍者,都是死物罷了。」
 
 
從溫室的落地玻璃望開,外面就是一望無際的星空。山腳以下的地方燈火通明,像螻蟻一樣爬動的就是侍者。不分晝夜運作的零和空間就是一片浮華盛世,景致盡收眼底。
 
「那邊,」他從黑袍伸出右手,指向最東邊某處:「那裏就是輪迴旋處。」
 
零和空間一向沒有時間,但它卻是唯一一個例外。
因為那裏是人間道和零和空間的唯一接駁口。
 
所謂「輪迴旋處」,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天文鐘,在廣袤無垠的空地豎立。在人間一個叫布拉格的地方亦有一個同樣的,用作標示天體運行。
在這裏,天文鐘的刻度除了標有人間的時間和日子,還有世界各地的城市標誌。
天文鐘像土星,永遠有一個行星環在周邊迴繞,斗轉星移亦從不離棄。
 
時針指向哪地哪時,即代表出入口的另一端。行星環一直運轉,沒有一刻停下。
輪迴旋處是陰間唯一一個標有時間的地方,所以在這裏工作的侍者叫知更,以天干地支命名。他們看準天文鐘上的時間地點,把死者送往他們該到的地方投胎。
 
「輪迴旋處有一扇雲門,一扇海門。」
城隍爺一直沒看我:「速報司把死者從雲門帶回零和空間,而死者墜入海門,則能重返人間。」
 
我對輪迴旋處的認知不多。僅知死者會在那裏投胎,剛死之人也從那邊回來報到。唯有在該處,生和死的距離才會前所未有地接近。
 
他說海門的海不是三途川,而是母體的羊胎水。
死者會在海門解開如意結,綁在腰間躍下海門,如意結的紅繩便會化成臍帶。
 
臍帶掉落就成了肚臍,是人的第一個疤痕。
轉世為人,又怎會毫髮無傷。
 
──
 
 
城隍爺清清喉嚨才繼續說話,似乎先前的閑談都是舖墊。
 
「投胎轉世其實一點都不簡單。」我只能看見城隍爺的背影,他好像嘆了一口氣。
我沒答話,只待他說下去。
 
「輪迴旋處送這麼多死者轉世,需要極大的能源才能運行。」
 
「能源?」
 
天文鐘的秒針從不停竭。不多不少,一次只跳一格。
雖然零和空間的天空不分日夜,但原來時間一直都在。只是與我們無干。
 
城隍爺所指的能源,大概是把死者送往人間的能量,好讓他們以一個新的軀體、新的樣貌、新的思想轉世。光是想像也不容易,需要能源支撐運作也不足為奇。
 
「你知道能源從哪來嗎?」他又問,仍然沒轉過身看我。
 
直覺告訴我不可能是太陽能或潮汐能這些答案。我憑自己在零和空間的經驗推測,供人轉世的能源原理該和千紙鶴差不多。
 
「或者,是母親對胎兒的祈願?」
千紙鶴承載著病人親屬的祝福,才得以跟隨病者來到零落空間。我想在輪迴旋處那端也是同樣。
 
人類不像我們,他們有情。而在零和空間只有我們侍者,最匱乏的就是感情。
所以來到這邊,一笑一淚都罕貴。
 
城隍爺搖頭,示意我的答案不對。我在後方待他揭曉,方驚覺自己正被一股不安的氣氛渲染。
 
 
 
「那些能源,沒別的。」
 
 
「不過是司書的靈魂罷了。」
 
───
 
 
司書的靈魂?
那,是指我?
 
城隍爺這才別過臉,一副笑臉向我。
滿臉的皺紋擠出一個過分燦爛的笑容,整個畫面異常詭譎。
 
 
「雖然很殘忍,」城隍爺再度走近我,又把我重新打量一遍:「但這副軀體,並不屬於你。」
 
雖然我們記不起在人間的事,但自有記憶以來,我一直都是以這個模樣生活。
這個身體,又怎可能不屬於我。
 
 
「這副軀體,屬於很久很久以前的獵戶座。」
他把手搭到我的肩背上,極其細膩的撫摸著,就似是驗收一件易碎易爛的貨品:「來到現在,我想你是第八手或第九手借用它的人吧。」
 
借?
我借用了這副軀體?
 
他要確保這副軀體無恙無虞,才能讓下一個無緣無債的靈魂借用。
 
「你說,孽債府最大的原則是甚麼。」
 
驚悚透徹心扉,反射神經替我作答:「……欠債必還。」
 
他輕聲說好,似是很滿意這個答案。
 
 「有借,就要還囉?」
 
 
  
 
 
城隍爺輕笑一聲,想必覺得自己這話很有道理。心底太多疑問,我不能也不敢在他面前宣諸於口。
誰知,他正要將另一個更可怕的事實告訴我。
 
「事實上,你的記憶也是他們的。」
 
侍者的記憶依附在軀體中。當不同的靈魂借用這副軀體時,記憶便會層層疊疊的延續下去。
 
他說,這就等同人間時常流傳的「複製人」傳說。他們會製作一個和本尊一模一樣的人體,賦予它意識就能取代原本的人。
我不是獵戶座,只是他的複製人。
 
我以為自己從事司書已久,好像已經處理過成千上萬宗的債務,其實大多都是這副軀體的上幾任靈魂經歷過。我只是繼承了他們的記憶,把它續寫下去罷了。
 
絕望之際,彷彿還有一絲理智告訴我這一切的不合理。
 
我來到零和空間,決定不再轉世。在隔世橋前拋下如意結,入職儀式過後加入孽債府,成為八十八星座之一的獵戶座。
我的故事一直都是這樣說。
 
 
「在你們拋下如意結的一刻,其實就失去意識了。花點功夫讓你的靈魂與軀殼脫離後,我們隨即就把你的軀體丟掉。這也不能怪我們。反正你們都是無債之人,沒人會惦念,軀體丟掉也不可惜吧。」
 
他的意思是,我原本的軀體早已不存在。
打從我一進入孽債府,已經是借用他人的軀體來生存。
 
 
「租,自然是有時限的。」
時限一到,他們就將新靈魂換到這副軀體。
 
「至於舊的靈魂,」他舉起食指,用力戳著我的太陽穴:「就是時候拿去回收,轉化成供人轉世的能源了。」
他又望向輪迴旋處的天文鐘。人說生和死從來不輕易,原來是真的。
──
 
 
「是有點殘忍吧,」他一盯我的算盤:「但還好的是,反正你們又不會傷心。」
 
接著,他用結繭的指尖挑起象徵憂傷的一顆算珠。
萬千愁緒,為何算盤可以將它們呈現得那麼輕,人卻不能。
 
 
 
他拍拍我的肩膀:「所以你到現在,已經功成身退啦。」
 
沒有七情六慾,所以我們從不悲傷,也不氣憤。
只是在這刻,我才發現自己好像丟失了點甚麼。
 
 
「甚麼啦,別裝出一副可憐相。」城隍爺見我不說話也不反應,顯得有點不耐煩。
 
「你的朋友天兔座他呀,早陣子才被換了。」他一副蔑視的嘴臉說,似是想要連我嘗試傷感的權利都剝削:「你也不是不察覺嗎。」
 
 
不僅是他,不僅是我。我們每一個都被換過很多很多次了。
「不用自責,不察覺也正常。」城隍爺這話不是揶揄,原因真實才叫人不寒而慄。
「因為你們,每一個都是一樣的嘛。」
 
 
「這樣不公平。」
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溫室,迴繞得有點突兀。
「為甚麼要犧牲我們的靈魂去供死者轉世?你說零和空間不分善惡,眾生平等。這樣……不就是等同判定了侍者的靈魂比死者的更低等——」
 
 
城隍爺又輕笑一聲,讓我的問題顯得好像一點意義都沒有。
「因為,你們沒有與人結下孽債的能耐。」
 
人類獨一無二,因為他們的債務只有他們一人可以還。在世間並沒有其他人可以化解這種孽緣。
這個結,只有他們可以解。
 
因此他們必須要轉世,重遇那個被欠的人再向他還償。
 
可是侍者不同,沒緣沒債的靈魂都缺乏獨特性。零和空間的工作任誰都可以辦到,由這種人去擔當最適合不過。
 
「你知道嗎,因果孽緣是一個很大的體制。
我欠了她,她又偏偏虧欠另一個他。每個人環環緊扣,化解舊債再結下新債,人間道就是這樣一回事。
可是你們是被排除在這個體制外的人。
在因果主宰的人間道當中,你們並不存在。」
 
人類必須靠債務去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存在」是你在活完一生後,回頭一看,發現一路走來原來不只得你一人。
你不只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現,也在別人的人生中留下過存在的痕跡。
 
 
試將每個人的人生都想像成一條直線,大多死者的線與其他線條縱橫交錯。
緊緊纏繞的線,就是結。
而我們侍者的線卻一直自顧自的往前走,直至終點還是那麼簡潔俐落,所以落幕才會那麼落寞。
 
我想起了轉世處的入口,那個捕夢網。
捕夢網中央是無數蠶絲纏成的細結。正因為不輕易解開,所以才牢固。
 
 
人的存在是需要被證明的。大多死者確實存在過。批文的名字、在浪花客棧等待的相關人士等等,所作之孽就是生前活過的有力證明。
「但你們說自己活過,都不過是片面之詞。」
 
存在價值說得那麼大,其實不過就是這個世界會因為你的消失而有一點點的不同。
或者會有人因為你的消失,而覺得缺了點不能言喻的甚麼。
 
然而我們被換完又換,這個世界仍然如一。
這種就是「不存在」。
 
 
零和空間把我騙了這麼久,我理應不再相信城隍爺所說的話。可是既然他選擇和我坦白這一切,那就證明我已經失去被瞞騙的價值。
 
「由始至終,你們騙無債的人去當侍者都是一個局嗎?你們只是需要能源,去運作那個該死的輪迴旋處……」
 
「不對。」他說得輕鬆,仿如置身事外:「你別忘記,你們當初也能選擇轉世。或者你也可以像金伯一樣打破無緣無債的缺口,找到一個值得虧欠的人。」
 
「可是你們怕失望,怕再次落單的感覺。不願再去人間嘗試尋找那個會和自己結下孽債的人。」
 
他說,這些不敢去虧欠的靈魂都是一式一樣的。
人間道不需要,零和空間也只貪圖它的能源。
 
 
侍者的靈魂被回收後,會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丟進天文鐘中心,就能成為助人轉世的能源。城隍爺說這種使命聽起來,至少我們還能有一點「價值」。
 
聽說因拒絕還債而被吞噬的靈魂,最後也會變成天上的煙雲,與自己、和眾人的前生融為一體。
 
要是追溯到生命最原始的狀態,或會駭然發現我們本是同體。
據說靈魂和白雲形狀相近,是因為造物者將極其龐大的白雲一瓣一瓣的撕下,放到人間經歷各種洗禮就成了靈魂。
每個人的存在都是由經歷定義的。
 
 
那我懂他的意思了。
 
人生在世,有欠有還才算活著。
所以在還債體制的定義下,我們並沒存在過。
 
「總之,一路以來辛苦了。」
他以機械式的腔調說。這話說了出口比起不說還更敷衍。
 
說罷,一隻冰冷的手掌出其不意地按在我額頭上。暈眩、疼痛、麻痺、無感,然後閃過了很多片段。
不過這些到底是屬於我,還是上幾任靈魂的片段,我也不得而知。他說得對,我們這些沒債之人,都是一個樣的。
 
反正是白紙,哪一張都無妨。
 
 
然而,沒有遭受孽障洗禮的我們最後或者也會回歸白雲的狀態。頭上一片天可能就是這樣形成。
要是你在人間見到這個形態的我們,想起那些讓你得以存在的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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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書依然忙碌的打著算盤,死者輪候的人龍仍然不見末端。外面一切都沒有變。隔不了多久就會有死者在孽債府撒野,不肯過隔世橋投胎。
 
要是生者知道有孽債府這個地方,相信一切都有因,自然能接受一切的果;知道有前生為引,或來生作續,或者就不會對人間的人或事戀戀不捨。
 
一生的時間有限,很多人只夠我們擦肩而過。
 
即使沒能至死不渝,但總有些人,我們會至死不忘。
要結下這種程度的孽緣,方有在來生重遇的資格。
 
還債體制、因果連繫都定當永恆不變。
 
 
我正要離開溫室,城隍爺卻叫住了我。
「別忘了關門,獵戶。」
 
我順從的照辦。雖然青銅門緊緊閉上,但門縫還是竄出了一絲白煙,好像正要往東邊飄。
 
孽債府萬載千秋的煙霧瀰漫,都是有因的。
【連載版全文完】
**連載版結局即書中特輯結局「零和以外」